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心仁后 上 第四章

  朔方戍卫的司马和几位将官来拜见,禀报一些防务之事,说了半个时辰之後退下,皇帝又让徐恩把光禄勳樊振召了进去。
  「此处乃官署,你们将街都封了,府吏进出都要盘查,还如何做事?」皇帝看着案上的地图,头也不抬,「换个去处驻跸。」
  樊振一脸为难,「可朔方城中,就这官署屋舍好些。」
  「又不是养在阁中的闺秀,出门在外随和些。朕今晨四处看了看,城东不是有驿馆麽,为何不住到驿馆?」
  「驿馆人杂,昨日臣也问过,那边馆舍要用来招待瑜主的侍臣,如今都满了。」
  皇帝又道:「武库隔街的那些屋舍呢?并非民宅,也无人居住,用不得麽?」
  「那些本是营舍,近日才腾出来,预备改作府库……」
  「既然暂无用处,朕住进去有何不可?」皇帝将目光在地图上抬起,看着樊振,「遇事多想想,此番出来是巡边,若为招摇过市,朕跑到这朔方来做什麽!」
  樊振连忙应下,即刻去着手安排。
  没多久,徐恩进来,说朔方郡守、长史都到了,皇帝颔首,让他们入见。
  郡守和长史觐见,主要是禀报实边之事。去年,由内地迁来朔方的民人五千余,按朝廷以往的做法,凡自愿往朔方开荒实边者,皆会赏赐田地。经多年经营,朔方如今有三万余户,人口近十四万,而土地日少,郡守与长史认为,实边已见成效,为长久之计,对迁入者可不再赏赐。
  皇帝沉吟,道:「众卿之意,朕已知晓,此事关系重大,且待计议。」
  郡守与长史应下,又禀报了些杂事,告退而去。
  皇帝在室中思索良久,拿起杯子喝水,发现已经没有了。他想唤徐恩,话还未出口,忽然想到什麽,起身出去。
  徐恩正在廊下百无聊赖地守着,蓦地见皇帝出来,忙上前,「陛下。」
  「阏氏的侍臣,都回去了麽?」皇帝问。
  「回去了。」
  皇帝想了想,道:「请回来。」
  徐恩讶然,问:「都请麽?陛下若要询问匈奴之事,臣方才见张内侍还在官署前……」
  「不请张内侍,」皇帝道:「请王女史。」
  徐恩愣了愣,看皇帝神色,却不似玩笑,他忙应下,匆匆去办。
  徽妍回到驿馆中,换下女官繁复的衣服,歇息一会,觉得在宴上没有吃饱,现在又有些饿了。她正想去厨中问问有没有食物,皇帝的诏令就到了。
  才回来又要去一趟官署,徽妍不明所以,来人却催得急,她只能重新再穿起官服,跟着来人离开。
  皇帝正在案前看着奏章,徐恩来报,说王女史到了。他抬眼,见门外一道身影正登阶而上,衣上的襳髾微微拂动,似迎面带风。
  「拜见陛下。」徽妍入内,向他行礼。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上。她似乎来得很急,头发并不如前番所见那样一丝不苟,有些松散,不过并不难看。皇帝答了礼,放下奏章,让徐恩赐席。
  徽妍谢过,在席上坐下。
  皇帝亦不多客套,「朕闻阏氏与朝廷往来书信,皆经女史之手。阏氏去年九月曾来书,言单于年老体衰,内政不稳。如今已过了半年,以女史之见,匈奴当下之势如何?」
  徽妍在路上已经猜到,皇帝召见自己,多是为了匈奴。
  匈奴自开国之始,便是中原大患,不但频频劫掠骚扰边境,还曾数度长驱直入威胁长安。皇帝的曾祖父武帝是个英明决断之人,治国有方,府库充实,於是厉兵秣马,决意铲除边患。武帝在位几十年,对匈奴大战三度,将匈奴撵回漠北。
  被汉军击败之後,匈奴元气大伤,又兼天灾,日渐衰落。人心涣散,王庭再无力管束各部,纷争接踵而至,酿成诸部残杀。到先帝时,匈奴分裂为五部,各有单于,各自为政。离中原最近的乌珊单于,盘踞漠北,与大汉相善,并与大汉和亲。但此人野心勃勃,不甘枯守漠北,多年来不断往四周蚕食,扩张土地,中原生乱时亦曾经想趁机捞一把。对於这样一个人,阏氏早已看透,在徽妍代笔的书信中,不仅详述匈奴各部间的形势变化,亦曾暗示朝廷提防乌珊。
  徽妍从容答道:「禀陛下,以妾身所见,当今匈奴,势力最盛者,仍是乌珊单于。而单于王庭中的大患,在於诸王子。」
  「哦?」皇帝颇有兴致。
  「单于有王子十八人,成年者十三人,已封王者八人。还有一位郅师耆王子,不久将封为右日逐王。乌珊单于当年自立为王,与诸单于争锋,乃依托麾下诸部支持。单于所娶阏氏,皆来自强族,已封王的王子,亦皆有外家倚仗。而王庭之内,强族争斗已久,对单于之位虎视眈眈。单于虽已将长子屈浑支立为继任,亦难挡各部野心。」她说罢,停了停,又道:「妾身在匈奴虽居八年,未出漠北,见闻囿於王庭之内,陛下问匈奴之事,妾身愚见只得如此。」
  皇帝不置评论,忽而问:「方才你所说的郅师耆,母亲是位汉人?」
  徽妍道:「正是。」
  「这位王子,今年几岁了?」
  「郅师耆王子今年刚满二十二岁。」徽妍道:「其人聪颖过人,单于十分喜欢他。」
  皇帝颔首,一笑,「如你所言,朕只消在长安坐等匈奴大乱便好了,是麽?」
  「妾身并非此意。」徽妍忙道:「匈奴人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王庭生乱,诸部作鸟兽散,若往南流窜为寇,亦是大患。阏氏亦是这般想法,去世前仍常与妾身说起,忧心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安危。」
  「哦?如女史所见,一旦大乱,朕当派兵攻入王庭了?」
  徽妍面色一变,她没想到皇帝竟会跟自己说这些,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只见那张脸上,神色平静,看不出什麽,那双眼眸却是直勾勾盯着自己,目光中有些许似笑非笑的意味,让她忽然想起从前。
  心蓦地紧张了一下,徽妍忙收回目光。
  她想了想,收起心思,伏拜在地,「陛下,妾身不过女史,军国大事,未敢置评。」
  沉默片刻,前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女史不必过谦。」只听皇帝的言语和缓,「知乌珊王庭之人,莫过阏氏。女史为阏氏左右,朝廷之中已无人可比。女史之意,朕已知晓,你不愿战事危及王子与居次,是麽?」
  徽妍听得这话,心底纠结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陛下,自公主嫁入王庭,两国之间已休战八年,王子与从音是公主儿女,年幼丧母,妾身所愿者,惟二人平安,望陛下怜悯。」
  「女史不必多虑,」皇帝道:「他二人也是朕的外甥。」
  徽妍心底舒一口气,向皇帝拜谢。
  皇帝不再继续说这些,却也没让徽妍退下,他向徐恩招招手。
  徽妍惊讶地看到仆人端着食盘进来,放在她面前的案上,里面是一些精细的长安小食。
  「说了这麽许久,你也该饿了。」皇帝道:「用些膳再回去。」
  徽妍忙道:「妾身方才已经用过膳……」
  「不必推却,」皇帝不紧不慢道:「你方才未吃许多。」
  「妾身不饿……」
  「是麽?从前在宫学,你不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御膳房讨小食?」皇帝悠然道。
  徽妍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就像一个被捉了现行的小贼,耳根隐隐发热。腹中却十分适时地骨碌了一下,似乎在提醒她,皇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她没说话,看了看盘中,只见那些小食的模样十分诱人,颇有宫中的品相。
  再看看皇帝,只见他倚在凭几上,瞅着自己,唇角带起的弧形有一丝玩味,似乎万事都在他意料之中。
  徽妍终於想起来,他这模样像什麽了。
  就像一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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