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和许宁一贯冷傲清高的风格太不符合了,宝如忍不住想起元宵满天灯影里的那一个吻来,自水患后,他们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却都仍以各自的方式彼此保持着平静泰然,犹如开春冰封的湖面下暖流不动声色地缓缓流动。
且说段月容前些日子接了生母的来信说有些想她,让她有空回外祖父家看看她。原来段月容父亲在段月容十岁时去世,去世后母亲方氏改嫁,改嫁的男人家里开着个小油坊,平日里收几斤豆替人榨油,也不甚宽裕,堪堪温饱罢了,自顾不暇,也不太理得上这个出嫁了的女儿,平日往来不算多,段月容也要照管许家上下,也没什么时间问候亲娘,因得了同乡人的捎信,牵挂着亲娘,便回了外祖父家,没想到却是迎来了亲娘的劝说。
方氏一边抱着敬哥儿一边笑道:「这次叫你回来其实是有好事儿,前儿有个媒人来找我,说是苏州有个茶商姓温的,无意中在城里见过你一面,带着孝长得美,人又温柔妥帖,觉得甚是喜欢,打听了下听说你守寡在家,公婆对你虽然不好,却爱你人才出众,慕你品性孝节,便托了媒人来,只说自己丧偶已两年,家有万贯家财,甚是宽裕,愿厚礼聘你为继室,他父母双亡,膝下只有一女是原配留下的,年纪尚幼,只等着主母进门主事,我想着你那公婆一贯对你不好,如今许家二子也已归宗,听说又中了举人的,不若你将儿子留给许家,回来改嫁,如此下半生也有靠了,岂不比在那穷家苦守打熬的好?」
段月容怔了怔,低声道:「有劳娘费心了,只是我和许家大郎情深意重,如今一心只想守着我们的孩儿,抚养他长大成人,再嫁一事,不必再提了。」
方氏得了那媒人说的五百两银子的财礼的许诺,心动之极,听到女儿如此,十分恼怒:「你如何这般没出息?许家那两个老不死的对你一贯刻薄,你何苦为了个死鬼守节?咱们村户人家从来就不兴什么守节的,难道还指着守出个贞节牌坊不成?你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岁,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熬不住,哪里再找这般合适的人家?那孩子你若是改嫁了,他家定是将孩子给孩子的二叔养着,听说已中了举人,那家娶的媳妇也算有点家底,横竖饿不着你儿子,你若是留在那儿,人家反碍着你,不好照应侄儿呢。」
段月容垂下眼皮有些坚定道:「我只守着儿子便是了,他家再好,也不是亲生骨肉,没了亲娘看顾,我儿可怜。」
方氏恨铁不成钢道:「到儿子长成,你得熬多少年?等他娶了媳妇,看他还记得你这么多年的苦不?你照照镜子,花枝一样的年纪,如何熬到那时候?真真儿的糟蹋了这好模样,那茶商也不过三十出头,人物我也见过,十分齐整,配你绰绰有余了,你想要亲骨肉还不容易,嫁了给她再生便是了。」
她一张嘴劝说个不停,段月容却犹如紧闭的蚌壳一般,死不开口,方氏一急,怒道:「你这孩子好不懂事,我不知多少事忙不过来,特特回家也是为你好,你怎就不开窍呢?难道还真的要做节妇不成?」
段月容终于开口:「娘你自再醮就罢了,何苦也要夺了女儿的志气?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有子而嫁,倍死不贞,我不想要男人,只想守着儿子过,有什么不行?」
方氏被她这么一说,隐隐刺到心事,登时恼羞成怒:「你这是被那些读书人给骗了!甚么夫死不嫁从一而终,甚么女无再醮之文,统统放屁!本朝就有个皇后是再嫁的,前朝那些公主再嫁三嫁的多了去了!怎么没见那些读书人敢去说她?敢情儿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你这是怨我没留在段家陪你?你也不想想,我膝下无子,一头穷家,你嫁出去就只剩下我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没有男丁,族里的人连地都收走,我凭什么要在那里熬?那些读书人会给你白送银子让你守节不?至少改嫁了,没让你养我!」
段月容因着这个再醮的亲娘受了不少流言讥讽和排揎,心中多少对这个抛下自己改嫁的娘有些怨言,软弱地说了句:「还不是你自己太妒,一个庶弟都没留下来,若当时留下来,总有人养老奉养,族里也不敢谋夺了咱们家的田地,还不是自己做下来没下梢的事。」
方氏被她说到痛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这是养来养去养出来个白眼狼了?我打发那些典妾是为了甚么!若是当时留下来,只怕你我早就没立足之地了!你倒反过来怪你亲娘?我不知为你这扶不起的人考虑了多少,做了多少事,当初你爹把钱都给用在外头,一分嫁妆都没有,要不是我给你攒着,你连许家都嫁不到!早就被你爹嫁给那烂赌鬼抵债了!我这是做了甚么孽,连亲女儿都不领情!」她越说越生气,眼里登时流出了眼泪。
段月容本是个脾性软的,看母亲哭了,慌忙道:「是女儿说差了,只是如今女儿并不是过不下去,和你也不一样,膝下毕竟有亲生儿子,如今孩子的二叔也中了举子,许家眼看日子也好过多了,听说正打算买几个养娘下人在家里使唤,女儿其实也没吃几年苦,敬哥儿也大了知道些事情,乖巧伶俐得很,有他二叔带着,将来必能有出息的,娘说那人好,但是日子好不好端的看过的人如何想,若是女儿嫁过去不喜欢,日子过得不好,又抛弃了亲骨肉,来日敬哥儿读了书当了大官,有一个再醮的亲娘岂非让他以我为耻?」
方氏收了眼泪,恨恨看着女儿,却到底不忍心说什么,只是幽怨道:「我的儿,将来寒床孤身,你才知道守寡的苦,那些什么贞节都是虚名,儿孙也不见得会感激你,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为了别人,你再好好想想,我也做不得你的主,只是你这样孤拐脾气,这样好那等贞节虚名,将来吃亏的是你,却是后悔不得!」
段月容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娘是真心疼女儿我何尝不知,只是女儿从小被人指着脊梁骨说笑话,大郎没的时候连婆婆都问我你守不守得,听说你娘是个守不得的,有其母必有其女,若是守不得不若早早打发了去也省得浪费许家米粮,娘啊,孩儿有了自己的骨肉,总想着来日总不叫亲儿子因为我被戳脊梁骨,不过是一辈子,不见得就守不住,你就当女儿就是这个命吧。」
方氏的眼泪被她这么一说,又重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负气道:「罢了,好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你要守便守,将来不要来我这里诉苦。」她知道女儿志不可夺,然而一想到那五百两财礼,心里针扎一般的疼。
段月容泪珠不断,过了一会儿才擦了眼泪道:「娘是为我好,只怨我命不好。」
方氏全无心情,懒得再和女儿说改嫁的事,便问她些闲话:「你家里当真要买养娘下人了?不过是中个举,官也还没当上,原本那样一穷二白的家,这就能买起下人用?」
段月容道:「一中了举,免税免徭役且不说了,这就已占了便宜了,平日里我和婆婆夏冬两季都要去衙门帮忙做些针线粗活,公公每年要去修河道,这就占了许多精力,你想想这些免了,又能多种几亩田,多做好几样针线出来,这就是钱了,再者族亲们全都来投田,将田记在许家名下,就不必交税,每年只要给许家一些收成便好,你说这又是多少出息?竟是连自家的田都有人争着来帮耕作,只求能将他家的田记在许家名下。更不要说乡绅族老们纷纷都送了程仪过来,只为交好了,这些天公婆家里光是收的吃食都已吃不完要想办法囤起来了。典人也是最近广陵府那一带不是受了灾么,听说如今人牙子到处在找主顾,价格便宜,他们听了也就心动了想雇几个人使唤,不过如今房舍住不下,又打算着开春了就先将房子扩一扩,修好一些。」
方氏咋舌不已:「怪道你那婆婆耍无赖也要把他给闹回来,可怜唐家白白给这等人家做了嫁衣,什么兼祧,若是将来他得了官,地位高了,哪里还记得岳父母的栽培之恩,少不得纳上几门美妾,譬如你那死鬼的爹,多收几斗米也要去典个妾来,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负心起来别人还要赞他一声风流!我们女人连死了丈夫再嫁也要指指点点!」一边却又想起一事追问道:「你那婆婆从前极为悭吝,连油米都要把着,你明明还在奶孩子还要克扣你,如今可还那样?去岁我给你那几坛油,可还有剩?我当时给你特特分了的,你和敬哥儿的油装在白壶里头,我亲挑的豆子和芝麻,看着榨的,最干净不过,让你仔细收着给你和敬哥儿吃,另外两坛给许家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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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从夫愿 卷二 V第20章[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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