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月尽浮世歌 【唐都月】东市茶娘聂银烛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窗外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扰得聂银烛睡不安宁,索性麻溜起身,顺手抄起茶碾,推窗,投掷,一气呵成。
  小家伙一声惨叫,轰然坠地。等等……一只小麻雀能发出这么大声响?
  探头一看,笼在黑暗中的一个年轻男子,鹤发童颜,华服加身,眉间有道闪着光的印记,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连声哎呦。
  “呦,这不是九天之上的司命星君吗,什么时候也喜欢爬树装麻雀了。”她倚着梨花木的窗柩打趣道。
  秦艽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 ,纵身一跃便闪进了屋内,拂袖坐在胡凳上,端起了神仙架子,一脸不屑地说:“哪里是麻雀,我分明扮的是白颊噪鹛。”
  “还不都是鸟嘛,”她起身关窗,回头便看见某位星君正将邪恶的手伸向她搁在桌上的茶包,忙拍开他的贼爪,“这可是今年最新鲜的庐山云雾,你别给我弄脏了,精贵着呢。”
  “这几片叶子还能有本星君珍贵?!”秦艽一脸不可思议,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唏嘘不已,“啧啧,你还真是扮一出像一出啊,颇有茶馆老板娘的架势了。”
  她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道:“我有今天还不是因为你!”
  聂银烛与司命星君秦艽的交情,估摸一算,差不多有八百年了。
  数年前的那个夏夜,她一个喷嚏吹散了即将飞升登仙的杨暮的精魄,致使孟章神君之位至今空缺。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能不牵强附会地解释清楚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凡人宫女能有此大能耐,而作为始作俑者,她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走上了弥错的道路。
  当年她那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把杨暮吹得渣都不剩,异于常人精魄的银光瞬间消逝殆尽。九重天上一顿折腾,终算出他的精魄已经化作无数碎片遗失在了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依附在常人的身上,只要没被收回,这些碎片便生生不灭,伴着宿主轮回转世。
  她的任务,就是一年又一年地找,一世又一世地寻,直到杨暮的精魂被收集齐的那一天,她作为罪人的这一世才得安息。
  世人皆羡慕陈抟老祖活了八百年,唯她知道这都是延寿星君的小把戏。延寿星君江彦好酒,但逢饮酒必醉,一醉就爱瞎授人长生。该死人不死,冥府的人就不愿意了,毕竟这年头谁也不希望自己要多写几份公文,尤其是当年负责和秦艽交接杨暮精魂的女无常厌竹。此女非常凌厉,聂银烛当年犯的错误被她记挂到了现在,每百年给她的假身份补录生死簿时都爱挖苦几句。
  两百年前厌竹补了判官的位置,新官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登上九重天参了延寿星君一本,可怜的江彦被罚了五百年的俸禄,只能靠着人间的香火度日,酒也不敢喝了。为了给她的长寿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秦艽托关系在九重天给她安了个散仙的名分。但其实她不过是个终年流离人间的苦工,连九重天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长生并非好事,起初她还存着从此逃过轮回不老不死的侥幸,时间越久才越发知道这其中的苦涩和残忍。
  八百年来,从没有过碎片的消息,而她却在岁月的流逝中不停更迭着自己的人生。这百年,她可能是渭水边的渔家女,下一个百年,又可能是终南山上隐居的道人。俗世的情感被完全剥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也不是没有春心萌动的时刻,只是想到他们终有一日会衰朽便不自觉地退却了。
  百年来,只有秦艽和厌竹会偶尔来看她,也多是带着差事的。时间一长,她慢慢磨出了不温不火的性子,更愈发适应逢场作戏的生活,当年那个畏首畏尾的小宫女流萤早就和大汉一起覆灭了。
  现如今已是盛唐,都城长安极尽繁华,她是东市一家茶肆的老板娘,名唤聂银烛。虽说名字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代号,但自这个百年起她倒觉得这个假名愈发顺口起来,索性便让熟人都这么喊她了。
  银烛秋光冷画屏,聂银烛。
  “哎,发什么呆呢?”秦艽在聂银烛面前打了个响指,窜出一尾火花,“问你呢,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她缓过神来,看他平日嬉皮笑脸的神色突然十分严肃正经,就知道那一日大概是要来了。
  自聂银烛获得长生起,她和秦艽顶着九重天的压力寻遍了九州,八百年来毫无起色。十二年前,大雨后的清晨,聂银烛还在扬州茶园采摘碧螺春的嫩芽,秦艽抱着襁褓里的婴孩自烟雾里急急走来。
  “是他了,就是他!”秦艽的激动丝毫掩饰不住,弄得她眼眶也有些发热,腰间微弱的光芒愈见清亮,漫长的找寻终予她一丝慰藉。
  当聂银烛正研究是要用刀把碎片剜出来还是把这小婴儿放在什么祭坛上面将碎片逼出时,秦艽泼了她一头的冷水:“收起你的小心思吧,这孩子,你得养着。”
  “我养着?!”聂银烛惊呼一声,失手将最珍贵的明前茶原料剪得稀碎。
  秦艽说,碎片经过长久的年岁已经与宿主完全融合,依靠外力是根本无法取出的,唯一的出路就是等待一个时机。
  聂银烛身上一直带着九天青龙殿的一颗南海珠,临近宿主时便会发出青蓝色的光辉。而当碎片即将破体而出时,九天之上的青龙殿便会云蒸霞蔚,仙鹤环绕,龙吟声声。
  聂银烛领着秦艽悄无声息地来到聂羽的门前,他捏了个诀,屋内的景致便一清二楚。昔日的婴孩早已长成俊朗的少年,此刻正在榻上酣睡着,睡颜是那般无忧无虑。
  “看来你把他保护得很好啊,十二年里平安无事。”秦艽投来赞许的目光。
  话哽在喉中,只能回他一声叹息。
  曾想过孟章神君的宿主当是盖世之人,却未料到却是一次政变的遗腹子。聂羽是李唐的后代,为保住他这一条命,数百人甘愿赴死才将他送到了他们身边。三界各有规律,他们无法阻止悲剧的上演,也无法妨碍历史的进程,传说中神仙逆天改命之事也不是朝夕可得的。
  一切有为法,皆循因导果。聂银烛能做的,不过是在他遭逢人生中一次大劫难之前护他十二年周全。在这个小小的茶肆,他只是聂银烛远房的侄儿,平日里帮衬着店里的生意。他心思澄澈,一眼望得到底,谁人也不知道这个憨憨的少年其实是皇族后裔。
  青龙殿龙吟数日不息,司命星君被特许窥视聂羽的命盘,算出他被当今圣上抓获处死之日便是杨暮的第一块精魄碎片出世之时。
  其实近两年来风声渐紧,看似昌荣平和的长安城实则暗潮涌动,每隔三五月便有乔装的禁卫军从那扇辉煌的大门内骑马出城。聂银烛知他们第一站去的就是扬州,那是聂羽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想来做神仙的好处之一就是能设个常人难破的障眼法,聂羽的踪迹能在扬州凭空消失也多亏了这点伎俩。
  聂银烛本可保他一世无忧,但是他的命盘迫使他们必须在十二年后将他亲自献予唐王。何等残酷又何等无常,辛辛苦苦护了这么久,只为他身死的这一天。
  茶肆开在长安,天子脚下,危险又最易保全的地方,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聂银烛多想好好保护他,这个八百年来第一个与她相处甚久的孩童。
  鬓角的碎发被轻轻挑起,紧接着颊旁吹来一阵热风,聂银烛猛一回头,白绛微微俯身,正促狭地笑着。
  秦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来人间一趟总喜欢看点稀奇玩意,这会大概又去乱逛了。
  身为凡胎的白绛看不见司命星君,见聂银烛愣神之余,他干脆直起身子拨弄着她的头发玩,不知好歹地说:“老板娘不睡觉,又来偷窥小羽毛,难道有什么坏心思吗?”
  “爪子爬开。”聂银烛拍掉他的手,“你大半夜不睡觉尾随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我还不知道你有什么歹心呢。”
  是了,八百年来与聂银烛相处甚久的还有这个比司命星君秦艽还要没皮没脸的男人。
  聂银烛牵着两岁的聂羽盘下这个铺位时,白绛是家道中落只能卖地契活命的昔日阔少,聂银烛开始当茶肆老板娘时,他成了聂银烛的账房先生。怪只怪聂银烛当日去他家送钱时完整地看了一出负债人被债主暴打的戏码,而那即将被抵押的豪宅枯枝满地毫无人烟。
  债主一行人走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白绛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破旧的衣衫,朝街对面看戏的聂银烛摊开了双臂,在长安的一片春阳下朗声喊道:“你看,我这么可怜了,老板娘你不妨多给我加个一百两吧!”
  毫不在意的神情,仿佛刚刚被人推在尘土中踢打只是一次不经意的跌倒。
  聂银烛当然没慷慨赠予他一百两,而是给了他一个能活口的差事。
  他收拾包裹离家那日,将一件华美白袍上嵌着的金线尽数扯去,头也不回地朝她走来,金线一扬便抛进了那栋不再属于他的府宅。
  聂银烛看着他指间缓缓渗出的血,心底竟然有一丝触动,想来此人如果不是家中逢难怕是必成大器啊。
  ——七年后,聂银烛决定收回这句话。
  白绛其人,就是个流里流气的混蛋。
  算账之余总爱对茶客评头论足,一遇上女子便上下瞧个不停。仗着那张眉清目秀的小白脸收了一篮又一篮桃花,偶有大胆的姑娘登门便拿聂银烛当挡箭牌,姑娘来了一个又一个,聂银烛替他挨的骂也积了一筐又一筐。
  更过分的是有一日他默念的艳诗被聂羽听了去,小孩子好奇去问,他还真给聂羽说些环肥燕瘦的事情。
  聂羽红着脸躲回屋时,聂银烛恨不得把白绛城墙般厚实的脸皮扯下来。
  也不是没想过让他卷铺盖走人,但不知怎的他一停工店里的生意便每况愈下,而且此人摇尾乞怜的功力太高,聂银烛偏又容易心软……
  只好与他约法三章,一不能教坏聂羽,二不能随意品评茶客,三不能再惹些桃花。
  这三条他倒是都做到了,聂银烛只没想过一切安平后他竟然开始打自己的主意——
  “老板娘,小羽毛太年幼了,你不妨考虑下小生,又丰神俊朗又深情专一。”
  “滚开!”
  也只有这样的无赖,才让聂银烛短暂忘记了风起后的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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