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关了店、卖掉房子,去寻找下半辈子的幸福。
妈和李叔……会不会已经替自己生个弟弟或妹妹,哇!那就太酷了,不知道弟弟妹妹比葳葳大还是小。
在美丽的想象中,语萱朝李叔家走去,李叔的家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她含着笑敲开李家大门,她在脑海里组织着要对妈妈讲的话,从哪里先说呢,报喜不报忧,从她开的三家「Vivian」讲起吧。
李叔打开门,在看见语萱那刻,他定住了。
他先是震惊,然后一个箭步冲上来——打她!
李叔打她?温和的李叔,劈头打……她!
不对,向来都是妈妈打她,李叔在一旁护着的呀,李叔说女儿要贵养、要娇养,不可以动不动就对她发火。
他认错人了吗?他以为她是坏人吗?
「李叔,你看清楚,是我啊,我是语萱啊!」她用力指着自己。
李叔不管不顾的用尽力气打,打着打着,力气弱了,他抓住她的肩膀,哽咽道:「你还知道要回来?你知不知道茵华为了等你、等得好辛苦?你这坏孩子,小时候那么乖,为什么长大变得这么倔强、这么坏?茵华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换来的竟是这种下场,你气死我了……」
语萱懵了。
换来这种下场?什么下场?她做了什么把李叔气成这样?
恐惧笼罩,她定定站着任由李叔摇晃着自己。
语萱没哭,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瞠得大大的眼睛写满害怕。
她这副样子,谁还打得下去?
李叔无奈问:「你们母女为什么都这么要强?骄傲能得到什么?对亲人低头不是失败、不是认输,是爱啊!」
点点头,语萱知道,她隐约猜到了,但她不想承认自己的猜想。
半晌,她找到喉咙的开关钮,哑着嗓子凝声问:「李叔,我妈呢?」
李叔盯着她,一语不发,转身自顾自地走进屋里。
存着最后一丝侥幸,语萱欺骗自己,母亲就在屋里,也许生病了,也许思念成疾,不过没关系,她回来啦,她会照顾妈妈,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
她呆呆地跟着李叔走进屋里。
这是个单身汉的房子,不知道多久没整理,充斥着一股淡淡湿霉味,妈妈很爱干净的,这里……没有妈妈的气味。
她的侥幸被一巴掌拍死,不安逐渐扩大,呼吸转为喘促,心脏跳得飞快,仿佛扯开那张布帘,魔鬼就要从里面跳出来。
她大口大口吸气,像岸边濒死的鱼,更像等待宣判死刑的囚犯。
仿佛等过一个世纪,李叔终于走出房门,手里拿着牛皮纸袋递给语萱。
「茵华把面店和公寓卖掉了,钱都在存款簿里,里面的钱足够你出国念四年书,茵华说那是语萱的梦想,身为母亲,有义务为女儿办到。
「茵华要我转告你,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母亲,当她的女儿很委屈,但她已经尽力了,她无法为你做得更多,只能希望你好好的走,走得稳、走得顺,走得幸福平安。」
语萱再也抵抗不住心头的恐惧,握住李叔的手哀求。「李叔,求求你告诉我,我妈在哪里?她病了吗?她不想见我吗?她真的不要我了吗?」
李叔咬紧牙关,脸颊的肉往内凹,他看着和庄茵华长得很相似的女孩摇头苦笑,回答,「茵华死了,在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她竟然晚了三个月?
眼底聚满泪水,倏地,语萱用力捶自己的胸口。「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啊,庄语萱,你这个白痴!啊——」她放声尖叫。
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在成立工作室、在开了服饰店后,她就应该回来啊。
在她有足够资本对妈说「妈,我离婚,但我的人生并不失败」时,就应该回来啊。
她为什么不早一点?她在害怕什么?那是她的妈妈,不是世仇啊!
语萱猛然摇头,拉住李叔的衣袖跪了下来,放声痛哭。
「李叔,你生我的气对不对?你故意说这种话让我伤心对不对?其实我妈好好的对不对?我妈还那么年轻,她才四十几岁,她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她不会死的。
「李叔,你打我骂我吧,你不要说谎话,不要让我害怕,好不好?我吓到了,我害怕了……」
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害怕,她那么努力、那么拚命,她每天都在幻想,想象自己带着成绩走到母亲面前大力炫耀。
人人都说她是无坚不摧的女金刚,却不晓得她之所以顽强,是因为她心底有个比自己更刚强的母亲,她以她为榜样、拿她当目标啊。
可是她死了,怎么可以……她死了?
谁还会激励自己?谁还会跑得远远的,等她追上?妈妈怎么可以死?她还来不及跟妈妈炫耀啊!
李叔蹲下身,抱住语萱哭道:「茵华知道你会遗憾,会责怪自己,她求医生帮助她再活久一点,她想见你的面,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更想把托给我的话亲口对你说一遍。
「临终前,她一直喊你的名字,不断说她做错了,她很后悔把你赶出家门。语萱,你母亲很爱你。」
语萱崩溃了,她恨透自己,她哭倒在地像耍赖的三岁孩子,她想哭得更用力,想把妈妈哭回来,想要说很多很多的对不起……
她不顾形象号啕大哭,她尽情耍无赖,但是她的妈妈再也不会拿着一根藤条出现,用铁的纪律逼她把眼泪吞回去。
半个小时后,语萱失魂落魄地走在大马路上,手里还紧紧抱住李叔交给她的牛皮纸袋,泪水不停翻滚,手机铃响无数次,她都没力气接听。
北台湾的冬天多雨,住了一辈子的台北、适应了一辈子的天气,她早已经牢牢地记主,冬天出门一定要带伞。
可是今天她没带伞,任由绵绵细雨浸湿身子。
寒风吹过,冷得刺骨,她没找地方躲避,反而扬起头让惨白的脸颊迎上冰冷雨水。
她的妈妈死了,那个倔强、坏脾气、要求严格的妈妈死了。
这么凶的妈妈死掉,她应该松一口气,大声喊「我白由了」,但是为什么她觉得胸口被人狠狠挖一个洞,痛得她……支撑不下去?
不知道淋多久的雨,不知道走多远的路,只知道她的世界被黑幕盖住了,她找不到光明的方向。
手机再次响起,她不想接,可是满脸泪水的葳葳突然在脑海里浮现,心脏一阵紧缩,葳葳找妈妈了吗?
接起手机,听见Bill醇厚温柔的嗓音,她忍不住了,蹲在路边放声大哭。
凌晨两点半,时差调不过来,哄老半天葳葳才肯入睡。
刚洗过澡的语萱坐在Jerry膝上,她靠进他怀里,嘴里叨叨说个不停。
「……我妈身体很坏,进出医院好几次,她告诉李叔,她活不久了,得赶紧把房子卖掉,赶紧存一笔钱送我出国读书,可是妈妈找不到我,只好天天拜托医生让她活久一点,她想看女儿最后一面。
「她说没见到我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心她还是死啦,她连三个月都不肯等我。
「她不知道我嘴里说着她的坏话,其实心里很想她,她不知道对当年的事我有多抱歉,她怎么可以连说对不起的时间都不留给我?
「她存心的,是吧?Jerry,你说,她是故意的对不对?她要惩罚我,她要我愧疚,她要我恨自己一辈子,对不对?」
「不对,阿姨不是那种人,她是等不及了,她是无能为力了,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很想再看看你。」
「所以错的是我,我回来得太慢,在我作第一个恶梦的时候就应该丢下一切回来。」
她作过恶梦的,梦见妈妈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她跑得气喘吁吁,哭着求妈妈回头看看自己,可是妈妈却越走越远。
那个时候,是妈妈来看她最后一面,对吗?
同样的话,语萱已经喃喃地重复好几遍了,Bill叹气,拿着开水和药片走到她面前。
「把药吞下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约了李叔去看阿姨,不能迟到。」
语萱乖乖地把药片吞下去,她可怜兮兮的问:「我妈会原谅我吗?」
「当然会,明天你要记得告诉她这些年你有多努力,要告诉她,你是她最大的骄傲,是她把你教育成这个样子的,她应该感到光荣。」
安眠药发挥作用,语萱昏昏沉沉地赖在Jerry怀里。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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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忘了离婚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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