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一倒,当时仅为区区尚书令的莫怀臣便登上位,那些关於莫相在庭前力诛逆贼的传言,更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当然,若当年稍有差池,血溅皇城的人,也许就会变成这位如今高高在上的绍渊丞相。不过杜倾瞳以为,至少自己,仍有充分的理由不喜莫怀臣此人的。
横竖现在找不到师兄,去瞧瞧这个黑心丞相又在大动干戈闹什麽玄虚,也不为过,当然,也纯是去瞧热闹而已,她并不打算管闲事。
幸而街巷人流络绎,倾瞳也不需十分费心,一路轻轻松松跟到了「玉琼楼」,见前面两人停了步,汉子将灯笼交到孩童手中,她便闪到旁边的枯柳树下头。
前方人声喧嚣,一辆雕花马车从石桥上隆隆滚过,马车後头隐约行来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平凡的虎王面具,平凡的布衣蓝衫,唯一不寻常的,也许只是他比一般的绍渊百姓足足高出半个头去,进退间独特醒目,然那人只是在人流中不徐不疾地漫步。
前头的汉子和孩童飞快对视一瞬,齐朝那人方向慢慢逼过去。
杜倾瞳一眼认准了是那个蓝衫人,编贝玉齿轻轻咬着下唇,有些看好戏地眯了眯眼。
今夜倒了楣要被毒药伺候的,不会就是你吧!
六角琼楼里外,满铺着盈盈红光,正是清歌舞影迷人眼,晶彩氤氲香满楼,可谓美不胜收。
那男子越行越近,也受了吸引,抬头去瞧这座如玉的楼,不防他对面走来的一对父子被後头人群挤了一下,孩童手中的绣球灯笼就脱了手,骨碌碌正巧跌到那人脚边。
那孩子极宝贝他的玩物,一面挤过去一面急急瞅着那男子,「叔叔,我的灯球!」显是企望那男人挽救他的花灯。
那男人却似乎全未听闻一般,一脚就踏了上去,将一盏好好的八宝灯踩了个稀烂,连步速都未变地继续前行。
那位父亲好不气愤,上前欲拽住蓝衣人的胳膊理论,「喂,你瞎了吗?没看到踩了别人的东西?」
那个孩童就扑上去抱住那人的大腿,口中哭闹不休,「呜呜呜,还我灯球,还我!」
男子肩头微微一滑,不知怎麽避开了那父亲的手,却就势翻掌,斜劈向那个看似八岁的孩童,孩童哪敢硬接,只得一缩身从一个行人胯下狼狈窜过,才算避过了那人的致命一击。
那男人接着便足尖一挑,脚下灯笼倏地化为白影,径直往对面的人身上打去,逼得那父亲亦色变飞退。
行云流水般几招击出,那人也不恋战,便即拔身朝反方向飞纵而去。
人群中埋伏着的莫府暗侍失了先机,匆忙间只得纷纷现身拦阻,不免章法大乱,近得了身的三两招内就被劈飞,惨呼着摔进人群。
一把玄光乌亮的墨刀不知何时出鞘,天地间彷佛就只剩了那锋利无匹的刀影,挥向哪儿,哪儿就多染一片殷红,不一会儿,空气中便弥漫开来一股热乎乎的湿腥气。
周遭顿时大乱,附近的百姓开始鬼哭狼嚎,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涌,你踩我踏,顷刻将两边道路挤个水泄不通,唯一能通行的石桥那头,则不知何时被一辆装满稻草的牛车堵死了。因为无人驾车,高高的草堆又挡住了人的视线,所以桥那头的人对这边的情形茫然不知,却在骂骂咧咧,要求牛车主人赶紧把车赶开。
蓝衣人四顾一望,飞鹰般过关斩将掠上了桥头,似乎玩儿一般,一刀斩向那粗重的木头牛车。轰隆一声,牛车在闷响中被劈得四分五裂,稻草丛里居然飞出两个劲影,藉着激冲之势,两道闪闪影光笔直朝那蓝衣人的要害袭去……
杜倾瞳晃悠着小脚横坐在那棵老柳树的树枝上,饶有兴致地眺望着不远处的一片混战,忍不住地出声赞叹:「啧啧,看不出来这人不简单啊。」
那男子晓得避重就轻,在群人围攻之中拚着挨了几剑,躲开了所有凶险的剑锋,他的刀法更是大开大合,出刀犹带风唳,几十个莫府好手,在如此狭窄的范围,却只是依靠挤不开的路人缠住了他,始终近不得他身。
看来此人功夫未必在师哥之下,就是手黑了点,方才他出手之时就没顾忌旁边百姓,如果他脱身不得大开杀戒,真不晓得有多少无辜看热闹的,要做他刀下亡魂了。
才这麽想着,却看到桥那头有个倜傥白影,漫不经心地渐行渐近,似乎也想挤进瞧瞧热闹。
倾瞳揉揉眼睛,暗骂了一句「呆子」,赶紧从身上取出今夜买来玩的菱花铜镜,伸手在明朗的月下左右一晃,一道光就打上了那人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略一扬眉,他就寻到了倾瞳的方向,就见树杈上那个少年冲着他不断地打手势,那一张一合的口型分明是,「危险,快走!」
居然在担心他?的确……有意思!
莫怀臣脚步未辍,却温然勾勾唇角,唇形淡得几分虚幻。
杜倾瞳又呆了呆,他似在讲:「没事。」
恍惚中见侍卫们扒开众人,护他一步步踱至桥头。
桥上的蓝衣人猛一旋身,墨刀带着诡异的红芒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圆弧,暂时逼退了攻击的暗侍们,他却好整以暇地收了刀,对着莫怀臣的方向傲然立定,「哼,既然丞相大人亲到了,叫这群没有用的废物给我滚!」
他刚才伤人不少,旁边的莫府侍卫登时红了眼,恨不得这就冲上去拚个你死我活,那气愤却被一道怡然白影抬手轻轻挥去了,莫怀臣一贯斯文地微笑着,「这些人与本相是生死兄弟,『滚』这个字,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讲的。倒是今日有缘见识到活蹦乱跳,闻名西北的堰丘之虎,机会难得,少不得要他们先瞻仰片刻,而且本相也想瞧瞧,如今藏在面具後头的那张脸是何颜色,绿否?白否?」
那人仍旧猖狂而笃定,「你这麽想知道,有本事就拿下我的面具,不过我赌你今夜是不能如愿了!」
莫怀臣扬高了尾音:「哦,何以见得?」
「我有一个人质。」
「人质?」彷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莫怀臣悠悠然进了一步,「本相告诉你一件事可好?」又迈了一步,无懈可击的低笑中已凝了肃杀的幽寒,「今晚别说一个人质,这满大街的男男女女,随便你想杀哪个都无所谓,总之不出半刻,你就是这局里的死棋,为了你这个心腹大患,几个旁人性命算什麽?想威胁本相?哈……」
「是吗?」那人却冷嗤道:「江湖传言绍渊莫相武功深不可测,你就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我看……也未必!」
话音未落,就见身如蛟龙,刀如夜泓,那蓝衣人竟连人带刀破空而起,朝对面的人激射而去。
恨刀锋利,莫怀臣怎肯托大硬接,足尖一点先潇洒如流云般退了一丈,手中修长的银箫,在月下的这瞬间激飞出一弧夺命的莹绿。
那蓝衣人冷哼一声翻刀化去,却於半途中生生顿住了身形,翻掌击上桥柱,借力逆向飞掠了出去,事出突然,戒备的莫府侍卫都不及反应,眼睁睁瞧着他几起几落,没入了那头华廊精宇的玉琼楼。
莫怀臣仰头望了望玉琼楼後头的严严高墙,「自寻死路!」袖角一翻,率先踏进了灯火锦绣的酒楼之中。
楼中空空如也,底楼因着刚才一场骚动乱了套,桌椅东倒西歪,碗碟摔得一片狼藉,地上横流着油腻腻的邋遢汁水残菜。
莫怀臣皱皱眉,却不走进那一片肮脏地,只是沉声吩咐:「他跑不远了,上去将他逼下来。」
「是!」莫府侍卫才欲要跃起。
「不必了!」楼里边的木梯处却响起那人的声音,沿梯而下的,却是缓缓地交踏的两个步伐。
一会儿,楼梯角多出一双不大的青黑糙布靴,接着是一片黄色袍角。片刻工夫不到,蓝衣人和一个黄衣少年一齐出现在人眼中,不过蓝衣人手中的长刀,却冰冷无情地搁在那个少年的脖上,刀色如墨,却衬得那少年的纤颈白如凝脂,有种妖异的楚楚。
莫怀臣瞧见那少年是方才的女子,略皱了皱眉,旋而舒开,却负手一笑,「素闻堰丘之虎奸狡且凶狠异常,原来却是慌不择路啊,想捞根救命稻草吗?这种路人还不够格。」
蓝衣人也不多说,稍使了些力,那少年「啊」的一声,细嫩的脖子上却已划出一道血印。
杜倾瞳这时简直恨不得自咬舌头,人要是倒楣,可是连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早知道对面那个笑得春风无限的家伙,就是大名鼎鼎的莫怀臣,她死也不会给他打什麽暗号;早知道这蓝衣人居然有副狼一样刁的眼,她更不会班门弄斧的自作聪明弄什麽小动作。
不想方才她眼见不对,赶着躲入了玉琼楼,欲拍胸脯直道好险时,却被人从身後无声无息一招制住,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便成了俘虏,如今,她就好似那砧板上的肉。
而莫怀臣,仍是那云淡风轻的一张脸,要叫他放弃一个朝廷重犯,换她的活命?她可不敢如此高估自己,想活,总要自救……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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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醉 上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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