你不乖 第四章

  「你没说要带人。」谭真明问高金虎,拉开椅子坐下。
  「是自己人,没关系啦!」高金虎呵呵笑。
  「是你的女人吗?」莫燕甄怒道:「不是『谁的』女人。你呢?先生又是『谁的』男人?」她被谭真明的问话激怒,太不尊重女人了吧?
  谭真明笑了,高金虎也哈哈笑。
  谭真明看向站得直挺的女子,打量她。她也迎着目光,跟他对看。
  她二十几岁吧,短发削得凌乱,带敌意的乌黑大眼,衬着不健康的苍白脸色。轮廓算甜美,双眼皮眼睛,又有丰厚性感的嘴唇,但她偏偏将眼线描得浓黑,显得愤世嫉俗。她看起来营养不良,应该很少哂阳光。穿着不合气候的过大长袖黑衬衫,过宽松的黑牛仔裤,绉巴巴,将她真正的身材隐匿。连上衣长袖前端,也看不到完整手掌,只露出半截细白的指尖,看到那一点细细的指尖,不知为何谭真明想到雏乌,可怜兮兮。
  她打扮怪异,散发突兀的怪气氛,和此刻充满阳光花香的庭院很不搭。即使站在金黄色温暖日光里,即使没有触碰到她,谭真明也能感觉出她散发黑暗厌世的气质。他还注意到她站姿僵硬,身体紧绷,彷佛正努力压抑着什么。又好像,对一切都很有敌意。
  因为她是这么显得紧张又带着敌意,所以他也很故意地漠视她的存在问高金虎「是你的女人?」没想到她立刻反击,夹枪带棍地问他又是谁的男人?他就笑了,像跟猫儿玩,被抓咬了一下,不太痛,只是刺痒痒地快感。
  「没有谁是谁的,我道歉。」
  「不需要。」莫燕甄脸更臭了。
  「不需要?」
  「不需要跟我道歉,不希罕,因为你对我来说不重要。」她记仇,嗯哼,记得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个「不相关」的人,死活他都不在乎。
  「好,好个不重要,也对。」他很有风度,笑着回话。
  可连这回答,也激怒她,特别是他满不在乎的笑容更让她抓狂,她简直针对他来的。
  她说:「对,不重要。我们不认识,你有什么好道歉?你刚才粗鲁无礼的问话,只是暴露出你是个粗鄙的大男人。」他决定忽略这位易怒的小姐。「高金虎,我们要谈生意,你让这位小姐杵在这的用意是?」一直隔岸观火的高金虎从刚刚就一直笑,他对莫燕甄说:「他是谭真明欸,刺那么多人家的兰花,看到本人不开心吗?」莫燕甄转头,怒瞪高金虎,想掐死他。可恶,秘密被发现了。是,她一向只刺他的兰花,那是因为那些图腾早己印入她脑海,她最熟悉,刺青起来很上手,只因为这样。
  谭真明非常震惊:「『愤世的H』是你?」在他想象中,H应该更有年纪,身材更强壮,怎么会是眼前这看来弱不禁风,年轻秀美的纤秀女子?除了带刺的个性,她的身材完全看不出愤怒在哪,只觉得柔弱。
  莫燕甄又瞪住谭真明。「干么?我不知道刺别人种的兰花也有问题?要我付钱就太过分了。」原来她以为骗她来是想跟她收费,两个大男人大笑。「没这种事……」谭真明解释。
  「你兰花刺得很好,我感到很荣幸。只是,我很难相信是你刺的。」
  「为什么怀疑?」
  「你看起来不像刺青师,更不像会跟高金虎这种人认识。」
  「喂!黑道也是有人权的好吗?」高金虎抗议。
  「那些兰花真的都是你刺的?」谭真明再确认一次,瞥向她长袖外的手。「你的手那么细小。」莫燕甄回答他,而她的回答很酷——她抽出牛仔裤口袋里的黑色签字笔,坐下,突然抓来谭真明右手,拉近,低头,以不到五分钟时间,默默地在他手掌虎口边缘,描出一株黑色兰花,它栩栩如生,彷佛真有花香会打那窜出,又彷佛风吹得厉害一点,虎口边缘的兰花就会野野地摇荡起来。
  她画完兰花,轻放下他的手。他心头却重重地,失了神魂,恍惚地瞅着虎口边的兰花,更令他恍惚的是心头慌慌的感觉。
  她说:「拿刺青枪过来,我可以立刻刺好这朵兰花。」他信了。「你为什么记得我种过的兰花?」
  「是不是暗恋他?」这是高金虎问的。
  「我走了。」她不回答,没必要。
  「请等一下。」谭真明拦下她。「能不能坐一会?」他微笑,这温暖的笑意使她内心颤栗。己经很久,没有被杀的感觉。当然,被杀是过分渲染的形容,真正的意思是,她软脚,虚弱,当谭真明用这样温暖的微笑冲着她来,她恐惧着自己会变得很白痴。
  「要干什么?!」她只好大声又不爽地问,掩饰心慌。可这在他看来,只觉得她紧张兮兮。
  「你放心,我没恶意,我们要开会,也许你可以提供意见。」
  「你以为我很闲吗?」
  「我付你钟点费。」
  「你以为我很便宜吗?」
  「这样吧,付你一小时两千。」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动?」
  「四千。」
  「你一定是钱多到没地方花。」莫燕甄坐下,干么不?有钱赚,四千呢,她缺钱。
  高金虎大笑,这两人太有趣了。
  莫燕甄不只是坐下,还很务实,立刻拿出手机调闹钟,设定一小时。「现在开始算……」她故意机车,好像只要这样就不会太明显,让人知道她其实,其实仍对这男人很忐忑,她还是会被他影响。即使她己经不是过去那个单纯的莫燕甄。
  谭真明真拿出四千大钞放桌上。「你看,我很有诚意。」高金虎骂道:「喂,让别人看到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交易!」他哈哈笑了。「不过是要讨论周六要订的一千朵兰花,需要她什么意见?」谭真明很怪喔。
  谭真明说:「我们开始吧,丧礼用的兰花,你要哪一种?」高金虎说:「就兰花嘛,还不都一样,就一般的蝴蝶兰吧。」谭真明问:「死的是谁?什么个性?有没有照片?」
  「真有心,还针对死者个性搭配兰花。」高金虎很佩服。
  「我是怕我的兰花不高兴会托梦给我。」
  「托梦给你?」
  「对,托梦说它被送错地方不甘愿。」高金虎嗤之以鼻。「最好是啦,死的是巴万的小弟,二十三岁,因为女朋友被欺负,跟金山江老干架,不自量力的家伙,被砍二十三刀,很惨,面目全非」OK,了解。谭真明转而问H:「如呆是你,请问这位男人的丧礼,要配『庚明苑』
  哪一款兰花?」
  「狂歌。」莫燕甄想都没想地就说。那是庚明苑独产的兰花,花色火红如血,花朵形状似玫瑰,但颜色稠浓如血液,像花在泣血,更奇的是花梗带紫色。「这家伙为爱疯狂,如狂歌,红得很疯、很野,有种飞蛾扑火的气魄,很傻也很纯真。」谭真明眸色骤亮,笑了。
  「狂歌?」高金虎问:「有这款兰花吗?」
  「有。」谭真明看着H,自这刻起,她留给谭真明永难抹灭的印象。就这一句,己征服他。他完全明白,她,为何能刺出兰花的魂。
  晚些,谭真明打电话给营销经理,将问H的问题问经理:「……你觉得这个人的丧礼配什么兰花?」
  「紫蝴蝶兰。」
  「为什么?」
  「今年这款量产,趁这笔交易,可以大量消化库存。」营销经理说得没错,但是,他希望听到特别的,对兰花有感情的回答,那样的人可遏不可求。见过H,这天,谭真明一直心神不宁。
  他坐在办公桌后,刚挂完电话,又瞥见虎口静美的兰花,彷佛又见她低头,握着他的手勾勒线条绘制兰花时的专注模样。一笔一画,刺痒皮肤,莫名心悸。
  他知道这世上要遇到跟他一样懂花的少之又少。爱兰者众,懂兰的少。H是懂兰花的人,很令他惊艳。就像三年多前,有个他爱慕的女子,也曾带给他的感动。那位女子,是他人生最黑暗期的一点光亮。
  H,让他有同样感受,但他不会追求她,因为他身边己有女友,交往一年多的可人儿,郭雪贞。可是为什么理智这么想,心里却有一点遗憾?
  电话响了,是高金虎打来的。
  「怎样?H很特别吧?你们俩太有意思了。」
  「她的确很特别。」
  「你好狠,因为她的话,我订了一千朵超贵的『狂歌』,这是抢劫。」
  「我知道你对人慷慨,何况死者为大。」
  「来这套,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你知道我爱兰花,胜过赚钱。」这是他跟死去父亲不一样的地方,父亲被利益迷惑,才会让企业集团蛊惑,大量种兰花、盖花场。当时他激烈反对,认为兰花有灵性,不该用商业模式运作。这里边没有「爱」,一定失败。事后证明,一败涂地。
  谭真明一直认定,养兰花,必要条件是「爱」。除此外,都不持久,也是这论调,让业界称他为怪人。也因为如此,兰花也最爱他,总是在他手下尽情展现风情,争奇斗艳,只除了那一株不再开花的心兰。
  「说真的,H是人才。我如呆是你,绝不放过。」
  「你如果是我,会如何?」
  「娶她。」
  「我爱我的女朋友。」谭真明大笑。
  「包养她。」
  「你都是这样对待人才?」
  「只有女的人才我才这样。」高金虎说:「这女人待在万华的小刺青店太可惜了。你知道吗?下午光听她讲评兰花,我冲动得打这通电话给你。」
  「哦?」
  「因为我想跟你多订一百株『狂歌』,她说得太凄美了,我要养几盆在家里,你说,这么懂兰花的要去哪找?窝在刺青店太可惜……」
  「说不定她热爱刺青。」
  「爱个屁,我认识她师父,H当初是为了赚更多钱才学刺青,她本来在餐厅上夜班,听说原本很落魄的……」挂电话前,谭真明问:「我还不知道她的本名。」
  「莫燕甄。」
  莫燕甄住在近龙山寺的小巷,一楼的旧屋。
  早退流行的砖造屋瓦,上头长满野草,下雨滴滴答答漏水,哀凄地响不休。屋内光线不好,昏昏暗暗,踏进来,就是没有明天的忧郁感。
  环境不好,她无所谓,晚上铺了被躺下就可以睡;没生活质量,无所谓,店是老师父让的,不收钱,还一并介绍许多主顾。靠这收入,她衣食无缺,还清一些债务。她没啥开销,除了还债就是还债。她没娱乐,不买物品,衣服都穿旧的,所以很宽松,因为她比过去瘦十公斤。她不交朋友,她的人生,还能有什么憧憬?大富大贵?享受生活?恋爱结婚?负债累累的她还能有什么期待?只有恨,恨那无情出卖她的人,然后继续过没希望的日子。
  有亲戚知道她的状况,竟透过父母劝她嫁人,说她漂亮年轻,说不定会有人爱她爱到愿意一并承接债务。她感到好笑,这和卖身有什么差?
  因为对未来失去憧憬,对过去又充满怨恨,使得莫燕甄长年都臭着脸。现在也是,一看见踏进屋里的高金虎她就不爽。
  「要刺青吗?应该先预约。」
  「想跟你聊聊。」高金虎想拉椅子坐下。
  「不刺青?请回。」莫燕甄抓住椅子,不让他坐。
  「真受不了,我们男人爱面子,你这种态度,以后一定会吃亏。」莫燕甄去开门。「慢走,不送。」
  「你这家伙我带好消息来,听完我说的,看你还赶不赶我走?」高金虎硬抓住椅子坐下,巴拉巴拉说起来。原来谭真明的庚明苑将在内湖开分店,五十坪店面,后院有空房,独立门户,愿意供她免费住。如呆她坚持,也可以接一些刺青的案子。
  莫燕甄只要帮忙更新庚明苑网站,定期发表介绍庚明苑兰花的文章。工作时间弹性,还付她五万月薪,更大方让她享有劳健保。这么优的条件,让前来提议的高金虎面上有光,笑呵呵地讲完,预备听莫燕甄感谢,喜极而泣,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开心大笑。
  莫燕甄就是莫燕甄,狂喜也那么低调,听完眉都不挑一下,只说:「好啊,回去叫谭真明干脆把整家店送我好了。」
  「意思是?」
  「没兴趣,当然,如呆他想把店送我,我很乐意。」
  「你疯了?这么好的条件没兴趣?比你窝在这烂地方强多了。你明明是喜欢花草的,难道甘愿在这地方一辈子?!你年轻,干么活得这么没朝气?你不想改变,不想有作为?我看你刺青也不开心,去外头闯闯不是很好吗?一个月五万啊小姐?」莫燕甄倚着半开的门,懒洋洋地。以前,她相信这么好的事,现在,她怀疑这里边有陷阱,不可能那么简单。即使未来邀请的是以前很崇拜的谭真明,即使这份工是过去梦寐以求的,但她己不再有过去的心情。她才不要傻傻因为人家一个提议,关掉刺青店,转移阵地,大换环境,然后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看谭真明脸色工作,就怕哪天被开除,两头都空。
  言过其实,让人虚,而忽然被过分善待,也让人起疑。她很小心,她再也不能踏错,她没跌倒的筹码,再不能让父母担心。因此对高金虎长篇大论的说词,她摇头,提脚,把门推得更开。
  「通常这么好的事,里面都有陷阱。」她说。
  「难道我会骗你?或是谭真明会骗你?」高金虎暴跳如雷。「你认识我几年了?快两年了吧?我高金虎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我在道上是讲信用出名的!还有谭真明,他是什么样的角色你不知道?」高金虎走到莫燕甄面前吼叫——「谭真明那个人,他爸三年前负债跳楼,上亿的债务都扛下来,为的就是信用两字。
  他能从负债上亿,到如今还清债务,每年净利超过三千万。他有必要赔上自己的信誉,坑骗你这个小人物吗?」小人物?
  「对,小人物,小归小,脾气很大,你不知道吗?」砰,莫燕甄用力关门,门板直接摔在高金虎身上。
  高金虎被撞出去,痛叫,踹门。「你白痴,你不识相,x,我流鼻血了,你他妈的气死我了你!」
  天黑了,下雨,莫燕甄工作室的屋檐上,有只幼猫一直喵叫。是被雨淋湿的黑色幼猫,莫燕甄站在屋外,双手抱胸,瞅着屋檐上哭叫的猫咪,静静地看着,不离开,也不帮忙。她没撑伞,和幼猫一起淋雨。
  「想养它吗?」有人问。
  燕甄回头,看见谭真明。他穿着咖啡色风衣,站在这幽暗巷子里。天黑,小巷颓败,高大的他似乎更加耀眼。她隧起眼睛想,他的容貌不管到哪都很容易吸引旁人视线,又或许那是因为他身上有股非凡的气质。
  他太耀眼,使她感到自己矮小又狼狈,她撇过脸不理他。
  他说:「看了这么久,是不是想收养?」他来了一阵子了,她瞅着猫儿太专心,没发现他。
  「我讨厌小动物。」
  「讨厌会淋雨看这么久?」她头发淋湿,跟幼猫的毛发一样,在路灯下闪着晶光。
  她说:「这畜生只会吵跟吃,养着有什么好处。」他觉得她说谎,因为她讲得太现实,现实到很故意似的。
  莫燕甄走进店里,他也跟进去。
  「莫小姐。」莫燕甄在工作台前停步,转身看他,双手撑在身后桌上。「先生要刺青吗?不是的话请回。」他微笑,看向右侧墙面,那里悬挂各式刺青照片,都是兰花图样。「这排到那排,全是我参展过的兰花。」莫燕甄脸面灼热,那是她过去搜集的新闻图片,翻拍,悬在墙上给客人刺青做参考,没想到有一日谭真明会来。
  「你到底来干么?」
  「这面墙的参考图样都是兰花,可见你也是爱花的人。」
  「你喜欢答非所问吗?」
  「高金虎说你不信我开的条件,你觉得有陷阱?」
  「对,没理由给我这么好的条件。」
  「为什么?」
  「我很清楚自己的价值,你条件好到诡异。」谭真明静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莫燕甄挑起一眉,询问地瞪着。
  他不说话,静静直视她,只是直视而己。
  她纳闷,困惑,等着,他就是不开口,只有屋外淅沥的雨声响着,和他一双有力的眼神看着她。
  莫燕甄受不了这种沉默,感到尴尬,她移开视线。
  「现在不讲话也不走,是怎样?」
  「我听说眼睛是灵魂之窗,我希望你能看见我的灵魂。」
  「什么?」有没有搞错?
  「这样也许你会发现,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正直可以信任的人。」莫燕甄嗤地笑了,多讽刺。「但是……谭先生,站在你面前的其实是个瞎了眼的女人,她分辨不出好人坏人,所以你这方法不管用。」他笑了,这回答有创意。但他不知道,这是她用淌血的心换来的答案。
  「在我看来你的眼力非常好,不然刺青也不会这么出色。」他看见工作台放着一碗种子。「这是菩提树的种子?」紫红斑,圆滚滚,种子们团一起,在古老的美浓碗里,显得特别美。「你喜欢菩提树吗?我也是。有时,我也会捡菩提籽回来放着欣赏……」她心中吃惊,但嘴硬道:「废话真多,谁跟你一样喜欢菩提树?这只是顺手捡来的,菩提树又不会开花,有什么好让人喜欢」
  「你错了,菩提树会开花。」莫燕甄瞪大眼睛。「先生,你才错了,这边多的是菩提树,从不开花。」
  「要不要跟我赌?如呆菩提树有花,你就来庚明苑工作,如果没有,赔你五万。」
  「响,我呆然没看错,你真是一个狡猾的人。」莫燕甄隧起眼睛。「很清楚我的弱点嘛,知道谈到钱我就会心动嘛。」他笑了。「怎么样?要不要赌。」
  「当然要,白痴才不赌,谁都知道菩提树是不会开花的。我跟你赌,但是,要怎么验证答案?」
  「我可以马上让你看见菩提树的花。」
  「好啊,走,我知道前面就有几株菩提树。」
  「不用到巷口,你屋里就有菩提树的花。」
  「什么?」燕甄愣住,双手插腰。「你在耍我对吧?我看起来很白痴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脑筋秀逗很好骗?」她忽然很火大,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你,你立刻给我滚!」跟高青梅一样,跟棠绍文一样,这些人都当她很笨,才开她玩笑又利用她。
  谭真明举双手投降。「冷静,你看着……」他拿起一粒菩提籽,抓来她的左手,放在她的掌心。然后他轻轻以拇指揉开种子,坦露种子内在的风景。「你看仔细,是有花的……这里边不就藏着很多花?」她傻住,低头瞧,果实里很多颗粒状的……小花?他指的是这个?
  他解释:「这叫隐花果,花儿开在果实里,开得很含蓄,只有懂的人,才能看见里边的花。」莫燕甄愣住。「这……这是作弊,这不算……」隐花果?她从不知道。「这和我认知的花差太远了……」
  「不是只有大鸣大放的才算花,我不勉强你,虽然你输了。」
  「我没输。」芙燕甄说:「总之,我不认同你的答案。」听起来好像是她赖皮。对,她就是赖皮,又如何?她才不在意谭真明对她的看法。
  谭真明点点头,伸手撇落风衣上的水珠。「其实……你比自己想的更有价值,你可以埋没,也可以绽放,你有我要的才华,值得我开的条件。」
  「我不希罕什么才华,我只要可以活,能吃饱能睡有地方住就行了,我何必跑到你那里工作?说不定还要看你脸色,我在我的地盘更自在」
  「自在是吗?」他环顾她住的地方,他那不敢相信她会喜欢这里的模样,让燕甄很抓狂。
  「看起来……这里比较像胆小的动物躲藏的地方。」他觉得这里破旧、潮湿、昏暗、毫无生气,更无情趣,怎会有女人让自己这样住着?
  莫燕甄冷笑,真了不起,真不敢相信,他还是这么会激怒她。
  莫燕甄说:「随便你怎么讲好了,要不要倒杯茶给你,让你坐下来慢慢讲,反正你脸皮很厚赶也赶不走,你留在这里,我离开好了。」
  「你这么说,我还真不好意思耗下去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讲,因为我很久没有拿扫把扫人出去了。」他笑,她的威胁不痛不痒,他不怕,反而觉得有趣。她僵着身子故意隔着距离骂他,像一只其实胆小,但不得不装凶的可爱小动物。
  「好吧,如呆这就是你要的生活,我没话讲,但是……」他看进她眼里。「但是我们人,应该为热爱的而活,而不只是为了勉强维生,不是吗?!」他将名片放在桌上,离开她的地方。
  谭真明走出莫燕甄的店,顺手将门带上。屋上那只幼猫还在哭叫,他稍一跃身,轻易拽下猫儿,藏入风衣,喵咪偎进暖热的胸膛,立刻止住哭声。
  去见莫燕甄那天,谭真明带走一只猫。大概听腻了它对残酷世界的咆哮,拽进怀里带回家爱。
  莫燕甄恨谭真明,他把她的情绪打乱。
  他走后,她什么事都不能做,脑子停不下来,心情很激动,她取消之后预约的客人,被抱怨也无所谓,她确实对这工作没热情。等天更黑时,雨停了,她出门散心。发现屋檐喵很久的猫咪不见了,她跳起来看了又看,不见踪影,本来想买饲料喂它的说,牛电却不等她,也好,哼,她轻松多了呢,牛也喵了一整个下午烦死了。
  明明这么想,为什么又难受?
  她压抑着泛滥的情感,因为再没有能力去爱一只猫,是啊,连一只猫她都不能爱了。
  莫燕甄苦笑,拢紧过大的夹克,自从高青梅背叛她,她再也不养花草,为了赚钱要日夜工作,还去上大夜班,之前搬回家的花草因为她没时间关怀,渐渐都枯死病死,她才发现,己经连养花草的资格都没了。
  当一个人成日被债务追着,温饱都有问题,还有什么资格爱任何事物?到现在每个月不吃不喝还要缴利息给银行,三万块哪!他竟敢还跟她谈什么为热爱的活?可笑!
  莫燕甄停在菩提树前,蹲下,拾起一颗菩提果实,放掌心里,凝视着。
  「莫燕甄?是燕甄吗?」忽然有人喊她。莫燕甄抬头,是高中同班同学郑晓茵。
  郑晓茵一身时髦OL打扮,抓住她的手臂嚷:「天啊!真的是你,你怎么搞的瘦这么多?你跑哪去了啊?开同学会都通知不到你,啧啧啧,真无情欸,搬家也不说一声,班长还亲自跑去找你我们都超想念你做的饭团呢!」莫燕甄愣着,哭笑不得。
  饭团?是,很久以前,她曾是很爱烹饪的女孩,大家联谊,她最喜欢准备饭团。看大家吃得律律有昧,她就好满足。可是现在她见了故人没有欢喜,只有难堪,郑晓茵的热情让她手足无措,因为相较之下,她衣着老旧神情又狼狈。
  郑晓茵拉着她走。「干么不说话啊?走,我请你吃饭,我们聊聊。」
  「我还有事。」莫燕甄抽手,不看她。「对不起,我有急事,再见。」转身就走。
  「燕甄、燕甄?」郑晓茵好不识相,竟然追起来,硬抓住她,还喘得要死。「至少留电话吧。」
  「0912……」莫燕甄胡乱掰了几个号码。最好大家不联络,她落魄,只想藏住自己。
  没想到,郑晓茵很认真拿出笔记本,仔仔细细抄下来。「太好了,我们一定要找一天大聊特聊,我全班同学都不想见,就最想见你,因为你人超好的。」
  「噢。」芙燕甄反应冷淡。
  「你忘了吗?当我缴不出毕旅的费用,被老师揶揄,超窘的,结果你竟然哭了,还说『老师不要这样,晓茵的钱我帮她出』。哈,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说着,竟然哽咽,用力抱了抱莫燕甄。「真的……谢谢你……」莫燕甄一阵鼻酸。「我忘了……」那些她都忘记,只记得恨。
  「燕甄,我现在很有钱了,在大公司当经理呢,一定要请你吃大餐。对了,你知道那个讨厌鬼高青梅吗?」莫燕甄愣住,猛地抓住晓茵手臂。「你知道她在哪?」
  「你干么那么激动?我上礼拜在微风广场有遇到她,那个讨厌鬼,从以前就爱慕虚荣,哪个学长有钱就贴上去,看了就讨厌。真没天理,竟然过得那么好。」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莫燕甄心跳狂急。
  「她一身名牌,勾着一个长得好像金城武的男人喔,我喊她,她竟有胆说她不叫高青梅。天啊,我会认错吗?那家伙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更何况她右耳有一颗朱砂痣,一模一样。什么她不叫高青梅,睁眼说瞎话,更怪的是她的男伴竟然也说我认错了,她不姓高。荒谬,不知道她又在耍什么奸计,她那个人一直最有心机,啊……」莫燕甄揪住她的领子。「你,你有没有留她的电话?有没有?」
  「你干么这么激动?我神经病啊,我讨厌死她了还留什么电话?而且她都说她不叫高青梅了,谁希罕跟她要电话,你干么?你脸色好差,你不舒服吗?」
  「没有,」莫燕甄一阵无力。「我走了,再见。」
  「我再跟你联络喔。」郑晓茵用力挥手。
  莫燕甄很颓丧,混乱地走了一阵,眼眶很烫,呼吸急促,然后气得哭了。
  她弯入小巷,虚软地往屋墙靠着。掌心湿黏,打开,发现方才拾的菩提果实被她捏破,她看见软烂的呆实里,密密的淡黄色小花,闻到呆实的甜昧,想到谭真明说的那些话,又想到高青梅很幸福她笑了,不可抑制地哭又笑。
  因为恨高青梅,因为对世界对人灰心,所以埋葬未来,自暴自弃,但那个始作俑者竟在享受人生?!有天理吗?有吗?!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仇人成功而幸福,自己,却过得黑暗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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