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太远,云意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想象他脸上悲愤无奈的神情。她这一生未曾做过百姓,不知百姓如何苦,却也能从他们一张张悲苦的脸上寻找对皇家对世道的恨。
为何有人荒淫无道却能纵情到老,为何有人生来命贱苦苦求生。
这都是未解的谜题。
顾家没有了,下一个轮到谁?又该有什么样嗜血好杀的开国君王,接下来又是如何荒诞不羁的昏君故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没人想过要就此结束这样无穷无尽的循环。
她拉一拉披风,在这样没有风的午后,裹紧了自己,头一次认识到,她原来是罪人,她饮酒作乐,满身珠宝,宫外万千人无米下肚,横死街头。她背负着属于皇权的原罪,不可抹杀,不可原谅,却又无人审判。
云意低下头,同身边的德安说:「去告诉二爷,我先回营地。若是不放心,叫巴音跟着就是。」
走出一里地,似乎还能听见身后众人悲喜,争来斗去,谁能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宝藏在此,银子在此,却令人失望绝望不能自已。
有没有人哭呢?为这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钱财。
她独自一人,闷闷坐上一下午。等陆晋回来,已是入夜时分。
他拖着满心疲惫,未等她开口,便自行说出结果,「捡过了,能用的也就一万两,其余都烂透了只能照旧埋进土里。」
云意未能答话,依旧呆呆似一尊玉像。
陆晋找来一只圆凳坐在她身边,喝着桌上半凉的碧螺春,面无表情地说:「明日启程回京,你还有没有话要同你舅父说。」
云意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来日兵戎相见分出高低之后,再见不迟。」
陆晋似乎没能听进耳里,弯腰弓背,整个人没剩下多少力气,长叹一声,问道:「你如今,心里想些什么?」
「我?我在想一连倒了三顿的鸽子汤,是不是太浪费。」
「你心底里在笑我傻吧,处心积虑,结果都是无用功。」他的目光直直看向地面,言语中充满了颓丧之意。
营帐里只点了一盏灯,孱弱渺小,不堪重负。
云意低眉深思,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过轻或过重,都要令人心结难解。她转而去谈过去,「我从前恨你入骨,如今也放开去。人生本就被执念左右,你我都非圣人,又如何能够跳脱红尘?也许正是因为执念、贪欲,才令你我挣扎着活到现在。」
「万事到头一场空。」
「几时到头?未死之前就不能停,一停就是死。」她伸出手来,搭在他宽阔厚实的手背上,定定道,「人在路上,身不由己。结果不算坏,一人分上五千两,皆大欢喜,满载而归。」
陆晋抿着唇,不说话。
不能理解,他为一堆腐化发霉的东西,无数次对她下手,无数次卑劣的表演,无数次恶毒的计谋,都用在她身上。
到头来拼拼凑凑一万两,她却成了他的妻,何其讽刺。
他握住她脚踝,轻轻去碰曾经的伤处,低着头,压着嗓子说:「回京城,咱们就成亲。」
她却说:「你爹什么都没得到,陆寅也没半点好处,该靠你还得靠你,这结果比先前预料的任何一种都好。你又何必……」
「我恨……我逼肃王去套你话,毁了你们的兄妹情,再为阻你脱逃,一箭射穿左腿,落得阴雨天疼痛难忍的毛病,过后害你落进陆寅手里,孤身闯进西陵,最终,连成婚也是以物易物。我是恨我自己,口口声声要对你好,到头来做的一件件都是错。」他低着头,红着眼,不敢看她。
她勾起唇,浅笑低眉,温柔似水,「肃王想要的东西我没能给,我受过伤,你也为我割过肉,人生在世总有鞭长莫及之时,我不是三岁稚童,不知自救。至于婚事……确实不甚光彩,二爷千万记得,要一心一意对我。否则,我可不是好惹的,我是河东狮,山中虎,吃人不吐骨。」
「好——」
「若世上还有先祖宝藏该如何?」
他抬起头,终于能坦然与她对视,「金山银山都比不过你,云意,你才是世上最可贵宝藏。」
「那五鬼图是什么?」
他愣了愣,没能答上来。
云意笑着指一指老天,「是命呀,费尽心思指引着你这个坏心眼的木头脑袋找到我。」
陆晋道:「五鬼图还是五鬼图,我的欲引导我按图索骥。我却走错无数岔路,更没能看清这一路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云意张开双臂,轻轻环绕在他肩头。
今日换她以保护者姿态,抚慰他落空又被填满的心,「你的路还很长,不过不要紧,我会陪着你一起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论前路多少荆棘坎坷,你要记得,还有我。」
「好,我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山长水远,有女诸葛一路同去。」他亦回抱她,下颌靠在她瘦削单薄的肩膀上,前所未有的心安。
依旧是这一夜,陆占涛未能入眠。
手中捏着千挑万选一锭完好的银元宝,心中恨玄宗昏庸,横征暴敛为充私库,子孙后代无一堪用,万里江山拱手让人。而今居然连银子也藏不好,千万雪花银全成了无用之物。
「昏君昏君昏君!」猛地一扔,银子砸中屏风,滚落在地。
他不能接受,挖空心思费尽手段,到头来居然是这么个结果,五千两?好似故意羞辱,讥讽世人贪心不足,痴心妄想。
怎么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定要抠出好处才能安心。
但从何处下手?江北都督府?亲儿子还在贺兰家手里,他岂能轻易动作。眼前顾家人就剩一个,还成了儿媳。他这一腔恨意不知从何处起,满身乱钻,激得人坐立难安。
总有一日要还给顾家,这羞辱,迟早双倍奉还。
却忘了这一切都是他自找。
普华镇太小,容不起大军常住。好在此处离京城已不远,走了不到三日,云意便随陆家重回京城。
马车越过承安门时,记忆似潮水一般齐齐涌入。她再次回到生养她的地方,梦中心心念念的故乡,心境却不如预想激动。
人马入宫,她照旧住在淑妃宫中,原就属于她的小院,大约时常有人打扫,旧陈设多半已被闯入宫中的顺贼抢光,眼前摆设都是陆晋重新差人置办。
自江北出发的送嫁队伍因未在普华停留,次日就已到达京城。嫁妆办得丰厚大气,与留在忠义王府的和亲嫁妆总在一起,她已富国一地藩王。
身边人也多起来,江北送来的丫鬟不好贴身用,只能日后再挑。
日头尚好,午后懒洋洋欲睡,清清冷冷的院子突然起了人声。小宫女挑了帘子进来通报,「殿下,东裕公主到了。」
她不得不直起背,打起精神来应付宫里最最难产的二姐云音。
她不大喜欢二姐,二姐也不怎么喜欢她,但外人眼里,她二人却是亲近好姊妹。
因而,感情都是假的,做戏而已。
他乡遇故知,离散的亲人相聚,应是泪痕满面泣不成声。哪像眼前两位,云淡风轻,各藏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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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太娇纵 中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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