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大半年,他明显清减,脱了衣裳竟能让人看得心酸。
云意还是中意她后背,但如今挺着个大肚子,抱不上只能干瞪眼。
夜深,小夫妻总有私密话要说。
她挂心内宫事,问的不多,都是系在亲眷上,「宫里头,圣上可好?」
陆晋双手枕在脑后,答的漫不经心,「当皇帝,能有不好?」
屋内只留着一盏灯,烛火透过薄薄的纱,连光也染上朦胧柔美。
云意犹豫半晌,过后终于定下心来开口问:「那……我娘呢?」
陆晋蓦地一顿,片刻后温声道:「跟着冯宝隐居避世,再不回来了。」
她的心弦已乱,无人能诉。一时间五味俱在,有口难言。
他翻过身来捏她面颊,「你娘不要你了。」
云意拍开他的手,继续问:「冬冬呢?」
「等咱们启程南下,自然去太原接他。」
「我想他,也想我娘,但都不能说,不能哭,不能抱怨……」
他喟然长叹,手臂穿过她后腰,揽她入怀,「我知道,委屈你了。」
「二姐呢?」
「没见着,听说是一把火烧了公主府,连同她自己,也烧个干净。」
她当下怔忡,久未能言。
蜡烛燃得久了,爆出个烛花,惹出哔哔啵啵声响。
陆晋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你怀着孩子,本不该说这些,时候不早,歇着吧。」
她靠在他胸前,呢喃自语,「烧了,烧了也好……原与我有几分牵绊之人,现如今都散了,再没瓜葛……」
顺心如意或是梦中所求,但当真实现之时,却惹出怅然若失的感慨。
她想起离京时二姐所赠的一匣子珠宝,亦能清晰地回忆出在桐花胡同小宅内,隔着厚重的门帘,顶着漫天雨雪,她与母亲没一句对话。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已不再世间。
她失去,再得到,或者继续失去,人生如车轴,无论路从几何,只知滚滚向前。
「睡吧——」陆晋说,他灭了等,再回来,她已然静静如坠酣梦。
他再叹一声,掌心抚过她娇嫩的侧脸,看见时光,同样目睹变幻。
不知是喜是悲。
陆晋兵临城下之时顾云音就明白,去日无多。陆寅仅是可用之棋,却从不是可战之兵。非但陆晋未将他放在眼里,连她也满是不屑。
她安安静静坐在铜镜前描眉画眼,乍见鬓边白发,惊觉岁月已晚,沧海桑田。
犹记得开春时,姊妹们聚在一处,皇后指着她与云意说,云音贞静,云意活泼,好一双并蒂莲。她笑着低头,装一装羞赧。而云意脆生生道:「咱们姊妹可都是多枝的莲,开花结果都在一处。」
到如今枝叶凋零,莲花落尽,过了今夜,这一脉莲花便只余她一个。
顾云音忽而对着镜子牵了牵嘴角,勾勒出一抹妖媚诡谲的笑。趁着夜色朦胧,树影婆娑,如怨气未散的魂,留恋人间不肯低头赴死。
不知为何,她忽然恨极了镜中人,恨那轻浮放荡的笑,恨那双春情荡漾的眼。这是谁?绝不是她。恨从心底生,她掌心撑在镜面上,用了浑身力气,企图抹去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又是笑,仰天长笑,笑这痛苦卓绝的人世,不给你半分怜悯。
门外火光照耀,有人哭喊,有人奔逃。
跟了她许多年的丫鬟还存着几分情义,在门边急得跺脚,「殿下,承安门破,叛军就要冲进城里,殿下还不避一避么?」
避?避到何处?覆巢之下无完卵,她曾经切肤之痛,怎能不明。
她慢慢悠悠起身来,拖着沉重而繁复的宫装走到门边,将丫鬟挥开,亲自伸手徐徐把门合上。「走吧,我这府里可不是久留之地。」
关了门,落了锁,转身看烛台通明,光影跳跃。
她喜欢火,热切,勇敢,不死不休。
城西大火连烧三日,雕栏画栋的长泰公主府顷刻间付诸一炬。
悄悄的,她的花也谢了。
雪融了。
云意在北风消减时顺利产下一子,起名慎。陆晋问她是何意,她说一半,留一半,「为人父母,往后当愈加谨慎,我这是借此名时时告诫自己。」
陆晋笨拙地抱着孩子,从善如流,已经喊起来,「慎儿,慎儿,瞧瞧你娘,生完你又是个杨柳细腰。」
云意半躺在床上养月子,腰酸的厉害,自己个低头看了看腰腹,「二爷这话我可不敢信。」
陆晋很是无辜,「我哪里会哄人,都是实话实说。」
眼看就到开春时,陆晋已在乌兰城陪了她将近两个月,每日读书打拳,走马游猎,全无回程之意。
连云意都看得心急,「宫内初定,二爷久留在外,恐怕不妥。」
陆晋难得从神神鬼鬼的论道之书里抽出空来睨她一眼,神色淡淡,「待得懒了,不想回。」
云意笑道:「当权之人可从没有你这般惫懒怠工的。」
陆晋道:「你如今这身子怎经得起舟车劳顿,安心歇着吧。」
恰时青梅端上来一碗甜羹,云意见了吃的,自不再与他多做纠缠。他不走,她乐得轻松。
但到底不便如此长耗下去,该走的始终要走,留不住的亦无法挽留。
春末雨浓时云意终于踏上回京之路,为接冬冬需得取道太原。
这小家伙年幼不知愁,仍旧是白白胖胖一只大肉包。现如今已经能够开口叫人,一会儿指着天上喊「鸟,鸟!」一会儿伸手去抓云意头上的簪子叫唤着,「花花,花花——」或者干脆就是张嘴叫吃,偏就是不会喊爹娘,气得云意作势要打他屁股,「光会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一个少得了你。」
反而是陆晋护短,抢过冬冬来,凉凉刺她一句,「还不是像你。」
「我——坏的都像我,成了吧。」没道理,只好用最后一招自暴自弃解决。
但说起来,冬冬虽然胖乎乎圆滚滚,但浓眉大眼更像陆晋。慎儿眉眼秀气,多半都接了云意的好。
冬冬见了弟弟,登时像是瞧见了新鲜玩具,你不让他上前,他就自己等着小短腿在春榻上连滚带爬地忘慎儿身边跑。一会儿摸摸小手,一会儿亲亲小脸,用不了半刻功夫就将慎儿欺负得放声大哭。
「坏蛋,小坏蛋。」慎儿让奶娘抱出去哄,云意搂着依旧在她怀里傻笑的冬冬,点着他的小鼻子数落他。
他们在太原仅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冬冬上路。但意料之外的是德安前来磕头请罪,不肯与她一同回京。
德安跪在厅中,背脊笔直,面无表情背书似的说道:「奴才腿脚不便,已是半残之人,回京之后于殿下无益,于自己亦折磨。西北干燥少雨,正适宜养伤,奴才斗胆,恳求长留在此,还请殿下成全。」
云意有几分恍然,本以为历经生死已与他两不相疑,谁知到头来一样如柳絮随风飞,各有归路。
「知道了,你若执意如此,我怎能强留。说到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要散,便散吧。」她莫可奈何,也无心追问,心无力到了极点,多说一句也难。
德安俯身弯腰,重重磕头,喉中染着血,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殿下之恩,奴才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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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太娇纵 下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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