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太娇纵 中 第三十七章

  贺兰铮的老狐狸本性发挥至极,原本只需带三千人,他不费吹灰之力谈到五千,还附带一千工匠不算在内,车马辎重都未详谈,贺兰铮必定要让精兵扒了衣裳装工匠,战车拆了当马车,哪个犄角旮旯里再藏几个,最后不凑满一万人不算完。
  男人们讨价还价,云意已经早一步回江北大营。德安德宝两兄弟一进屋就开始收拾行装,云意方才的聪明劲过去,现下没来由地一阵接一阵的恍惚,木呆呆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想起来,三日后就要入京,她却连嫁衣都没能来得及准备。
  小时候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没有任何一场梦能与眼前场景吻合,德安翻开了樟木箱,德宝将珠钗都收进妆匣,哪像出嫁,分明是逃难……
  如是吻合,那也一定是将人吓出一身冷汗的噩梦。
  她像是入了定,任身边人如何忙碌,耳边如何吵闹嘈杂都醒不过神,就连荣王挑起帘子进来也没发觉,自顾自沉湎在梦境与现实的落差里,不能自已。
  「唉……」他叹息,她才眨眨眼睛回了魂。
  「哥哥怎么来了?」
  「来看你。」他站在她身前,遮住了门口的光,然而她再一次晃了神,迷糊中认为这样的光线用来午休最值得。
  她半眯着眼睛仰着脖子望向他,「看我做什么?平平常常的,有什么好看。」
  荣王轻轻叹息,「往后想看也看不着了。」
  云意摇头道:「人生总有聚散离合,但又有诗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望明月皎皎,便知哥哥念我之心。」
  还是叹息,该是翩翩少年郎,无心之中担起重担,往后只剩下忧愁痛苦,为了所谓的「大业」,将今生情,全然割舍。
  「傻姑娘,哥哥是舍不得你。」犹豫挣扎,终于将这些帝王不该有的红尘情愫剖开来示于人前,若是外祖听见,又要骂他软弱,一拍桌子一瞪眼,开始叨念成大事者事事都能割舍。亲情算什么?你要往上走成大业,就要遇佛杀佛,遇父弑父。
  云意这一时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哭着说:「你不必挂念,我去了,自然是要过好日子的。我……绝不会委屈自己……」
  「你一个姑娘家,本不该承受这些……」
  「受了就是受了,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若总是想着‘不应该’,这辈子要如何活?事事都苦,这命本就是‘不应该’。」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感叹道:「我不如你,我如今是身在此山,浮云遮眼,不知前路茫茫,几时才是解脱。」
  同病相怜,心怀凄苦,到最后无人再言,只因一开口就是人间苦,苦不堪言。
  「好了,不说这个。」荣王让开一步,朝后稍稍伸出手,就有小太监平乐将一只半旧的木匣送到他手中。他再转手递给云意,「这是陆晋托我交予你的,他已事先与我说清,里头都是田契地契,银票资财。知道你匆忙出来,手中缺一两件应急的,嫁衣首饰都已经准备好,夜里拖过来,权当是从娘家带进京。」
  云意讶然,未想过陆晋这样大大咧咧万事不探的莽汉,也能有心细如发的一日。
  荣王道:「他对你……倒有几分真心。」
  云意轻轻摸索着木匣上凹凸不平的雕纹,轻轻说:「但愿这真心,能比旁人的多出三五日,也不枉我费心劳力,辗转难安。」
  荣王再叮嘱她,「本该由哥哥给你准备的嫁妆,因这回走得匆忙没能带上,只能先清点少许。这厢已经令人快马回府,嫁妆人马即刻出发,必定能在你成亲之前送到。至于舅舅,老头子虽精,这个上头总是不能少的,你放心,有哥哥在,即便是补,也要让他补个透底。」
  云意却不认同,「哥哥留着些,往后有的是要撒银子的时候,我这里……」她轻轻摩挲着木匣子,怅然道,「他出手必然可观,钱财上头,哥哥倒不必担心我。」
  「是多是少都是我这做哥哥的一份心,你只管收下。」他心中有愧,自然卯足了劲要从钱财上弥补,似乎只有多给一些,才能多一分安心,以此证明他不是为名为利不择手段的下作人,证明他磊磊光明与陆晋与贺兰铮之流并不相同。
  云意推辞不过,只能任他。
  荣王忽而想起今日所见,忍不住问:「冯宝是怎么一回事?又投了陆家?」
  云意看着桌脚细痕,轻描淡写地说:「谁知道呢?良禽择木而息罢了……」
  他脸上难得露出浓烈表情,眉心深锁,极为不屑,「三姓家奴,一个没根的阉人,指望什么?」啐一口,停了停才疑惑道,「宫里头……真就一个都没逃出来?」
  云意没敢抬头看他,只胡乱点个头,就算糊弄过去,「没听见消息,大约是没有了,即便有,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隐姓埋名才能保命。」
  「唉……各安天命吧……」
  人世沧桑,到头来一句话揭过,半点痕迹不留。
  然而云意自己的命呢?挣扎半生,最终也没能握在自己手里。
  三天后如约出行,一走就是一生。队伍寥落,车马依稀,与她当日和亲出塞的阵仗有着天差地别,心境也换个彻底。当年是初出茅庐,有懊悔有怨愤,却也埋头学蒙语,要为自己争命。如今五味杂陈,祸福难料,反倒说不清道不明,眼前迷雾重重,脚底虚浮缥缈,谁知前路几何。
  荣王送她到狭窄断流的二光河,平日浪涛汹涌的河口,如今只剩下没过脚踝的水懒懒散散追海而去。
  两方人马隔着河川对望,齐颜卫的铠甲寒光冽冽,送嫁的队伍人心恍惚。陆晋一人一马立于队首,高大的身影仿佛一柄利剑悬在天与地之间,远远透出大漠尽头的苍凉旷远。
  云意就坐在马车里,透过两门之间的缝隙远远看他。又与她一贯来的所见所知不同,亲近时他多出一张孩子气面孔,人前时他是勇武无人敌的铁血将军,她可以憧憬这样一个战无不胜的陆二爷,同时更中意那个无赖得可爱的陆晋。
  他的蒙古名叫什么?她偶然间听巴音说过,似乎是朝鲁。
  荣王停马驻足,望向对岸威震西北的齐颜卫,不论旁人如何,他自小养在宫中,鲜见如此,多少要受几分震撼。心中暗想,若朝廷兵马能如对岸勇猛威武,或许也不必落到今日下场。
  他调整方向,正要领着车马从桥上过,突然间陆晋一夹马腹冲向前,马蹄蹬蹬淌过几近干枯的河床,也不管前头拦着多少人,一心越过重重阻隔,绕到车前,将紧闭的小木门推开,长臂一捞,捞出个秀色可餐的江北美人。
  她今日为了应景,难得找出一件压箱底的艳色衣裳,是樱草色的褙子,藕荷色的裙,衬得人越发的肤白如雪,乌发如云。陆晋连看都没看就将她一把捞到马上,男人的手臂似铁铸,硬邦邦横在腰前。
  他一拉缰绳就要折回,云意下意识地寻找荣王身影,到这时才发觉泪眼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景象。忍住哽咽,她唤一声,「哥哥……」
  陆晋皱眉,却也没再赶马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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