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的梦噫 第一章

  认识徐爱潘的人,都说她长得就是一副很情妇的样子。
  可是,什么叫“情妇的样子”?模样又笼统,她听了每每觉得怀疑。指她的长相?指她的身材?抑或指她的五官?
  统统都不是,谢草说。
  总而言之,不是那种张牙舞爪、冶艳明丽的形貌;而是抽象的、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味道。所谓“成于衷形于外”,她那一身的印象气质,给人的感觉就恰是某诗人脍炙人口的诗作里头那个傍着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寂寥地等待的情妇。尤其,知道她那则维持十年不变、一直纯纯地单相思一个男人的感情和故事的人,更是这么认定不疑。据说,那个人早已经结婚生子了,而且连她是谁可能还不知道。她傻傻的,像那个住在青石小城的情妇,等着季节的更迭,等着不知道有她这份感情存在的候鸟的来临。
  是的,知道的人都说她笨,无药能救的那种。
  知道她“故事”的人其实不多,寥寥两三个;除了那个高中大学一路和她混过,而后飘洋过海,现在人在纽约吹曼哈顿异乡冷风的谢草外,大概只有花佑芬知道。其他的人,东拼西凑捕捉一点风影。她向来不爱说自己的事,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还不是就那么回事”——她总是这样一句轻描淡写将所有对她的好奇挡回去。
  她不小了,但也算老,二十六岁,差不多是该男欢女爱寻乐的年纪。但她总是独来独往,身边找不到一点男人的影子。不知道的人说她挑,或者患了精神性的感情洁癖;缺德一点的说法,说她是后天性爱情免疫过全症候群,简称“老处女症”。
  她的反应一贯的无所谓。谈恋爱又不是什么光耀门楣的事,男朋友交得多也不见得多有长进和出息,纯情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再说,并不是她不愿谈恋爱,也不是她立意要错过,她只是、只是始终找不到与她灵魂相系的牵绊。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她心底深处感情最初的那根弦早为人拨动,她也知道她自己笨,傻傻地惦念一个人十年,对方却连她是谁恐怕都不知道。这根本不能算是爱,可是她却执着的认真。
  “这太荒谬了!阿潘,我拜托你,实际一点,对方连你是谁搞不好都不知道,你再这样莫名其妙爱下去,就算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也没屁用。”花佑芬翻个白眼,喝了一口茶顺顺喉咙,顺带说句粗话吐泄她的不以为然。
  这些话她很早以前就想说了。徐爱潘实在离谱得可以,离谱到让人看不下去。哪有人恋爱这般谈法?喜欢一个人,也不敢跟对方表示,自己一头热闷闷地搁在心里十年——十年耶!不是十天、十个礼拜,或十个月!想想那多漫长,平白浪费大好的青春和错失美丽的风花雪月。
  “我知道,可是——”徐爱潘习惯性的蹙眉,避开身边那一对旁若无人、交颈勾臂、狎昵亲热的情侣,反问:“你自己呢?还不是跟我一样,什么都不敢讲。”
  她跟花佑芬认识四年了,交情算老。学校毕业后,她应征一家出版社编辑,与花佑芬恰巧被安排前后位面试,又同被录取,同期进入公司。一连串的巧合、或算缘份,就这般将她们牵扯在一块。花佑芬在她七岁,笑起来一张圆脸比她还天真。她从没当她是前辈,嬉笑怒骂完全以同等的立场心情对待。
  编辑的工作免不了撰写一些文案或采访的文章,同样都得动笔绞尽脑汁,无中生有一些天马行空的事;为人作嫁久了,她觉得没意思,干脆辞职另一家出版社写起言情小说。花佑芬则隔不久也跳槽到另一家杂志社,时为搬家愁苦,她亦正好没地方住,便和花佑芬在其公司附近合租了一间公寓,解决了花佑芬的愁苦,同时也结束了她居无定所的浪迁。
  没错,浪迁。从她半工半读上大学开始,因种种现实的乖舛,她就不断东迁西移,流浪不断,没有固定的居所,处处是家,处处也不是家;而这般漂泊不定,恰恰如花佑芬感情上的写照。
  花佑芬学生时代前后交了三个男朋友,都因种种的因素而分手。她一直在寻求一份稳定的感情,讽刺的是,最终她却竟然爱上一个有妇之夫。那是她第一家公司的老板兼上司,某月刊杂志的负责人。她因为那段不伦之恋辞了工作,却斩不断孽缠的情丝,到现在还和那男人藕断丝连。那男人并没有给花佑芬任何承诺,她却还是傻傻的,不求任何回报,心甘情愿地守在他身旁,当一个地下情妇。
  “我跟你的情形不一样!”被徐爱潘这么一反诘,花佑芬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叫说:“起码他知道我是谁,确确实实感觉到我这个人的存在!我——我们彼此拥有对方!”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见不得光。你能要求他离开他太太吗?能要求给你一个承诺吗?”
  这些话碰到花佑芬的痛处。她狠狠瞪徐爱潘一眼,语气粗嘎地说:“就算不能,他到底知道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长得是圆是扁,也确切感受到我的存在,感受到我的身体温热——可是,你呢?莫名其妙喜欢一个人十年,却不敢跟对方表白;对方连你是谁——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哪算爱!”
  一番抢白逼得徐爱潘抿紧了嘴,沉默许久。花佑芬冲动过后,冷静了许多,口气缓了下来,说道:
  “阿潘,你听我说,你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你连他到底结婚了没有都不确定,更别提他的兴趣、喜好、你们的思想是否能共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喜欢人家十年——”她顿了一下,摇摇头。“我觉得你根本不是喜欢他,而是喜欢那种爱恋一个人的感觉。说明白点,他可能在某方面——外表、神情或气质——恰恰符合你心里某个image,你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他身上。否则,怎么可能连对方的个性、想法如何都不明了?也不曾和他交谈过,就能那样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人家,无怨无悔,甚至没有怀疑地持续十年不是真正的爱。如果真正爱上一个人,你不仅会想念他,渴望时刻见到他,他的一切你都会想知道——甚至,你会有欲望,欲望他的身体,渴望他拥抱你、爱抚你、亲吻你!精神与肉体合一,这才是爱!你对那个人,有这种感觉吗?没有,对不对?你根本就只是在爱一个image,如同少女一样的幻想嘛!”
  太过分了!这样瞧不起别人的感情。徐爱潘粉脸一阵红一阵白,根本不愿去正视那个事实。她抿紧嘴,看看周遭。花佑芬的声量并不大,四周满坑满谷的情侣也大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人会注意她们的谈话;但她还是敏感的觉得黑夜中有谁在聆听。她下意识又环顾四周一眼,发现坐在她们右侧旁的一名男子,手里拎着一罐啤酒,放下女伴,正望向她们这边,黑夜里漆着一点星亮的眼神隐隐闪闪带着笑意。
  她不防涌起一股尴尬狼狈,装作若无其事,狠狠收回视线,刻意压低声音说:“你不必替我分析我的感情。想想你自己,你甘愿这样见不得人过一辈子吗?你每天苦苦守着电话,等待他随时召唤,像应召女郎一样,比个情妇还不如。他不给你任何承诺,你就那么傻——”
  “你这是故意要呕我吗?”花佑芬垂下眉,一脸幽怨地打断她的话。
  “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渗透!”徐爱潘试着说明,说着却叹出气,再说不下去。
  想想,她自己确实糟糕。
  花佑芬说的没错,没有人恋爱像她这样子谈的。她也许……嗯,太不切实际。她其实也不愿意这样,但想忘又忘不了,就是搁不下。
  “去找他啊!”花佑芬递了一个理当如此的表情。“告诉他你对他的心情,最起码让他知道你的存在。去打听他的一切,了解他的种种,再把你的热情献奉给他。如果他尚未结婚,那刚好,你的爱情就有了着落;如果他结婚了,或者不能接受,那也好,你把十年来对他的思慕一古脑儿倾泄出来。然后,拍拍手,说声再见,一切便告段落,从此自那段不明不白的无名感情中解脱。”
  说得那么简单!真有那么简单的话,她何苦这般纠缠多年?不是自己的事,说的总比做的容易,什么不负责任的主意、动作一箩筐。
  “你别把事情说得那么简单,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像放屁一样随便就放出来。”她忍不住说了一句粗话。
  花佑芬不甘示弱,瞪着她。“起码,我和他面对面了,不是吗?你呢?你连对方的概况都不清楚,单凭着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喜欢一个虚像。我实在不愿意这么说,但你根本就是懦弱,害怕去面对,又害怕受伤害,只是假借纯情的名义,一个人在那边发神经。”
  “你——”徐爱潘涨紫脸,咬住唇不说话。或许被说中心事,或许被击中她的懦弱,更或许被触及她一直不愿去正视、面对的事实;那沉默的姿态,充满愤懑。
  她抑住躁气,移坐在栏边的座位,面对着远山脚下的海岸灯火,双脚几乎一半悬空在栏外。
  尽管是七夕,夜空却显得暗淡。空气中的颗粒浮塞着人间的喁喁私语,聒噪得让人沉不住气,她真忍不住的想大叫。
  为什么人会这么多?
  这处九份山城小镇,昔日金矿开采,繁华盛极一时。后来金矿枯竭,繁华乡便逐渐没落,医院冷清如岛上僻壤穷乡地带,寻常可见的是那种几十或百户人家苟延残喘的寂寥小村。朝来,太阳寂寥地照着懒趴在地上的黄毛狗;暮落,荒凉的夜色笼罩住整座山,仅远处山坳沉睡的太平洋偶尔会闪着几点的渔火灯光。时间在这里凝住了,就像冬日时分弥漫整座山城小镇的雨烟云雾一般,浓稠着一股愁伤气氛,散不开。她还是学生的时候来过几次,从顶处的国中望下去,那寂寞孤绝的况味,简直是座荒山差不多,天与地气势宽阔地直朝人逼来;但后来,因一部得国际大奖的电影以此为故事背景,小山城顿时成了风潮,观光客蜂拥而入,俨然将荒弃的山城当作圣地朝拜。山城一夕间变了风貌,毁容似的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怨不得人多,都怪她自己搞不清今夕是何夕,到底地什么日子。情人的日子逢上周末黄金假期,山巅水涯当然处处是人潮。她脱离朝九晚五的轨道久了,没有季节感,天天星期天,天天也是工作天。现在想想,花佑芬没来由地拖她上山,原来是大有来由。七夕情人日,花佑芬的情人陪老婆晚餐加浪漫良宵,地下情妇在这种日子显得最凄惨,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拖上山。
  “对不起,我话说得太重了……”花佑芬跟过来,点起一根圣罗兰的凉味淡香烟,沉默了许久,才随着话吐出一团烟圈。“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比起你,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爱潘淡淡瞥她一眼,没说话。远方的海、天、山峦因为夜袭,模糊得只剩黑暗的轮廓;夜要睡了,人影也逐渐阑珊朦胧,散得如灯火,稀疏几点残红。
  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变成这样呢?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夜晚,两人却荒凉得各怀各的心事与缺口,在露天的楼顶茶棚,在星光不甚灿烂的暗空下,竟坐到深夜,空怔忡。
  怎么会这样呢?她实在想不懂。或许她该承认,面对那个事实——她的爱,到底算什么?
  “阿潘……”她久久没说话,花佑芬不安地喊一声。
  “其实……”夜变得好静。徐爱潘突然开口,乍听像空谷回音,凄凄清清。“我并不是完全不知道……”
  如果道听途说和谣传也算是一种讯息的话,关于她十年的爱恋,关于午夜梦回时那个人影——潘亚瑟,关于他的种种,她早已听过许多。
  然而,也只是听说。
  高中毕业后,听说他考进了第一志愿,公馆那所极负盛名的国立大学外国语文学系。然后,听说他放弃直升本校研究所的机会,出国改念大众传播,不到两年的时间便拿到学位。然后,听说他回国,在某家报社任职,和交往多年的女朋友结婚,有个孩子快一岁了。听说,他太太在南部某国中教书,两人南北两地分隔。又听说,他美丽的太太,一头乌黑的长发飘飘,柔柔亮亮,像仙女一样……
  太多的“听说”,构筑她绝望的爱情。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还呆呆地——”实在不可思议——花佑芬简直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瞪着她。但见到她空芜的表情,悻悻地闭起嘴巴不说话了。
  总归是那一句,懦弱——没有勇气去面对,怕受伤害、怕被拒绝——对吧?
  徐爱潘投递来一个幽幽的眼神,半是默认,算是回答。
  “大概吧!”低低的,那声音,不敢面对,正视的懦弱。“其实,关于他的一切,我也不确定,都只是听说——”
  “为什么不去求证?”花佑芬心急的打断她的话。
  问提多实在多贴切!徐爱潘嘴角隐隐露出些许的苦笑,带着淡淡的伤感。
  她何尝不想?但她怕——
  就算证实了,又能如何?她怕,若将所有的感情摊开了,把她对他的思念惦记作个了结,完成最后的仪式,让一切告个段落,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最后的结果不管痛或是恸,就都像喝过了孟婆汤一样,那一切便都过去了。她跟他从此就变成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再也不相干了!
  她真的怕。相思了十年,暗惦了十年的人,从此以后,就再也和她不相干,变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仿佛否定了她的感情,否定她这十年的相思。
  “我了解你的感受。阿潘,你是不是不能接受,害怕——一旦把对他的感情摊开,一切告个段落以后,爱情成殇,和他就变成再也不相干的陌生人?”花佑芬了解似地看着她,丢掉香烟,叹口气说:“这确实是有些残酷,但你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而且——”她踌躇了下,还是硬下心肠:“你确定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爱吗?你不是在爱一个虚像吗?别生气!我并不是在亵渎你的感情,但是,阿潘——”她停下来,很认真的又望着她。“无论如何,你必须踏出这一步,确定你这份感情——不要再自茧在虚幻里,勇敢一些,不管最后结果会不会痛或流泪,你一定要作个了断,给它一个‘安身立命’的结果。”
  “我——”
  “听我说——”徐爱潘想说,花佑芬比个手势打断她。“阿潘,我并不是要你求‘结果’——婚姻什么的,我是希望你确定、面对自己的感情。如果你真正接触他那个人、他的实体以后,对他有所了解,不再只是空泛的想像,你仍然对他一腔的感情不变的话,那么,不要怕受伤害,就放胆去爱!即使他结婚了,即使你的爱也许根本不会有结果,但你终究曾爱过。如果他不能接受,你也到了不能不放弃的时候,到那时,就让一切告个段落,重新再开始。”
  “你是说,如果他愿意接受我,即使他结婚了,那我当他的情妇也并非不可——只要我爱他?”徐爱潘摇摇头,无法不怀疑。
  她一直认为,每个人有每个人感情的难处,她也未否定过花佑芬爱情的方式。然而,一旦事情真的临落到她身上时,她真的可以为爱而不顾一切那么做吗?
  “你并不是存心的,不是吗?只是不得已……”花佑芬的表情哀怨,像在说给自己听。这是她最深的痛处,她最无奈的爱的难题。
  “佑芬!”徐爱潘轻喟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嗯,离开那个林明涛呢?”看好朋友身陷在情爱的乱流中,她其实也不好受。
  花佑芬仰起头,落寞地笑了笑。“离得开的话,我早就走得远远的了,又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佑芬。”徐爱潘略略皱起眉,她讨厌花佑芬用那种字眼轻贱自己。她有什么错呢?就因为爱上有妇之夫?
  爱上一个人,其实自己也是很无可奈何的,它就是那样发生了,想躲也躲不了。许多人以为理智可以决定一切、压抑一切不应该发生的;然而,人也不过是情爱的动物,肉做的心,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强勇敢。
  而就因为人类感情的多爱不忍与善变,所以文明的社会以婚姻规范人的爱情行为。婚姻是爱情的保证,代表一种白首与共的承诺。可是,这世间,有什么是真正恒久不变的呢?感情其实是一种会腐烂的东西,海誓山盟对于有情的人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如此,文明终归是文明,他们活在纲常人世中;人世,自有它一套的定律。花佑芬最大的错,错在她触犯了道德的结界,破坏了婚姻的传统,她是“制度”外的第三者。“第三者”是错误的代名词,是不被同情接受的。
  “你不必替我难堪,我的立场就是这么难堪。”花佑芬自嘲地撇撇嘴,试图挤出笑来。“你不是都那么说了吗?我比个情妇还不如。”
  “你自己知道就好。”徐爱潘翻个白眼,语气刻意轻松,不那么认真,凝重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花佑芬再看看她,重又点燃一根圣罗兰凉烟,吸了一口,话题兜回到先前的焦点上。“你打算怎么办?”
  “啊?!”她一时没意会,随即懂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怕——”
  “先打个电话吧!他不是在报社工作?”
  徐爱潘还是摇头。光是听到潘亚瑟的声音,她怕她就会发抖。面对自己的心情实在太难了。
  “那就写信啊!应该难不倒你吧?又可避免直接面对。”
  “写信?”她愣一下。她从来没想过。
  她仰仰头,星光暗淡,牛郎与织女真正成了失落的传说。
  也许她该作个决定了,好好面对自己的感情,让十年流风告个段落。也许吧!
  “也许你是看到我的情形,觉得惨不忍睹,所以对爱情怯步;可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在有——”花佑芬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将还剩大半截的烟捻熄丢掉。“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明白什么是拥抱和渴望的感觉,就算对方已有家室,你即使明知不可,还是会深深陷入,也会甘愿——纵使是当个地下情妇。”
  “不要替自己的懦弱找借口,爱情没有那么神奇。你会离不开他,只是不舍自己多年的感情罢。”徐爱潘不以为然。她以为花佑芬的不可自拔,泰半源于对多处的付出与情感的狠不下心,傻傻地相信对方会给她一个承诺。
  男人的承诺都是不可靠的。那些吝于作出承诺的,并不是因为他的专情或良知,而是根本连给予承诺的担当都没有。女人喜欢听甜言蜜语,所以喜欢男人给承诺、给她一个保证;对于那些吝于作出承诺的人,她们以为对方取舍进退为难,然后断章取义夸大对方虚幻的爱的强度。
  这样的自欺欺人,毋宁是所有陷入爱情难题的女人的写照。但或许,却又扣花佑芬说的,她不是自欺欺人,她只是——只是心甘情愿罢了。
  心甘情愿——她的爱情,就是这等无怨无悔的态度,如此而已。
  “也许吧!”花佑芬淡淡一笑,笑得落寞凄凉,像是同意徐爱潘的话,又流露一些自己的心情;转过脸庞,淡漠地又是一笑。“我就是丢不开,心甘情愿这样,让他骗我一遍又一遍,爱得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
  “值得吗?”徐爱潘低低一声。问她,也在问自己。
  花佑芬扬扬脸,没说话,那表情像是在说:等你陷入了,陷入爱情的泥沼就知道。多说无用,有些事根本是不可说的。
  “唉!”徐爱潘重重吐口气,口气老老的,有太多的不懂。“我实在不懂,他真的值得你这般无怨无悔吗?完全不求回报——既没有承诺,物质生活上也不肯好好照顾你。你这算什么‘情妇’?一个人苦哈哈,当人情妇的,不都是住华厦、开名车、一身珠光宝气的吗?”
  “你在说什么!?”花佑芬失声笑出来。“你当我是黑社会老大的女人吗?什么华厦、名车!拜托你!不要让那些乱七八糟的电影给搅昏了脑袋!”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徐爱潘白她一眼,神情真真假假,带几丝乖戾,也不晓得话里的认真有几分。“情妇是什么都不必做的,只是陪着对方上床,听他诉苦、发发牢骚,再柔言安慰,给他一些甜言蜜语和慰藉。”
  花佑芬翻翻白眼,沿不及有任何回驳,侧后方先传来似乎忍俊不禁的笑声,像隐忍了许久般。两人回头过去,只见后侧一个男人穿着黑衬衫、黑长裤,一身的黑,几乎要融进黑夜里。他面对着辽旷的海天而坐,手持着一瓶罐装啤酒,一双长腿笔直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看起来很悠闲,视若无睹的模样不仅有种神气,而且贵派。意识到她们的视线,他微倾着头,撇嘴对她们一笑。花佑芬回个笑,不以为意;徐爱潘却皱起眉。算她多恼,她觉得那男人那个笑,似乎是针对她而来。她刚刚才和那男人打过照面,现在又碰着了。她怀疑是否听到了什么。他那个笑,嘲讽的意味甚浓,揶揄的成份居多。
  他听到了什么吧?她再皱个眉,别开脸,一种窃听的不舒适塞满心间。站起来说:“我要去睡了。”她怀疑是不是她太过敏感,那个笑让她觉得,仿佛自己内心的私密被窥探了般,心与情皆被看穿。她觉得相当不舒服,而且,极不自在。
  “这么早?才十二点多——”花佑芬贪婪地又点根烟。她的抽烟习惯就像她的爱情况境,不识滋味,只是上了瘾,欲罢而不能。
  “不早了,明天不是还要到海边吗?早点睡吧!”她却觉得很累了。那种,由内心深处涌起的疲惫。
  往事果然不承受负荷,她不该去撩起的。
  “阿潘!”花佑芬叫住她,心中藏了许多的疑问忍不住了。“我一直想不懂,你到底在追求什么?十年!那么长的日子,你难道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坚持吗?你到底在追求什么?”她的疑问重复说了两次,余声嗡嗡的如回音。
  后方那个男子眼神动了一下,笑意隐微了,浮起一款专注。黑夜总有人在倾听。
  徐爱潘站着没动,反应有些迟缓。她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星空那么暗淡——
  花佑芬真正问到她的心上了。夜色的薄光中,她淡淡凉凉一笑,低哑的声音有些像呢喃:“我在追求什么?好难……”她仰起头,碧海青天,千年的心一意相通。低下头来,喃喃念着:“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是哪个诗人曾说过的话?这是她所有的追求。她这十年的“错过”,为的也只是这份“全心”。关于爱情,她并不是在追求一配偶,而是在追寻一个灵魂伴侣,所以她的爱情可以是无性的,由精神开始。
  但这份相思,又是怎么发生的?她的“追寻”,会不会出岔错?没有勇气去面对,那算什么?
  “是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你啊……”花佑芬摇摇头,叹气了。她已经够蠢了,却还有一个比她更傻的。但因为傻,所以痴,执着一个相知相契的灵魂。
  这世间的爱情,为什么都没有一个恒定的道理?
  徐爱潘的痴心,或许有一天也要幻灭;也或许,她将变成跟她一样,为着一份相依相守而不计一切。谁知道呢?
  爱情像那流星雨,终是会坠落的,坠入那情天欲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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