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忆,痛得令他至今想起,依然心如刀绞,眼眶血红——
当年,懵懂的男孩和少年,分不清何为迷恋之情?何谓白首之约?
可他已然长大了,努力锻造自己成为一个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男人,自刀山血海、万花丛中走来……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三年浑浑噩噩痛苦不甘的是什么?
他曾经有幸拥有一个心意相通,恩爱两不疑的贤妻,可他只记得她的恩,她的贤,却浑然忘却了他们十四年来相知相守相扶持的那份爱,早就浑似亲人却又远胜亲人了。
「情自深处起,荷落我来迟……萸娘姊姊,」他瘠哑的低喃自语。「不,萸娘,这一次,朕不再迟了,换朕来护着你,朕来守着你。」
这一夜,安鱼同样梦见了那只平安祥云荷包,纵然隔着两世,她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她是如何强忍肝肠寸断,笑着将它收回。
如同收回她的心,就此深埋。
当时她已然病得重了,他坐在榻边亲自为她喂药,恰逢长乐宫来报,说小公主肚子疼,哭着要找父皇,他手一抖,却只淡淡回了一句「让太医好好诊治公主,朕这儿忙完了自会去看看」。
「皇上……」薄萸娘却看见他眉心悄悄蹙起的烦躁与焦灼,她嗓音低微沙哑断断续续地道:「您先去看孩子吧……臣妾这儿没事……」
他犹豫了。「可是……」
她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间崭新的蟠龙荷包上,有一刹那的失神,喃喃问:「皇上……您那只荷包呢?」
「荷包?」严延温柔的眼神浮起一丝迷惑,低头一看,随即莞尔。「哦,朕今早上朝前,贵妃说她亲手帮朕绣了个新的荷包,要朕换上……呃,萸娘姊姊,朕不是喜新厌旧……朕只是见你做给朕的那荷包旧了,络子也断折了几根,朕舍不得再戴,所以这才换下命人妥贴收好的。」
她怔怔地看着那只张牙舞爪威严赫赫的金丝银线蟠龙荷包……在他的不自在与凝滞的沉默中,终于回神过来,轻轻地笑了。
见她一笑,下意识心脏紧缩屏息以待的严延这才松一口气,嘴角微扬,伸手怜惜地理了理她鬓边一绺微乱了的发丝。
「贵妃待皇上好,那臣妾就放心了。」她眼神温和,吐息微弱地道:「……那旧荷包,能还给臣妾吗?」
他莫名紧张了起来。「萸娘姊姊,那是你给朕做的——」
「臣妾就想看看那断了的络子还能不能重新续上……」她喃喃。
「萸娘姊姊,你保重身子要紧,等养好病了,有多少荷包做不得?」他眼底盛满依恋和一丝苦苦压抑的悲伤与不安,强颜欢笑地劝道。
她却是神情平静而坚持要回那只荷包看看。
「好吧,可等你看过了,不管续不续得上新络子,都得再还给朕才行。」他撒娇道。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薄萸娘强撑着抬起手,摸摸他英毅俊美的脸庞,浅笑着点了点头。
「良河,你到长乐宫寻贵妃把那只荷包——」
「……皇上,这不是什么大事,让良公公随侍您到长乐宫看小公主,臣妾让杨海去取来即可。」
严延沉吟了一下,终究还是忧心着小女儿的病情,安抚地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柔声道:「好。那姊姊好好歇会儿,朕晚些再来。」
她疲惫地笑笑,颔首。
后来,杨海回来了,满眼气愤又强自忍住,小心翼翼地陪笑道:「皇后娘娘,老奴有罪,方才取回的路上走得急了,不留神竟将荷包落在了地上,弄脏了荷包,老奴这就让人好好洗濯干净再——」
她神情平和,温言道:「不妨事,本宫知道不是你的错……荷包给我吧。」杨海眼眶红了,鼻头一酸,迟疑地将袖里的荷包恭敬递了过来。「娘娘,您别生气,长乐宫那儿欺人太甚,皇上圣明烛照,总有一天会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的。」
「杨海,谢谢你。」她眼神有些飘渺恍惚,回过神来后对着他笑了笑。
「本宫会请皇上做主,等我走了以后,赠你百金还乡养老……你也吃苦了大半辈子,够了。人哪,这一生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照顾好自己,好好踏实过日子,才是实的。」
杨海已经掩袖呜呜哭得不能自已了。
她低头看那只荷包,明显有被践踏沾灰的痕迹,消瘦的手指缓慢抚摸过,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把熏笼移过来本宫跟前吧。」
「皇后娘娘?」杨海含泪惊惶抬头,随即扑通一声猛然跪了下来。「娘娘万万不可啊!这、这荷包烧不得,这是您亲手给皇上缝制的,这是您的一片心啊……」
她长长睫毛低垂,淡无血色的唇瓣微微轻启,平静地道:「人不在,留什么都是多余,这皇宫我确实也待得倦了,又何必让这荷包膈应了皇上和贵妃呢?」
「皇后娘娘,不能够啊……呜呜呜……皇上现在不知道,可、可往后总要留个念想……」
薄萸娘有一丝苦笑地看着这忠心耿耿的杨海,最后还是抵不过他的苦苦恳求,把荷包压回枕下。
她总想着,自古以来皇后薨逝后,待新后上位,寝殿内外自然都会汰换一新的,所以也就不急在一时销毁这已成了无用物的旧荷包了。
……安鱼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身子一个痉挛,心头惊跳良久,渐渐才平复了下来。
她突然再无一丝睡意地睁大眼,对着上方的承尘发呆。
「真是噩梦……」她揉揉眉心长吁了一口气,脑中倏地闪过一个残影,小手一僵——
荷包?!
她今晚在院中和干元帝「对峙」之时,夜色朦胧,可她总觉得眼角余光瞥见了他腰间配饰的,那个荷包形状和花样怎么和她试图焚毁的那只很相像……
不不,应当是眼花了,大黑夜的,她眼力也没那么好。
况且堂堂一国天子,所用之器之物无不是最精致上等,配戴上褪色老旧的东西,于礼不符也有损龙威国体。
「看来我就是天生跟皇宫犯冲,」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还没进宫,已经心神耗弱疑神疑鬼起来了。」
唉,既然已经逃一不过,那便熬吧!
薄萸娘既然能在步步莉棘的东宫中熬过十四年,安鱼现如今在清平许多的后宫里熬上五年,虽非小事一桩,想来也不算太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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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岸请君回头望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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