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门的长沙发上,依序坐着训导主任、教育和辅导老师,戴着圆眼镜的老校长则深陷在大办公桌后、高背的旋转式皮椅中。每个人脸色都很凝重,用一式的严肃的表情望着他。沈亚当目光缓缓地扫过他们四个人,心头有些忐忑,连一秒钟都嫌漫长。
“沈老师,有个叫杜夏娃的同学,是你班上的学生吧?”训导主任先开口,沈亚当点头,稍稍放下一些不安。
训导主任站起来,瘦削的脸颊看起来,像似纵欲过度的深凹。他的脸瘦是天生,看起来却带着不正常的病容。
“沈老师,昨晚有人看见你的学生杜夏娃穿着制服和人上饭店,不但举止暧昧轻浮,而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对方亲吻搂抱,态度非常亲密,有辱校风。我们已经通知她的家长来学校。你是她的导师,找你来,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沈亚当松了一口气。侃侃说:
“据我了解,杜夏娃是一个认真用功的学生。她操行良好,成绩也不错,虽然个性内向了一点,但还算合群。校长、主任、王教官、张老师,我想这大概是一个误会。会不会是看错人了?”
四个人互相望一眼,冷肃的霜气融掉许多,似乎对沈亚当的话先采信一半。
“已经找人去叫她过来,等会她就会到。等她来了,我们先听她自己么说再说吧,要给她一个陈述的机会。”辅导室的张老师以专家的口吻发言。
隔一会,杜夏娃进入校长室,见到那阵仗,愣了一下,本能有些退怯,心里却矛盾地反在冷笑。十只眼睛觑着猎物般全都对着她,她纤细的身形在对那些估量环伺下,略显得单薄。
沈亚当赶先走上前说:“杜夏娃,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你在某饭店和人举止失当,有违校规的规定,报告了学校。我想应该是对方看错了,你别怕,老实说就好了,把误会解释清楚。”一边对她使眼色,递给她一些默契。
杜夏娃像是没看到他的善意,沉默得显得倔强。
训导主任沉不住气,问:“杜夏娃,有没有那回事?你昨天晚上在哪里?”
杜夏娃抬起黑白分明的眼。教务主任那双单薄眼皮加上过眠而浮肿的小眼显得更小。眼睛小,距离外看了,就只让人看到阴沉。十只眼睛等着她的回答,她视线越过老校长微秃的头顶,看着前方的墙壁。
“在很多地方。”给了他们一个期待的答案。”
“什么叫很多地方?”教官扯开尖锐的嗓门。那声音就像铸锅生锈,拿刀子去刮它一样,让人听了耳朵会起痉挛,不舒服极了。“到底有没有那回事?有就说有,没有就没有,把事情解释清楚。”
“是的,杜同学。学校是很开明的,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学生乱加罪名,一定会给你们陈述的机会。你把事情解释清楚,学校不会随便冤枉你的。”辅导室的张老师婉言劝抚。她的功用就是用来扮白脸,顺便以专家的眼光审视杜夏娃心理是否有毛病。
沈亚当急了。他怕杜夏娃老实过头,什么都招,包括该说和不该说的。
“杜夏娃,老师知道你绝不会做这种事。你别怕,照实说清楚就可以,不必要说的就可以不必说。校长和主任只是想了解有没有那回事而已,没有就说没有。”
但那些目光的环伺,张着一种接近兴奋的紧张情绪,形于色的凝重严肃落成只为遮掩蠢蠢欲动而生的压抑。训导主任且抿着薄成一条线的嘴唇,小眼睛伺候猎物般地伺候着杜夏娃。
“我问你,你昨晚是不是真的去了×饭店?”杜夏娃太沉默,训导主任决定主动出击。
“去了。”杜夏娃望着墙壁,谁也不看。校长室内的气氛因这句话蠢动起来。老校长咳了一声,训导主任沉着脸又问:
“那么,你是否像别人看见那样,做出有损校誉的事情?”
“我能不能知道,别人看见了什么?”
四个人对看一眼。辅导老师站起来,先堆上可亲的笑容,语气放得委婉。
“杜同学,是这样的,有人看见你在饭店大厅里,和异性朋友形迹暧昧亲密。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开放,学校并不是不开明,老师们也都很了解,像你这种年纪,对异性正是感到好奇的时候,有几个异性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她吸吸鼻,加重转折的语气。“你毕竟还是学生,身上又穿着学校的制服,在饭店大厅那种公开的场合和异性朋友当众拥抱接吻,总是不妥当。学校再开明,也有学校的立场,有些损害到校誉的事,学校还是无法接受的。我们只是想了解,你昨晚在饭店里,是否有不恰当的举止。”
说了大篇冗长的大道理,其实不过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违犯校规的禁忌。
杜夏娃干脆不否认,说:“既然有人看见,那就是了。”
她可以解释的,但解释太费事,她不想交出心肝被检视。
“杜夏娃,这种事不可以开玩笑。”沈亚当没想到她这么笨。可以小事化无的事,她偏偏要自找麻烦。
“杜同学,主任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有做出损害校誉、违反校规的事情吗?”训导主任的小眼睛因着窗玻璃光线的反射,射出无底的深邃。
杜夏娃面无表情点头,连话都不想说,但那抿着嘴沉默的模样,可以解释做倔强,也可以解释做反省。
“校长——”杜夏娃既承认,训导主任连忙回头请示大人。
老校长沉吟一会,抬头说:“杜同学,你做错了事,老实又勇于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好,值得嘉许。不过,如果能事先避免,那就更好了。切记,以后不许再发生这种事。姑念你是初犯,只是一时的迷惑,平时操守良好,是个用功上进的好学生,这件事学校会看情形,做适当的处分。林主任,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是的,校长。我们已经通知她的家长,应该马上就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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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说完,敲门声便响起。艳烈的天,路依然是一身浓黑的无色彩,他站在那里,就像那身黑,昭示绝对的存在。“我是杜夏娃的监护人。她做了什么事吗?”他很自然地走到杜夏娃身边。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在同一个平面和一个象限。
沈亚当以导师的立场,约略把事情解释一遍。训导主任接口说:
“她已经亲口承认了。”特别加重结果的语气。
路大异于一般家长甩头皱眉、先责备自己孩子一顿再说的反应,平静地问杜夏娃说:“夏娃,是真的吗?”
他知道杜夏娃对事情常不愿多解释;当着众人问她,她大概也不会说。他问,只是因为他必须要给学校一个交代,就像他们的感情必须给道德的社会一个交代。交代不出来就只有坐困愁城,任由自己痛苦悲伤受煎熬挣扎到死。
“咳咳!”老校长干咳两声。“杜先生,你不必太责备她,她已经知错反省了。”
“我姓路。”路的声音无温度。
老校长忙又干咳一声掩饰尴尬。他只听训导主任说是学生的家长,没想到这种复杂。
大家若无其事。训导主任接嘴说:“路先生,杜夏娃同学违反校规规定,学校会依校处分。不过,今天期末考试结束,明天结业式之后就开始放暑假。请她先在家反省,这件事等学期过后,我们再给她适当的处分。”
“好的。”路礼貌性对室内的人点个头,与杜夏娃并肩走出去。从进门到出去,说不到五句话。
沈亚当望望他们的背影,回神说:“校长、主任,我会再跟杜夏娃好好谈谈。没事的话,我先离开了。”
“等等,沈老师。”老校长叫住沈亚当,从大办公桌后走出来。说:“听说最近二年级学生当中有一些关于你不好的传言。”他顿一下,圆眼镜后的灰眼珠眨动一些企图。沈亚当心一凛。“你快结婚了吧?我记得就在中秋节对不对?这个时候最近不要有什么传言才好。学生说,你常常找刚刚那位杜夏娃同学谈事情?”
沈亚当心一宽,从容解释说:“校长,我是——”
“我懂。”老校长拍拍他的肩膀,了解似地打断沈亚当的话。说:“关心学生是好,但最好有个界限。这个年龄的女孩是很敏感的,她们只看到表面,不会去管里头的真相。你关心杜夏娃同学,但其它学生看在眼里,就有传言了。自己斟酌点,别再让学生说闲话。”“是的,校长。”沈亚当恭敬回答,感谢老校长的关心。
老校长的确是好意。但想想,多找学生谈些话,都算禁忌,如果他和杨安琪的事被知道,真不知会被怎么算。但说归这么说,杜夏娃沉默又倔强,他如果放着她不管,她真的会这么沦落下去。他实在不能不救她,想着她如花绽放的身体……可恨!那个男,到底有没有羞耻道德!
沿着操场通往校门的信道上,有些考完试后较迟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往校门口。路的高挺和一身黑,在那些背影里显得特别抢眼。杜夏娃与他并肩,并行的脚步微有一些距离,偶尔侧眼相对的神情,写出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的牵系,两个人的背影流露出同质的和谐。沈亚当快步追出去,杜夏娃已经坐进停在路边的灰色宾士。
“路先生,等等!”他及时喊住路。路回头,看见是他,金属性的眼睛反射出冷淡的光芒。沈亚当勉强接下那道反光,说:“我可以跟夏娃谈谈吗?”
“我想不必了。”
“那么跟你谈也是一样。”
“我想也不必了,上回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沈亚当眉毛揪了揪,忍耐住气。既然道德伦理跟他说不通,那么他就换个方式。
“路先生,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夏娃的确和异性朋友在饭店那种地方有一些亲密的举动,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为了保护她,所以方才我并没有说出来。我没说出来,并不就表示我赞同她的行为;不过,我想,以她特殊的情况来看,这样对她或许是好的。”他略顿一下,给路致命的一击。“她能听我的话,放弃对你不正常的感情,而和同龄的异性朋友交往,这是好的开始,希望你不要再伤害她,以免毁掉她一生。”
“说完了吗?”路狠狠瞪着沈亚当。
“我要告诉你,杜夏娃她会喜欢上别的男人,她有权利喜欢别的男人。等她年纪更大一些,明白你的无耻龌龊,她就会唾弃你,逃开你——”
路捏住拳头,脸部的肌肉线条紧绷。他再瞪沈亚当一眼,不发一言的拉开车门坐进车中。“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震落掉他平素的从容冷静。
“他跟你说了什么?”杜夏娃回头瞧一眼站在后车窗外的沈亚当。
“没什么。”路发动引擎。油门踩到底,将车开得飞快,迅速地将沈亚当远远抛丢在后头。从后视镜再也看不到任何障碍后,他才开口问:“那事,是真的吗?”
是真是假要怎么分辨?杜夏娃一时难说。她的确是追着陈明珠进饭店,杜日安的确是环拥住她以缓她的颤抖。那都是事实。但“事实”和“真实”的差距该怎么算?他们质问的那些她的确都那么做了。做了就是做了,就是事实。是事实便拥有绝对性,是不容辩驳。可是事实并不代表“真实”,她该如何回答是与否?
路会了解吗?
“真的。”她还是点头。
路不说话,再次将油门踩到底。
回家后,他就将自己锁进工作室。杜夏娃被关在门外,呆了一会,走回房间将自己丢在床上。床头那张忧郁的横幅正对着她,沉重的压迫窒息着她。越看那幅画,她便越觉得形绘的是她的处境。她母亲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画下那幅画的呢?她盯着画,而画不曾回答。她跟画相对,仿佛在对着一个无解的谜题,对着一份迷途的感情。
直到天色大暗,她忽然想起答应过要到杜家,匆匆跳下床,寻找衣服替换。
“你要去哪里?”路忽然站在她房门口,语气带着质问。视线稍移,见到墙头那幅画,脸色倏然大变,颤声问:“你怎么会有这幅画?”
“老太太给我的。”杜夏娃老实回答。路的反应泄露某种她疑猜的可能。“你见过这幅画?老太太说是我母亲画的。”
路没有正面的回答,问:“她为什么要给你这幅画?你又去杜家了?”
杜夏娃低下头。低头就是默认了。
路忍不住提高声调说:“你为什么还要去?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声音急了,显得暴躁。“告诉我,昨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杜日安?”
杜夏娃仍然低着头。路大声说:“为什么你会跟他在一起!?”
沈亚当那一击还在他脑中回响。难道那一段往事又要重演?她也要像她母亲一样离开他?
“老太太病得很重,我去探望她,然后日安送我回来。”
“就这样?”路不安。“以后不许你再到杜家,也不许你再和杜日安来往!”
“可是我已经答应老太太,有时间就去看她。老太太的病情已经很重,我想能够的话,就多去看看她。”
“不管你答应他们什么,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路,老太太其实很可怜的。”
想着老太太一生孤寂的命运,杜夏娃多少不忍,虽然她并没有认同与杜家所为血缘的关系。感情由相处相知而来,不由血缘。经过这几次的相处,她慢慢对老太太产生一些感情上的亲。
“你不必同情她。那是他们杜家自作自受。”路的反应寡情冷血。
杜夏娃默然半晌,看着地上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杜家?”
“我当然恨。”即使激动,路低沉的嗓音还是维持原度的低沉。他虽提高声调,仍拔尖不出高亢,只声音中带的恨意昭然明白。“他们毁了我姑姑还不够,又害死了你母亲,现在又要抢走——”他猛然住口。因为一时的激动,忘记这个恨有太多的牵扯,有许多的不能说。
“这些事老太太都跟我说了。”杜夏娃回想起老太太笼统的谈话与欲言又止,对路问出她的疑惑。“老太太告诉我,外——你姑姑因为爱上有妇之夫,生下我母亲后自杀死掉。我不明白,这跟杜家有什么关系?”
“你别问那么多,反正跟杜家有关就是。”路略为迟疑,表情显得不定,淡淡把话带过。
杜夏娃点头答应,求证另一个猜测。“好,我不问。我只要你告诉我,床头那幅画,是不是我母亲画的?”
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没错,是她画的。”
他由始至终看着那幅画的成形。看着她的浓浓忧郁,看着她的绝望叹息,看着她对他们关系的禁忌无能为力。最终,她还是离开他。
“你喜欢她吧?”沉默许久,杜夏娃才说出心中其实早就明了的疑问。“墙上那幅画中的天使,就是她吧?你把她搁心里那么久,你很爱她对不对?”
命运太讽刺了,她嫉妒吃醋的对象竟是她亲生的母亲。
“我不想谈这个。”路想逃避。
杜夏娃突然感到生气,大声叫起来。
“可是我想谈,你不要逃避!怀念那种虚像有什么用?她早就死了!早就已经是不存在的幻影!”不,那不叫永恒,她母亲已经永远不存在。“你想靠着对她的记忆活下去,而否定我的存在吗?你是否想逃避,不敢面对我们的感情?你让我感受到你的爱,但为什么,你不能像日安一样,即使走向地狱仍然坦然说出对我的爱?”
杜日安?路的眼珠冰灰起来。他害怕的事果然要发生。恐惧让他沉默,仅黯淡的眼神露出祈求。
天光太暗,杜夏娃得不到回答,黯然说:“我必须出去。我答应去探望老太太的。”
“不要去!”路慌乱阻止。“跟杜家保持距离,不要重复你母亲的悲剧。”
“悲剧?你是指我母亲离开你与日安的大哥私奔?不,那不是悲剧,路,那是她的选择。”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不行,他不能说。他喃喃摇头。“我不能说,你知道了会无法承受。”
“为什么?”
她承受了她对他的爱,承受了别人眼中罪恶的乱伦的感情,承受了这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些叫她更无法承受?
悲剧是不能说的;秘密的应该留给秘密,真相是会使人崩溃。路只是摇头,目光在挽留。
“夏娃,别去杜家,别丢下我,别像你母亲一样离开我。”
“那你爱我啊,你连吻我都不肯。”杜夏娃脱口叫出来,暗哑的声音被浓暗的空气吞噬,显得没有生气,而且无力。“路,尽管全天下的人都说我们肮脏污秽、龌龊、不道德,唾充我们、鄙视我们,我们最后还是要面对的。我们不能逃避,逃避了只是折磨我们自己。”
“我……”路说不出话,别开脸,逃避她苍暗的容颜。
他是想面对,却挥不开午夜梦回之际,由潜意识深层浮袭而来的罪恶感。他受的礼教,他接受的规范,他认知的文明现实,都在告诉他,禁忌与不能爱。十八年前,他痛苦挣扎,十八年后,他依然痛苦挣扎。这仿佛是一种诅咒,明明知道不能爱,他却重蹈覆辙,一次一次触犯禁忌,爱上不能爱的人;不等别人指责、审判,他自己先觉得罪恶。他一方面去爱,一方面又逃避,恶性循环着被诅咒的命运。
“你还是……”杜夏娃颓靠着墙,喃喃摇头。她等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她慢慢转过身,背着对他离开。
那些承继亚当夏娃血液并因之相爱的后代,就此成了道德的罪人,背着乱伦的罪名,成为见不得光的畸体,而逃覆到堕落天使黑色的羽翼下,藏躲于晦暗的角落,一世沉沦在创世最初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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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的忧郁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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