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历经数百上千年的繁华重镇,二十年里接连遭遇两次战火重创,原本的百姓要不就成了入侵者刀下亡魂,要不就逃得远远的,这城就这么衰败了。
徐静书揉了揉伤感泪眼沉默了。
走过两个街口后,徐静书才忽地疑惑道:「咦,这里不是划给庆州的么?之前庆州险些就与淮南、允州联起手来造反了,皇帝陛下……皇伯父,他为何还会选庆州的溯回城来办今年的冬神祭典?」
想想似乎还挺自相矛盾的。既出于安全考量,谨慎到事到临头才公布祭典的时间与地点,却又要去选一个地方势力并不安分的地方,真是圣心难测。
「建朝五年溯回城的民生还无起色,说到底是因为这里曾被屠城,许多百姓心有余悸不敢入城。今年冬神祭典选在这里也算是给百姓定个心,往后陆续就会有附近郊外、山中百姓慢慢往这里来。之前几年冬神祭典的选址也是如此,事后多少都能见些成效。」
恢复民生四个字说起来轻巧,但要在千疮百孔的废墟上一点点重聚生机不是挥挥手下道令就能办到的。
「我们这辈人的担子,不比复国驱敌来得轻,」徐静书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眼角余光却被一个锃亮的头顶吸引了,「欸?僧人?这里有寺庙?」
赵澈想了想:「嗯,城东有个‘积玉寺’,几百年的古刹了,前朝时出过很多有名的武僧。要去瞧瞧吗?」
「好呀。」
经历了前朝亡国时的「溯回屠城」,又经历复国之战时的激烈交战,溯回城中许多城墙上都有残酷的痕迹遗留。
可位于溯回城东郊山脚下的积玉寺不愧是有数百年传承的古刹,楼高墙厚,看起来并无城中那种饱受战火摧残的痕迹。
想是最近因冬神祭典之故,从各地提前赶来的达官贵人极其亲眷们闲来无事,便在这里扎了堆,使冷清多年的积玉寺突然香火鼎盛了。
来来往往的人里不免有京中来的熟面孔,时不时有人凑上来执礼问好。徐静书通常都是还礼过后就不知说什么,好在赵澈会担下与人寒暄的重任,她便乐得走神眼神四下打量。
东张西望间,远远就瞧见了身着皇城司武官袍的李同熙——
与之前在泉山澜沧寺一样,他对僧人们的态度实在有些……令人发指。
徐静书皱眉看着他与两位僧人相互推搡,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劝阻。
「李同熙!叫你来是做事的,不是惹事的!你再这样,就给我滚回京去!」
响彻云霄的怒喝惊得枝头残雪纷纷下坠,原本还噪噪切切的香客们顿时安静下来。
赵澈扭头看过去,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徐静书跟着自己,便举步行过去。
「周大人,天干物燥,压着点火啊。」赵澈浅笑寒暄。
「信王殿下安好,」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淡淡执礼,「信王妃殿下安好。」
这位是复国之战中年轻的功勋名将之一,从武德元年起就担任皇城司最高官长了。
徐静书赶忙回礼:「周大人安好。」
「失礼了,」周筱晗叹气,忿忿瞪了李同熙一眼,「我们这儿还得接着清查有无可疑人员,人手不够得连我都来充数了。这混小子倒好,正事不做,走哪儿都光顾着同僧人过不去,有时我真是气得想一拳捶扁他的狗头。」
李同熙没吭声,站得笔直,看起来莫名倔强。
赵澈笑笑:「可能他八字重,进这种清静地就不自在。周大人消消气,我帮您将他拎出去捶。」
「多谢您了!别手软,打死算我的!」
虽周筱晗话是这么说,可京中谁不知皇城司两位指挥使大人对李同熙这个刺儿头惜才得很。她这也是看出赵澈是好心圆场,就顺着台阶下了。
沉默地随着赵澈与徐静书一道出了积玉寺后,李同熙终于开口了。
「多谢。」他是对赵澈说的。
「客气。」
等他俩打完哑谜,徐静书一脸认真地对李同熙道:「你明明是个好官,为什么对僧人们就总是很不耐烦呢?」
「何止僧人?我对百姓也没多耐烦啊,」李同熙活像破罐子破摔似地,一脸不屑,「没见三天两头有人告我在缉凶掀摊子、伤路人?」
「你、你……」徐静书被他噎得一哽,「你一定有什么苦衷的,对不对?!」
不管别人再怎么说,哪怕他自己也承认,徐静书还是不愿相信他本心就是恶的。
武德元年秋日,李同熙踢开甘陵郡王府那间暗室的门时,十一岁的徐静书看到了暌违已久的阳光,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后来是他护送她去就医的,路上怕她失了求生意志睡过去,同她说了许多话。
她始终记得当初那个少年武卒言语里那份赤忱与坚定,所以她认定他绝不是个坏人。
她的问题让李同熙愣了愣,旋即看向赵澈:「你没告诉她?」
赵澈摇摇头。
「你倒算个真君子,」李同熙笑叹一声,自嘲般摇摇头,「罢了,她若好奇,你便告诉她也无妨。我相信你。」
语毕,他径直转身走开了。
赵澈想了想,还是对着他的背影温声劝一句:「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既已决定放下,就别再和自己无谓较劲。」
是夜,徐静书斜身躺在被窝里,将冰凉的双脚贴在赵澈腿上。
「喂,今日在积玉寺,你和李同熙打的什么哑谜?」她动了动脚趾,在他腿上蹭了蹭,「你知道他为什么对僧人那么凶,对吧?」
赵澈靠坐在床头,翻着手中的册子:「当初前朝亡国时,僧人们大都自扫门前雪,关上山门一心向佛。李同熙就觉他们平素享着民众供奉,在山河破碎、流血漂橹时却冷眼旁观,他心寒不齿。」
这个缘由大大出乎徐静书的意料,她长长叹了口气,挠头:「僧人本来就是不问世事的。若能站出来抗敌,那算义;没站出来,好像也,不用这么生气……吧?」
「李同熙和旁人不一样。外敌入侵时只顾保命的人,在他看来都……不知道怎么说。总归他心里有过不去的坎。」
徐静书倏地张大眼,仰面望着赵澈:「什么坎?」她就知道李同熙是有苦衷的!
「那是他的秘密,你还是别问的好。」赵澈有些为难。
徐静书「蹭」地坐了起来,激动地拽住赵澈的胳臂:「在积玉寺门口,我明明听到他对你说,若我好奇,你可以告诉我!」
毕竟这是出门在外,不比平日在王府,此刻可没人在外头通夜烧着地龙的火,房中寒意沁人。
她这猛地一坐起来,厚厚的棉被从肩上滑下,冻得当场一哆嗦,麻溜地又缩回去躺下,齿关颤颤直打架。
看她被冻得可怜兮兮,赵澈笑笑放下手中册子,吹熄床头烛火躺下去,将她整个搂进怀里。
「背后说别人的秘密,不太好。」
「他自己都同意你说给我听的,」徐静书噘嘴低嚷一声,又娇娇声求道,「你告诉我嘛,我保管不会出去乱说的!」
突如其来的撒娇让赵澈无力抵挡,只好在彻底投降前讨价还价:「若你实在想早知道,除非……」
他咬着笑音在她耳旁提了个要求。
徐静书立刻炸毛,整张脸烫成七成熟:「什、什么小册子?什么下册?什么二十三页?我……我才不记得那页画的是什么!」
「哦,那你别问了,正好我也没那么想说。睡吧。」赵澈哼哼道。
黑暗中,徐静书眼前不停飘过小册子下册第二十三页的画面,羞得头皮发麻,却实在豁不出去。
在「豁出去」与「好奇心」之间来回挣扎良久后,她委屈巴巴地抱着赵澈控诉:「李同熙一定是心盲了!居然还说你是个君子……」
这趁火打劫,哦不,趁机揩油的事,君子是做不出来的!
「对别人,我当然可以君子。对你君子?那我就是傻子,」赵澈笑得极其奸诈,「反正条件就是那么个条件,你看咱们是成交呢,还是安生睡了?」
「我……」徐静书默了默,糯声讷讷,「含泪成交。」
好奇心,真是兔类绕不过的魔障。
小册子下册第二十三页那幅画片儿,对她实在不太有利——
上位主欢,想想就觉得……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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