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的姑娘。
她被抢了,连喊都不知要喊。
他坐在楼上,一眼就瞧见了她。
她还没进门,他就知道她会被抢,她的衣料太好,鞋帽太新,身形太小,秀气的十指太漂亮,走路的模样太娇气,拎在手里的钱袋太沉重,从头到脚怎么看就是只肥羊。
小肥羊。
他本不想理会她,换个时候,或许就不管这事了,但那天才一早,她是那天铺子里的第一位客人。
那贼太不长眼,她又太过坚持,死也不肯放手。
而那日,他的心情,刚巧不太好。
看了就烦。
待回神,书册已经脱手。
走近了,才发现她原本模样应该长得不错,可惜脸被打肿了。
是个姑娘,他知道。
他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
但她胆子很大,一直看着他,虽然在他靠近时退了一步,屏住了气息,神态却异常镇定,还和他道了谢。
等回转上楼,忍不住又朝她看去,那女人抬手整理长发,戴好小帽,长长的袖子滑到了细瘦苍白的臂膀上。
他注意到她的手在抖,举步前还深吸了好几口气,摸了摸胸口,确认钱袋还在身上,这才走出巷子。
他挪回视线,看着手中书册,不一会儿,却察觉到下方投射而来的视线。
是她。
他抬眼看去,她没有移开视线,只在街上抬眼瞧着他,对他颔首点头。
这女人胆子很大。
他想着,却没将她放心上。
他对大家闺秀没兴趣,也没想多揽麻烦。
可大街上少见女子,如她这般胆大妄为,穿了男装到处走的,就更少了,他几年也没见一个。
很难不注意她。
每当瞅见,总会多看一眼。
他不知她是哪家的姑娘,哪户的小姐,却总看见她在街市里穿梭。
一开始,是在采买纺织机车,二手的,不是挺好,却一买数辆;然后是棉花,一次买了十多斤,却是分次来领,一次数斤,她也自个儿扛。
用那小小的身子,细瘦的手来提,来扛。
一次骑马出门,在城外看见她,在田野之中,同农妇说话。
那一回,她穿了女装,脸也因为在外奔波黑了些,但他瞅见了那被人搬下车的二手织机。
驴车上,还有一架织机,等着要送往另一户人家。
秋风传来她说话的声音,穿着那样好衣裳的姑娘,说话一般不会这么大声,他转头看去,才发现那女人是她。
他骑在马上,让马儿缓步前行,隔着老远,看了一会儿。
她在纵横阡陌之中,追着那农妇说话,农妇下了田,她也不怕上好的绣鞋衣裙会沾上水田里的泥,竟就这样也跟到了水田里,吓傻了那名农妇。
是位小姐,才不担忧鞋会脏、会坏。
她家以前必定极富,才对身外之物这般不上心,可就因为如此,她穿鞋下田的行径更显怪异。
一般有钱人家的小姐,甭说下田了,见只虫子都要大惊小怪,就连迎春阁里的姑娘,绣鞋沾了雨水都要哀叫半天,哪个人如她这般?
再后来,又月余,他就看见她穿回男装,提拉着个包袱,穿街过巷,一间一间铺子的试,一位老板一位老板的问,问人要不要买她的货。
不是特别注意她,却很难不去注意她。
家道中落的小姐,多半都会听天由命,选择嫁人,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想做买卖,当了玉珠子来换钱做生意,而且她还真找到了一个会赚钱的买卖。
只除了,她不懂做买卖还得有门道。
他让跟在身边的墨离跟着她,看她住哪儿,是哪户人家。
墨离回报的消息,让他微楞。
他以为她家已经没落,谁知没有,她爹是城中富户,家财万贯,她是大小姐,却住在城外小院,身边只跟着几个老病残穷的老仆。
「三月前,她身边是谁病了?」
「从小将她带大的丁翠曾病了一阵。」
听闻这,他忍不住挑眉。
墨离又简单说了她不住大宅的因由,连她去找了那后娘请大夫,却被打回票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墨离这人做事向来仔细,他相信就算他问这家伙她祖宗十八代的事,他都有办法回答得出来。
因为他问了,因为他问过,这女人让墨离也上了心。
教那墨离,总在瞅见那女人时,会多事的朝她多看一眼。
因为如此,瞧见她的机会更多了。
他在酒楼里能看见她在街上,在当铺上也能瞅见她,就连走在街上,也能不小心遇着。
她被人赶了出来,摔趴在地,一身狼狈不堪。
回神时,他已走到她跟前。
她抬眼,清澈的黑眼,透着窘迫。
那张先前被小贼打肿的小脸早就消了,但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她早不如初见时那般十指纤纤、肤白似雪,可那双眼,却依然清澈且坚定。
虽然羞窘,却还是透着坚定。
这阵子,她被赶出了数十家铺子,光是他见着的,就有七八回。
即便一再被拒,她却没有放弃,不打算放弃。
她匆匆将那些布匹如同宝贝一般捡拾起来。
到底为什么?
他想问。
可到头来,只开口告诉她得去买平安符。
她去了,他知道。
那夜,墨离多事的提了一回,后来他也在楼上,见着她在城西商街里,顺利做起了买卖。
那年冬,他又在街上遇见她几回。
每回见着他,她总会和他颔首示意。
每一回,看见他时,那双清澈的眼底,总不自觉透出欢欣。
她从没主动找他说话,可她挺乐意看见他。
他知道,能感觉得到,他应该要她别再这么做,至少别理会她。
这女人迟早会知道,他不是什么良善公子,她每月买的平安符,缴交的辛苦钱,最终都会来到他手上。
可他很难当没见着她,特别是,这城里少有人见着了他,会露出纯然的欣喜。
她总是如此,不自觉的,朝他扬起嘴角,漾出笑意。
莫名的,让人不由得多看两眼。
他从没给过她好脸色看,没笑过,没回应点头,她却依然一遇他就对他颔首。
大年初四,街上刚开市,他坐在当铺二楼的老位子上,又见着了那女人。
她穿着女装,和那带大她的女人,去庙里上香,身边还跟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那是她的远房亲戚,眼睛不好,去哪儿都得人牵着。
那时,她的买卖已然好转起来,她家的瘸子车夫,驾着驴车载她、那妇人和那小姑娘一块儿前来。
墨离多事的关照着她的买卖,但有很大部分,是她的货真的好,墨离拿来给他瞧过,那织布针脚紧密,摸起来极薄,触感柔滑细腻,虽是棉布,却不输丝绸。
他应该要墨离别多此一举,却总忘了提。
她隔几日就会带货上街,每月都会到酒楼里,缴钱买平安符。
他总能见着那忙碌的身影,在街上铺子转啊转,在他眼皮子底下转啊转,像个小陀螺一般。
他看着她牵着小姑娘下了驴车,带着那小姑娘和一旁兜售的小贩买了一串糖葫芦给那小姑娘,入庙上香前,她抬首,习惯性的朝当铺二楼这儿看来,忘了自己今天不是什么做收布买卖的小货商,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女装,不是男儿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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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温柔半两 上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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