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一路都没理她。手支额头,侧坐阖眼补觉,感觉得到旁边有个鬼鬼祟祟坐不安稳的身形,就当没感觉到。
他或多或少地知道红衣心里还揣着担心,同时亦是清楚她不敢问。也归功于这「她不敢问」,他省了一桩口舌上的麻烦。
没有办法同她解释,自己因为缕词弄得几乎长阳城议论纷纷,是因为日后之事;而他之所以能料及这「日后之事」,则是因为他目睹过。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上一世是,这一世更是。
世家贵胄对这出身的鄙夷从来没有绝过,无所谓他现在有没有侯位,也无关他日后又添了多少战功。
其中将这鄙夷表露得最不留情面的,就是何家。
再近一步说,其实就是何庆。
二人本都是年轻气盛,可他总要多忍一分,因为顾着军中、顾着大局。
到底是有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何袤因战中失利自尽谢罪,何庆把父亲的死怪到了大将军头上,上门打了人。郑启没有计较无妨,他却一时气急,拿弓矢射杀了何庆。
彼时与赫契的又一场大战近在眼前,将领间的纠葛引得军中动荡,而后连败两场。
许多本不该丧命的人因此丧命。
那一桩事难以一举论清谁是谁非,可是回头看去,也许本不至于闹到那一步。
皇后与郑启对何家的不满,是被何家一点一点拱起来的,他便想着延缓这不满,是以压着何庆那日晚宴上「伤众」的话语未提;没了何庆这不明理的,日后郑家与何家也就不会形成水火不容之势,所以在西市决斗时,他当真想一剑刺死何庆。
是想为缕词出口气不假,却不止是为缕词。
此时他杀了何庆,就只是他一个人的错。闹出了人命来,就算是皇后和大将军也说不出袒护他的话来,何袤也只能把这笔账记在他头上。他现在还没有统领军权,不至于引起军中动荡。
下一场战争……应该是在三年之后。
三年,许多事情都足以被冲淡了,郑启、何袤久经沙场,自然能大局为重;军中也不会一口气议论这事三年。
这也许就能改变很多人的命数,几千、甚至几万。
但到底是没能来得及。
禁军功夫不差挡下了他,而后在早朝上何袤介入其中,事情自此真正从二人的私仇上升到了朝堂台面上,逼得他不得不先放下那些考虑。
可又不得不为缕词多争一句,她本是全不相干的人。不管这背后的纠葛有多复杂,都不该牵扯上她。
他抬了抬眼皮,看向红衣。
她的身子僵得像尊石雕一样,只一双明眸时不时地转着,明显是在琢磨事情。
「咳。」他轻咳了一声,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红衣紧张地侧眸看过去,见席临川将手探进衣襟里,取了张纸笺出来:「这个……」
「什么?」她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看,他解释道:「昨晚太医开的方子,说让你多用几日、待得敏症全消后再停,我就留下了,一会儿抓药去。」
红衣持着药方的手一颤。
席临川从她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不信任。
他蹙起眉头,她嗓中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淡睇着她,目光微凝,问得直白:「我硬要为缕词争回名声,是不是更让你觉得我伪善了?」
红衣喉中噎住。
「是不是?」他追问道。
红衣被他看得僵住。
教人看穿心事本就尴尬,何况这还是能左右她生死的人、这心事还是对他「不待见」的心事。
红衣缓一缓神,抵着心里的阵阵发虚,抿起微笑:「没有……我也希望缕词日后能平平安安的。」
席临川不予置评地笑了一声,没再说别的。他揭开帘子看向外面,过了一会儿,道:「停车。」
车夫忙勒住马,马车稳稳停下。
「下车。」他看向她,红衣微滞,不敢多问,起身下车。
他也随之跟了下来,举步便往眼前的坊中走。红衣不解地跟着,进了坊门恰碰上一正巡街的武侯,席临川伸手就拦了人:「这位兄弟,请问这坊里的医馆在哪儿?」
那武侯带着三分诧异看了他好一会儿,问得迟疑:「您是……冠军侯?」
「是。」席临川点头承认了,那武侯面上带着类似于粉丝见到自家大本命的激动兴奋,又刻意维持着平静从容:「往南边走、看见一布庄往西,第、第三条巷子,往左一看就看见了。」
「多谢。」席临川稍一拱手,又一睇红衣示意她跟上,便循着武侯指的路找医馆去了。
红衣不知道席临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他,直有一种被人贩子拐卖的心慌。
「到了。」他在医馆门口停下了脚,低头扫了眼红衣还那在手里的药方,「你去问还是我去问?」
红衣短怔。
他弯腰把那张纸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又道:「同去好了。」
于是就一并进了医馆。医馆中恰好没有病人,安安静静的。几个伙计各干着各的事,郎中坐在案前读着一本书。
见二人进来,便有伙计上来一揖:「公子。」
席临川颔首,二话不说就把那张药方递了过去:「有劳看看方子。」
那伙计依言接过,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蹙了蹙眉又读一遍,不解道:「公子,这方子怎么了?」
「这是别处给开的方子。」席临川说着一指红衣,「她不放心,想寻人看看这方子有无问题。」
交谈间,那郎中也走了过来,站在伙计身边看了又看:「这该是名医开的方子,专治敏症。但姑娘若不放心,就先搭个脉,看看对症与否?」
「……不用了。」红衣及时出言制止了。心里做着权衡,想着既然方子没问题、且确是专治敏症的就足矣,席临川就在眼前,她还是不要一验再验、一而再地表露出那份不信任了。
那只怕比喝几副不对症的药还致命呢。
「来都来了。」他却定定地看着她,口吻听上去很诚恳,「不急着回府,先看看你这敏症现下有多严重也好。」
红衣感觉他劝得真心实意,但结合曾经的厌恶,又不得不怀疑这是笑里藏刀。
她踌躇着,席临川静等了一会儿,忽地哑声一笑:「算了,随你。」
而后不待她反应,他就已向外走去了,红衣拿回那张方子忙跟出去,被他这一会儿一变的做法弄得愈发不安了。
红衣越来越觉得席临川很奇怪。
先前讨厌她的人是他,讨厌到差点要了她的命,且她至今不知道理由;现下又突然转了性,突然在乎起她的敏症起来,除此之外似乎还因为她对他的看法而有些较劲……
红衣心里轻轻埋怨着,不知他这是别扭什么,完全不想他继续为她上这份心,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再者,她确是仍觉得他伪善不假,可他稳坐侯位、她还在贱籍,她对他的看法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他到底执拗个什么劲?!
一路上战战兢兢地琢磨着,她想把他这整个心路历程探究个明白又不可能直言去问,默默地跟着他回到马车上,继续一同保持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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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妾掌家 卷一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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