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嬷嬷也不掌灯,藉着门口的小灯笼继续发挥它微弱的光芒,迳自去打了一盆水来,拧了毛巾给夏令涴擦脸,「你的性子就随着你娘亲,吃了苦、受了累,被人冤枉了都埋在心底谁也不说,面上还要硬撑。」
「哪有,我可笨着了,外人都知晓我不如令姝聪敏,也不如令乾细心,做事毛毛躁躁不周全,还心慈手软担不得大事,娘亲可完全不同。」
尚嬷嬷也不反驳她,自行让屋外守着的小丫鬟去拿些冰块来,一并包在小毛巾中,按压着给夏令涴敷眼消肿,「这你们姊弟们就不知道了,当年啊,你娘亲皮着呢,在家里都待不住,一天到晚跑到大街上乱窜,总是抱一些猫啊、狗啊的回来,总被老夫人训。」
夏令涴噗哧的假笑,又想起在平遥之时,家里什麽不多就是宠物多,小尾巴的名字还是娘亲给起的,说是狗狗太黏糊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活像大人多了一条尾巴似的;小偷儿是野猫,经常跑到夏家厨房偷鱼,娘亲亲自守了几日,逮住之後就带在了身边;除此之外,娘还爱养麻雀、乌龟、鲤鱼。
还记得平遥的老家中,後面有一大块的院子,全部都是山里人送来的野花、野草、小树,都被娘亲一起整成了风景别致的花园。
尚嬷嬷给她将那依然带着苦的笑意抹平了,「夫人在你这麽大的时候,认识了你爹爹,可惜那时候你爹爹不得夏家老夫人宠爱,轮不到他娶黎家的大小姐,那时候你娘亲每日里偷偷出去回来後,就是这麽苦笑。」
夏令涴「啊」了声,「娘亲从未说过,爹爹不讨祖母喜欢,这倒是知道,就算是现在,爹爹在伯父和叔父面前也甚少说话。」
她又想起了夏令寐找夏二伯求来的亲事,换了她,就算爹爹真的去找汪家,汪伯伯也肯定不会让自己的独子,娶了夏家最不得宠的一房吧,到时候也不知道会如何羞辱爹爹。一想到爹爹早知自己女儿的心思,可还逼着她不与汪云锋靠近,那时候,爹爹一定也是在自责自己连累了女儿;娘亲一而再,再而三的耳提面命,也是怕她到时候心愿不得尝,平白受了大家的嗤笑而委屈。
夏令涴在夏家众多姊妹中的地位尚且如此了,在皇城众多世家中,可以想像别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爹娘的,爹爹在朝堂中的时候,娘亲参与的那麽多名门茶会、诗会之时,那些个命妇又是如何蔑视娘亲,讽刺爹爹的官小权微?他们的忍让,他们的委屈又有谁知道?他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家儿女在众多世家弟子中,在白鹭书院中如何明里暗里被欺压?然後又是如何咬紧牙关去朝堂中争夺,在大家族中周旋,等待着一击必胜,鲤鱼跃龙门。
「对,那时候你的外祖母也知晓他们两人的事情,就与你爹爹说,世家女子嫁人,一种是嫁给与自己才貌相当,正值鼎盛之期的男子;一种是嫁给若干年後能够担当大任,有大气度、大智慧之人,问你爹爹要做哪一种?」
「爹爹如今的官职都不高。」
尚嬷嬷给她端了薄荷茶清喉,道:「可你外祖母亲自登门,向夏家许了这一门亲事,并且他们定亲之时提出了一个要求。」
老人家脸颊上每一道皱纹,都是兴衰岁月留下的刻痕,她单手挑起夏令涴的下颔,沉声道:「她要求你爹爹在第一个娃儿成亲之前,让夏家乃至整个皇城看清楚夏祥君的真正本事,她要你爹爹带着你们一家子成为皇城数一数二的权贵,不让你娘亲、你们姊弟永远的屈居其他世家子弟之下。」
夏令涴倒吸一口冷气,「这怎麽可能?」
尚嬷嬷笑道:「你这笨孩子,难道没有发现你爹爹这几年的政务,已经忙了起来吗?」
「真正的权贵之家,当家人少说也得是一品官员,同时挂有三品至五品的闲职,而且家族中其他男子也都必须在其他官职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那就是了,你的伯父、叔父们已经是你爹爹的踏脚石了,他成了朝廷三大势力之一的掌舵人,如今,连皇后的舅舅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夏令涴摇摇头,「我不懂。」
如果爹爹真的那麽厉害,她也不应该会被汪云锋的娘亲嫌弃,她也不用委屈自己,这麽想着,她又吸着鼻翼,脑中汪云锋那一句「我明白了」在脑际久久不散。
「快了!」尚嬷嬷道,拿起众多的香粉眉笔,再一次替夏令涴掩盖好那些伤心的痕迹,一如多年以前,她为夏令涴的母亲遮盖最深的不忿、不甘,「再等等,没多久夏家三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们姊弟会成为所有世家子女们羡慕的对象,机会来临时,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夏令涴只觉得这话里有话,可她仔细再问,尚嬷嬷已经不愿意多说,只推着她出门道:「好了,现在你该去看看另外一个伤心人,看看算计你们姊弟之人的下场,看看痴心妄想想要让你娘亲暴毙之人的下场,布局了这麽多年,第一颗棋子也该『功成身退』了。」
柳氏的院子偏静,周围种植着她最喜爱的牡丹花,夜色黝暗,那大朵大朵的鲜花在一丛丛翠绿之间盛开,红的如血,白的如鬼。
两人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只能听到里面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如厉鬼在嘶喊:「我的儿子,是你们杀了我的儿子!」从敞开的视窗望去,只能看到一屋子的白烛,腥臭的血气迎面扑来,而柳氏就在那屋中的最中央,抱着一节节断开的手臂和腿脚哭喊。
她的面前,静静矗立着的六岁孩童跌坐在地上,脸上、身上全都是一条条的血痕,如被索命的恶鬼给抓挠过一般。
「今天的药都让她喝了?」
「岂止,喝了整整三日的分量,一个时辰之前,我们就将厨房做好的这些『断手断脚』给丢了进去,只说因为她不愿意拿银子赎小公子,所以绑匪给她送了一些东西。」
「令墨什麽时候进去的?」
「半个时辰之前。」尚嬷嬷道:「他说要见柳氏,於是丫鬟们就将他带来了此处,来之前,柳氏早已被药物和这些残肢给彻底弄疯了。」
跌坐在中央的令墨喃喃的唤:「娘。」膝行到了柳氏身前摇晃着她的手臂,「娘,我是令墨啊,你看看我。」
「走开。」已经疯癫的柳氏手臂一挥,残破的指甲划在稚童脸上留下深深的血印,「谁也不能抢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永远跟娘在一起,不出去了,那里也不去了。」她抱着一条断腿,任由上面的血迹糊满了自己的脸颊,转瞬,又爬去更远的地方,抱来一只上臂紧紧搂着。
「娘,看看我啊,我是令墨!」夏令墨拖着柳氏的衣摆使劲摇晃,想要将她怀中的那些白花花、血糊糊的东西给丢弃。
两个人在屋里抢夺,柳氏一次次躲避不开,索性一脚踹了过去,「滚!你不是我儿子,我的儿子才不会叫别人娘亲,才不会跟着那些女人的子女们玩耍,他也不会抛下我一个人……呜呜,我的儿,娘再也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了,我要让那些抢夺你的人不得好死,我要将他们碎屍万段,让他们霸占你的家财,让他们哄骗你离开我,让你情愿去读书也不陪在我身边……」
「娘……」虽然以前少不得听柳氏私下里,咒骂夏黎氏和三位姊姊哥哥,可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毕竟哥哥姊姊对他很好,大娘也非常疼爱他,他知道大娘失去了小儿子,他愿意做大娘最疼爱的么子,他有两位娘亲不好吗?那样就能够得到更多的关爱,也不会被人欺负。
「对了。」柳氏突地转头盯视着他,额头的死血混着汗水流到眼中,再化成泪水流淌下来,如妖如魔,她尖锐的问:「你叫令墨?」
「是……是。」夏令墨被对方的样子吓得连连倒退,怎麽爬也爬不起来。
柳氏喉咙伸出发出咯咯的残笑,猛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脚腕,「令墨,那个贱人最小的儿子,哈哈,我看到了,他成了一块死肉,全身发紫一动也不动,哈哈,死得好,我就是要让他死,哈哈,贱人的儿子一个也不能留,对了,车夫……你怎麽还没有带着那个贱人的儿子回来,要是将两个儿子的屍首都放在她的面前,她肯定会抓狂吧,哈哈哈……在我面前摆什麽当家主母的谱,夫君是我的、夏家是我的、金银财宝都是我的、命妇的封号也是我的,哈哈……死,你们都要死……」
她的视线俯视着小小的孩童,张开那淌着血水的大口,「你怎麽还活着!你为什麽还活着?你不是早就死了吗?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柳氏一把抛开手中的物品,扑到夏令墨的身上,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口中不停的说:「去死,去死吧,死了……死了之後,这个家就全部都是我的了,我会恢复柳家的荣耀,我要做人上人,我要让那些看轻我、蔑视我的人都舔我的鞋子,哈哈……」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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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春 中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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