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既然有意撮合两人,便是作足了万全准备。片刻的工夫前头已看不见人,未料想他们走得这样快。宋瑜追了一会儿未能如愿,只得悻悻放弃,她不熟悉下山的路,唯有一路默默无声地跟在谢昌身後。
没走多远谢昌便会回头看她,直到她跟上才继续前行,逐渐放缓速度迁就她。
两人行至半山腰,道路越加狭隘有如羊肠,零星铺着几块碎石头,上面生满苔藓,稍有不慎便会滑到跌落。山坡下面是一弯小溪,溪流湍急,水面上涨不少,掉进去很有几分危险。
谢昌紧了紧眉,回头见宋瑜已经跟上,正思忖如何让她平安走过,「我去前面叫人来……」
「我能走。」宋瑜从路上收回目光,抿唇一脸倔强,「阿母把我一人留下,定是对我极放心的。」
说到底还在生气,谢昌好笑地挑起唇角,这姑娘心眼儿可真小。
谁知她才踏出第一步,便被脚下的青苔滑了一跤,若不是谢昌及时扶稳,恐怕目下已经被溪水冲走了。宋瑜心有余悸地後退半步,微微喘息,不知所措地看向谢昌,这会儿倒像个收起浑身倒刺的小绵羊,真心诚意地道了声谢。
谢昌情不自禁地想要碰她的脑袋,最终抑制下这股冲动,在她跟前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
宋瑜仍旧不从,为难地看了看前方,「你叫阿母身边的人来,我在这儿等着。」
谢昌笑出声来,索性蹲在地上仰头看她,「这里处於山腰,时常有野兽、毒蛇出没,三娘确定要一人留下?」
他是故意吓唬宋瑜的,山下就是一座村庄,村民时常上山打猎,即便有猛兽也已被捕捉乾净。况且山上有人烧香,僧人怎会不管,这座山再安全不过。偏偏遇上宋瑜这个没心眼儿的,她竟然信了。
两人从山里出来时已是申末,山顶一片霞蔚云蒸,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山脚下停着宋府的马车,早早便来此地等候。宋夫人被露华扶着,远远觑见一前一後两个身影,她微微蹙眉,怎的一点进展也无?白瞎了她特意安排的天时地利人和。
待走到跟前才看清宋瑜衣摆被露水浸湿,额前几缕碎发,白璧无瑕的脸上花猫般印了一道泥浆。可把宋夫人吓一大跳,连忙带到跟前仔细打量,「这是逃难来的不成,怎麽半天的工夫就成了这副模样?」一边说一边朝谢昌看去,其中责备意味不言而喻,「懋声告诉伯母,这是怎麽回事?」
谢昌目光落在宋瑜身上,歉疚中带着无可奈何,「是懋声无用,没能照顾好三娘,路上滑了一跤。」
他撒谎了,事情分明不是这样。宋瑜扭头对上他星眸,不满地皱了皱眉。
澹衫拿绢帕细心地拭去宋瑜脸上污痕,这才看到除了脸上,她手背也有一处明显划伤,像是被利器碎石蹭破了皮,莹白肌肤上红红一片,澹衫心疼地执起她腕子查看,被宋瑜眼疾手快地背到身後。
宋瑜眨着大眼左顾右盼,状似无意地警告道:「不许告诉阿母。」
倒不是特意隐瞒,只是宋夫人知道必定小题大作,宋瑜不想让她忧心罢了。
不远处的谢昌自然捕捉到这一幕,眼里愧疚更盛。若是能够,他宁愿替她受伤。
他们在那条小径上确实差点出事,宋瑜的手碰在了石壁上,当时她一声不吭,事後才知道伤得不轻。谢昌要替她查看,宋瑜红着一双眼睛端是不肯,她心中大约仍在赌气,脱口而出,「男女有别,谢郎君请自重。」
谢昌被她气笑,语气难免有些重,「我跟你早已定亲,明年你就要嫁到我家来,难道如今连看一眼伤口都不行?」
宋瑜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反而耳朵率先红了,敛下长睫转身就走,「我知道了。」
她没仔细路下,一脚踩进泥潭里,溅了一裙摆的泥水,脸上也不能幸免。运气差到极致,宋瑜反倒不生气了,她胡乱抹一把脸侧的泥,噗嗤一声啼笑皆非地看向谢昌,伸手到他跟前,「不是什麽大伤,回去上点药就好了,小时候我跟大兄偷偷爬墙摔下来一次,彼时躺在床上三天没能动弹,可比这严重得多。」
她总算打开了话匣子,谢昌心中欢愉,嘴角弧度上扬,勾出个爽朗笑意,「我家中有专治跌打擦伤的药膏,明日就送到宋府去。」说罢怕她出言拒绝,走到溪边掬了捧水给她洗净伤口,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若是给他的友人看到,定要好好戏弄一番。
谢家大郎弱冠之年,早早地便要踏入婚姻坟墓,从此为家庭生计奔波操劳,断送了自己的红颜路,成为若干人种最稀疏平常的那一类。
那又如何?谢昌挑唇如是想,若是能将她娶回家,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他希望与她平平淡淡地白头偕老,成为阿母、阿耶那样共度一生的夫妇。更何况有他在,决计不会让她吃半点苦头。
马车共两辆,宋瑜跟两个丫鬟坐在後面,粗布帘子一放下她便倒在了妆花引枕上,一不留神碰到手背的伤口,疼得龇牙倒吸一口气。
「累死人了,阿母可真放心把我跟谢昌留在最後,万一他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我连逃跑都没去处。」宋瑜抱怨着。
薄罗正在给她清理伤口,车上没准备,只有先拿绢帕凑合着包紮了下。闻声眉头舒展,弯起眸子揶揄,「夫人是放心谢郎君的品行才会如此,依我看,夫人实在明智得很,姑娘没瞧见方才谢郎君的眼睛一直没从您身上移开,帘子都放下了还……」
话音未落便被宋瑜捂住了嘴,她已经臊得脸颊通红,水眸泛起粼粼微波,「谁教你的乱嚼舌根?」
薄罗吐了吐舌头,「府里三不五时有婆子、丫鬟围聚,婢子好奇就上前凑了回热闹。」
说得如此委婉,恐怕不只一回。宋瑜也不戳穿,嗔了她一眼重新倚在引枕上,「日後不可再这麽说了,否则就罚你对院里的杏花树说话,没我允许不能停。」
薄罗脑子里迅速过了一下画面,顿时脸色一变,膝行上前讨好地给宋瑜捏手捶腿,「姑娘行行好,婢子可不想被全府上的人当傻子。」
这下不只宋瑜,连澹衫也笑出声来,以自作孽不可活的眼神乜她一眼,摇了摇头。
夜幕低垂,一行人总算赶在关城门前回来,远远便能觑见宋琛站在府门口。
身旁仆从不知跟他说了什麽,被他拿拳头狠狠砸了两下。宋琛与宋瑜是一母同胞的嫡子,只比宋瑜小了一岁,仗着比宋瑜高了半个头便得瑟不已,终日以兄长自居,为此被阿耶打了好几回。
他虽然爱欺负宋瑜,但心底里对她是真正亲近,半大的少年了,还总腆着脸对她撒娇,幼稚得要命。宋瑜有时招架不住便叫他「宋撑撑快滚」说他吃饱了撑的,每当此时,宋琛便拿脸狠狠地蹭她,像一只未被驯服的山猫。
目下那张清隽俊秀的脸就在前方,他正笑咪咪地同谢昌说话,老远就能听见他在邀对方留下吃饭。可惜晚间有宵禁,谢昌不能久留,同宋琛和宋夫人辞别後便勒马离去,临了忍不住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那含笑一眼如沐春风,清朗俊逸,转瞬即逝。
宋瑜抽回思绪,踩着脚凳下车,一抬头,宋琛已经站在她跟前,兴趣盎然地问:「山上好玩吗?烧香拜佛时可有替我祈福?」
宋瑜理了理裙摆才抬头,故意笑得明媚,「你在想什麽呢,当然没有了。」
他两人的相处之道与旁的姊弟不同,旁人都是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她和宋琛却以互相打击为乐趣。十几年来如此成为习惯,稀罕的是感情甚笃。
宋琛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真个不孝女。」
此话正好落入宋夫人耳中,少不了又是一顿骂,耳提面命道:「胡闹,不得对你阿姊无礼。」
宋琛眼疾手快地逃开,顽劣一笑,「阿母快进府吧,阿耶和大兄在正堂里候着,特意等你们回来一起用饭。」
宋府长子宋珏是姨娘秦氏所出,今年二十有三。宋老爷再不服老,也得承认身体大不如前,是以泰半家业都交予宋珏接管。宋珏是个头脑聪明、精明果敢的後辈,将宋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为此,秦氏在府里走路腰杆子都直了不少。
宋琛年纪小,玩性又大,对那些算数、帐本丝毫不感兴趣。即便宋老爷有心培养他,最後也以他闯祸收场,只能安慰自己时候未到,强求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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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香识美人 上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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