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池镜的身子一顿。
许久后,他侧过身来,略带讥讽的眸光落在霍淑君身上。他勾了唇角,慢悠悠道:「霍大小姐,你对朝政之事,又知道几何?」
霍淑君懵了一瞬,支支吾吾道:「知道……这么一些吧。」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霍将军会听你的?」他问。
「……」霍淑君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向来信奉‘兵不厌诈’的天恭会愿与我大燕和解?」他又问。
「……」霍淑君依旧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又怎么确信,我魏池镜……不想继续这场战争?」魏池镜挑起了眉头,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眼底明晃晃的嘲意,叫霍淑君的心都揪紧了。
她被这些问题逼的手足无措,只能结结巴巴道:「我知道镜哥哥是那样想的,镜哥哥一定是那样想的……没有谁想见着生离死别……」
说他后来,便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确实是想哭了。她想起往昔在不破关的岁月,只觉得那简直是大梦一场——镜哥哥与小郎将隔三差五来教导自己习武,娘亲每日聒噪地催促她找个好夫君嫁了,爹爹时而和蔼、时而严厉,七夕的花灯,夜晚的烟火,鹤望原的芦苇……
那时的她竟还终日嫌这个不好,嫌那个不够。如今看来,这些她所嫌弃的东西,明明都已是最珍贵的宝物了。
「送霍大小姐出城。」魏池镜又叮嘱了一声。
「是!」他身旁的侍从抱拳领命,上来就要请霍淑君出门。霍淑君咬咬下唇,忽然紧紧地跟上了魏池镜的脚步。
「镜哥哥!」她带着哭腔尖声吼了一句,「你放了我娘和小郎将,我留下来,我代替她们!」说罢,便一撩裙摆,朝着渐远的魏池镜跪了下来。
地是冷硬的青石砖,她娇嫩的双膝一磕到地上,纵使有衣衫包隔,也令她感到了一阵痛楚。她从未经历过大苦大难,也没有跪过谁;此时此刻,她却蹙了眉,哀哀地望着魏池镜。
魏池镜愣住,眸中略有诧异之色。
但是,他却不曾松口,依旧道:「送霍大小姐出城。」
霍淑君咬着下唇,狠狠摇了摇头。她推搡开来搀扶自己的侍从,膝行向前,呜咽道:「镜哥哥,当我求你。……我留下来,放她们离开。」
她一路膝行向前,原本干净精致的衣衫上沾满了雨后的泥巴,变成一团脏污。但她不管不顾,只是睁大眼睛,努力地盯着魏池镜,不放过他面上分毫的神态变化。
「镜哥哥,当我求你。」
「……镜哥哥!」
「换我留下来!」
她的声音哭腔越来越重,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粒儿,滚个没完,鼻头红通通的。魏池镜回头瞧她时,不知不觉便僵住了脚步。
「……你留在这里,与你娘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魏池镜道,「我留着你娘,是为了让霍天正主动现身。」
「那我回京城去,又有什么意思?」她哽咽道,「我爹爹下落不明,我娘亲生死难测。生养我的不破关被夺了去,就我一个人独自待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
魏池镜一时无言。
霍淑君的细白手指狠狠一抓,无法在青石地砖上抠出痕迹,反而叫手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即渗了出来。她抽噎着,却不敢大声地哭,反而竭力压着、藏着,想要露出一副从容的样子,不至于太过狼狈。
只可惜,眼泪是挡不住的,依旧滚落着。她一翕眼帘,便像是灵魂都从中被抽走了。
魏池镜有些恍惚了。
他记忆之中的霍淑君是怎样的?
——是天真不谙世事的,是蛮横无礼、跋扈嚣张的,是从来不会求人的。她自幼锦衣玉食,生来便是天恭一等一的名流千金,求亲的人踏破门槛。玉髓为食锦为被,金堂银马不值惜。
从前,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那算什么,我爹会帮我摆平的!」可现在,她早没了这样任性的资本,爹娘不在,家园不复;一夕之间,痛失所有,只能在跪在他面前无措哭泣。
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殷勤地一口一个「镜哥哥」,她瞧着自己时,眼眸亮闪闪的,像盛了一天的如水星河。小女儿所有的娇憨、爱恋、天真无邪,她都有。
她如今依旧唤自己「镜哥哥」,可她却是跪着的,像是已把自尊低伏到了尘埃里。
「镜哥哥!你不想打这场仗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还在唤他。
恍惚之间,魏池镜觉得眼前的霍淑君有些熟悉。他印象之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从前身份尊贵、无忧无虑,天塌了都有父母帮忙顶着;可一夕之间,却失去了所有亲眷归属,家国不复,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四方。
那个人是谁?
似乎是叫做魏池镜。
这样的怜悯之绪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抛却在脑后了。魏池镜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不会对你娘动手。但是,霍天正,我不敢保证。他毁我家国,这仇我必报不可。」顿了顿,他道,「……霍大小姐,你回去吧。我不伤你。」
说罢,他便朝前踏步离去。
「镜哥哥!」
他身后,霍淑君发出了细细的尖叫,脖颈上青筋迸出。她向前爬了几步,衣裙沾满泥巴,可却根本追不上离去的魏池镜。
魏池镜行着路,眸光落在地上。
——日后,霍淑君定是会恨自己的吧。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明明是曾经尊贵无比的皇子,却被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家国。他亲眼看着母后在金莲台上放了那把火,将往昔的轻快、天真、无忧无虑全部焚为一团灰烬。从那以后,他的骨子里只剩下恨;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
霍淑君必然会恨自己。
可那又如何呢?与他有何干系呢?她与他一样,不过都是抵死蜉蝣,尘埃一叶。纵有爱恨,也远轮不到荡气回肠的时刻。
魏池镜的侍从上来搀霍淑君。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姑娘,纵使那侍从是个大燕人,看了也未免心疼,于是便劝她:「霍小姐,快起来罢。五殿下很是心慈,不愿伤你,你还是赶紧出城去吧。」
可是,那柔弱年轻的姑娘却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似的,趴在地上,微颤着身子。好不容易,侍从才将她扶起来,只见得她满面的泪水,嘴唇颤个不停,却不曾发出一丝哭声。
魏池镜回了霍府的书房,处理了些军务,便又朝着江月心那头去了。还未走近,就看到江月心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闷着酒,几个丫鬟躲在一旁,一副害怕模样。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小郎将喝醉了,睡了会儿,如今醒了,又要了酒继续喝。」丫鬟瑟瑟道。
江月心的酒量甚好,用大碗装酒,一口饮尽;末了,便大呵一口气,用手背擦嘴角的姿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有些醉,面颊红通通的,眼底也不是清明的。瞧见魏池镜,她便爽朗笑了起来:「阿镜!你来了!陪我喝这一碗!」
魏池镜愣了一下,忽然意识道:她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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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公子订亲没 下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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