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正的初遇,是在十五年前,汴京那场春猎。
当日权贵云集,一开始,他并不晓得那个梳着一对圆髻的三岁女娃是谁,只看她衣裙华贵,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在人群中,想来出身不凡。
仅一眼,他就挪开了目光。
这样尊贵的人,跟他有别云泥,她是跟着大人来看热闹享乐的,他却是来过生死关的。
那时的他已经因为武学上的出类拔萃惹了皇家忌惮,一门心思都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藏拙,别让事态愈演愈烈,结果还是一着不慎,遭人陷害,背上了失手害太子坠马的罪名。
那个女娃,就是在这时再次进入了他的视野。
她在圣上问他罪的时候,挣扎着要从嬷嬷怀里跳下去,急急说着什么,只是刚一开口,就被嬷嬷捂住嘴,匆匆抱了下去。
他这才记起,刚刚太子坠马时,这女娃好像与薛家的嫡长子一起在林中玩耍,正好瞧见了那一幕。
果不其然,散场时,已经被定了罚的他隐在墙根,听见了一墙之隔外她跟大人的对话。
她奶声奶气地说:「嬷嬷嬷嬷,殷殷真的看见了,大哥哥不是坏人,我们去找皇……」
那嬷嬷却打断了她:「姑娘,您今日什么都没看见,跟老奴回府去吧。」
他听后无声一笑,转身离开了。汴京生,大不易,即便是个普通的嬷嬷,也练就了分辨形势的火眼金睛,只有三岁小孩才会在这时候看不懂大人的恶意,还傻乎乎地以眼见为真理。
不过,这女娃娃的傻气倒叫他觉出一丝慰藉。
虽然没什么用,总还有个小屁孩帮着他。
只是可惜,他在不久之后便听说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被嬷嬷打断的那句话,后面跟的词原来是「皇舅舅」,知道了她是镇国长公主之后,是霍家仇人的女儿。
人年少时真是气盛。明明她什么都没改变,还是那个一脸天真,企图替他打抱不平的女娃娃,他却在心里重新定义了她和那个嬷嬷的所作所为,对她们感到厌恶。
十二年过去,这桩小事自然成了他不再记起,也不再苛责以待的过眼云烟,即便她长成了大姑娘,以上位者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他也能把对沈家的敌意抛于脑后,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一道礼。
可他长在外面的棱角被磨平了,刺在心里的却没有。
所以,当他发现这姑娘被国公府保护得太好,过了十二年还一如当初的纯善,不谙世事,他想到了利用她。
他身陷囹圄这么多年,即便成功架空了皇陵的人马,把这里所有士兵收归己用,却依然对京中事务鞭长莫及,一路以来如履薄冰。那时的他,正急需一位足够权威,足够睿智的同盟把控汴京的局势。
长公主与她背后的英国公府无疑成了最佳的人选。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在他心中,大局是第一位,家仇则在次。他不介意与曾经的敌人达成暂时的合作。而长公主与圣上的矛盾积累多年,在沈令蓁的婚事上已然达到爆发的边缘,同样存在与他联手的必要。
眼下,只需要利用沈令蓁做一个推手,推动她母亲下定决心。
他知道这个主意很卑劣,但当他的对面站满了小人,他也没法再做一个君子。
于是他开始了计划。
从荔枝膏水那件事,他看出了沈令蓁的心善,所以第一出便是下足了血本的苦肉计。
山匪来袭的那夜,他虽看似伤重,却其实并未伤及要害,从头到尾都清醒着。他知道她守在门外,所以吩咐士兵们用言语渲染自己的伤势,算无遗策地把每个字安排妥当,句句剜她的心。
可沈令蓁自始至终守着规矩,不曾莽撞入里。
于是他又发现了,她是个十分拘泥于礼数规矩的人。所以接下来,他便把自己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她,让她对他卸下心防。
那之后,制造偶遇也好,月下舞剑或河边练兵也罢,都是为了让她自发自主地一步步靠近他。
等她靠近了他,他又欲擒故纵地远离她。
他惯会算计人心,拿捏个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实在不是难事。可当计谋慢慢得逞,他却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舒畅,反而越来越煎熬。
他甚至不清楚,这种后知后觉的煎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那日,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守了他一夜,翌日清晨,满眼都是狼狈的血丝。
或许是那日,她因他替一名士兵接骨而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他往河对岸望去,看见她害羞脸红的模样。
又或许是那日,她向他虚心求教裹伤的手法,因他给予的一丝丝甜头而欢欣鼓舞,心满意足……
她的简单,让他的复杂变得更加的卑劣与不堪。
这世上活得自在的,要么是彻头彻尾的好人,要么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做着好人却居心不良的,做着坏人却良心不安的,最后都会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当沈令蓁在后来的冬夜因为受寒病倒,他终于确信,他用半年的时间精心编织了一只茧,束缚她的同时,也困住了自己。
可是他们之间隔着利用与被利用的鸿沟,隔着上一辈的血海深仇,他永远无法对她坦诚相待,永远无法告诉她,他后悔自己伤害了她。
所以她或许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不眠不休地为她砌造花椒墙,并不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她也同样不会知道,那个漫长的冬天,在她的病中,他曾无数次悄无声息地趁夜潜入她房中,坐在她床边,给一直喊「冷」的她暖手。
每当她贪恋他掌心的温度,不肯松开他,他总是无可奈何地把她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跟她说,对不起。
她不知道,春天来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忙碌,他的确在躲着她,因为不想再利用她。
她也不知道,她离开皇陵的那天,他放飞的那只根本就不是布谷鸟。那「不如归去」的寓意,不过是他反复强加给自己的暗示,让自己不要对她表露出丝毫的眷恋与挽留。
她还是不知道,京郊寺庙那场字字攻心的对谈,是他有生以来演过最糟糕的戏码。
只要她稍稍弯下腰,就会发现,他掩藏在几案下的手一直在颤。
只要她仔细回味,就会发现,当她提到花椒房时,他是怎样耳不忍闻地急急打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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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花入福窝 下 第70章[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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