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太宗时秦艽去湘水边游玩了一圈,捎给了聂银烛七八个笨重的竹筒,没跟她说是什么东西便被急召回九重天去了。
那时聂银烛住在扬州,梅雨时节湿冷的很,山上拾不到干柴,瞟到那一摞竹筒便起了歪心思,没想到刚将竹筒塞进灶门不久就听到一声爆裂的巨响。
秦艽慢慢悠悠晃来江南时,聂银烛已经屋不蔽雨地住了三天,每日盯着灶台上方的大窟窿唉声叹气。
“哎呦喂,你是要笑死我呀,”秦艽直捂腹,“这哪是能用来烧火的东西嘛!”
原是黔中道的一个李姓人筑彩药于筒造了竹筒烟花,秦艽觉得有趣便迫不及待讨了几个送聂银烛。那竹筒里装的皆是硝石硫黄之类的火药,一遇上火星自然掀翻了她的屋顶。
这事让秦艽十分幸灾乐祸,索性成了他与仙人闲聊的谈资,到如今九重天上还有人津津乐道。
为了聂羽的生辰,聂银烛备好了十二只竹筒,在人间的烟花配方之外加了一点仙诀,燃起时有腾龙出海,有鲤鱼飞跃,有仙鹤环云。
夜色降临,聂银烛为坐在竹屋台阶上的聂羽添了一件裘衣。
解开心神后,聂羽便一直沉默,聂银烛唤他时也不立刻答应,两三声后才慢慢转头。他还是会对聂银烛笑,只是这笑容太过疲累和心酸。
人生第一个百年过去时,聂银烛也这样对秦艽笑过,直笑得他忧心忡忡。那时他说,流萤,我在人间看了许多人,糊涂的人最快乐。
但是如果能清明地生活,谁又会甘愿糊糊涂涂的呢?
旧时听别人念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后来才懂得这其中的酸涩。走了这么久聂银烛早已不知道自己的归途在何处,而眼前这个少年的归途又在哪里呢,孟章神君的精魂碎片从他身体中脱出后,他会像常人一样等在浓汤煮沸的奈何桥头吗?
世事已如此艰难,不过两三日的变革便使聂羽失魂至此,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聂银烛已不敢多想。
追兵离竹屋越来越近,夜色却过分美好。风清月朗,斜辉晶莹,太适合约三两好友,小酌几杯,题诗数首。
聂银烛知道无论是云雨师神、三清天尊还是九重天上的众仙都在注视着人间将发生的一切,仙人屏息,少了风雨大作的多事之夜,还了她和聂羽一时太平。
烟火燃起的瞬间,聂羽的眸子也被点亮了。
他抬头看着空中升腾的焰火,一派天真,这时才是聂银烛最想看到的样子。
“姑姑,”烟花熄灭,竹屋归于黑暗的时候,他扭头看聂银烛,嘴角上扬,“谢谢你告诉了小羽自己的生辰,谢谢你照顾了小羽这么久。”
聂银烛微微一愣,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只能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努力扑灭眼角的泪光。
隐约间,聂银烛觉得聂羽似乎知道了什么。
纵使聂银烛实在不想这个平静的夜晚就此过去,但辛苦得来的一天实在太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固了五行阵法,期望它能为聂羽争取到几个时辰的安睡。
第二天,晨光照进竹窗,被分割成片状的光斑。
窗内,聂银烛一夜未曾合眼,聂羽早早便起身,安静地洗漱完毕,牵着聂银烛的手走出了竹屋。
窗外,是严阵以待的精兵铁骑。他们皆铁甲加身,银色面具扣住面庞,似是受了指令,之前并未破门而入。为首之人想是精兵统领,戴金色面具,傲立于马上,十分威严。
见他们走出,统领左手一挥,他身侧副将便开口道:“聂银烛,你藏匿前朝余孽李浛数年,其罪当诛。圣上皇恩浩荡,你若听命交出他,或可从轻处罚。”
聂银烛冷笑一声,不屑地说:“听命?我聂银烛活了这么久,这人间还没有能指示我的人。”
“放肆!”副将一声怒呵,“你若不从便将万刃穿心,尸骨难存。”
他大概没想到这能把寻常人吓破胆的话语到聂银烛这里却像是轻风吹过一般被随意置之,聂银烛挑眉一笑,露出了厌竹口中形容的花楼老鸨的姿态。
“呦,这位官爷还真是性急,人家好像也没说不交的吧,只是……”
“只是什么?”
聂银烛视线一转,仰头看着正前方那个始终不发一言的精兵统领,朗声道:“只是这位统领大人眼熟的很,颇像我一位故人。”
精兵统领身形一震,微微捏紧了缰绳。
“这位故人昨日刚在这鹿鸣谷中与我分别,他放走的枣红马把聂羽的气息嗅了个十足,我算了算时间,按这匹良马的脚程,回去通风报信再带着骑队寻到我阵前,时间刚刚好。”
金甲面具后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双眼出现了动摇,他不看聂银烛,聂银烛却偏要死死盯着他。
“我只是没想到,”聂银烛顿住数秒,在他突然望向聂银烛时嫣然一笑,“没想到与我同行七年的这位旧友竟通晓奇门遁甲之术,还藏得这么深这么好。能骗过我七年,小女子实在佩服啊。”
聂银烛一宿没睡,自然对周围的情况一清二楚,昨夜他们赶到阵前,白绛不出一柱香便将她苦心构造的阵法解开,却直等到破晓时分才带兵靠近。
人到底还是容易萌生恻隐之心的,过去近七年滴水不漏的伪装却在近些时日有意无意地坦露马脚。聂银烛知他也痛苦和绝望,也一直在等聂银烛问他,为什么逃出长安的雨夜他能那么巧地算准时间驾车而来。甚至马车颠簸中聂银烛并未一下子就按中他的风府穴,他却极其配合地倒下了,给了聂银烛一个能手刃他的机会。
他想中途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就不用直面聂羽的死亡,而聂银烛始终不肯遂了他的心愿,终是迎来了针锋相对的这一刻。
这些都在天机命盘上清楚地刻着,他们都改变不了天意。即使万般不愿内心纠结,他还是引来了这群刽子手,甚至他自己便是精兵统领,皇帝身边最信任的武将。
初识白绛时,去他府宅那日,那栋破败的宅邸非常眼熟,颇像当年宋长宁的将军府。今日仔细一想,那里荒废许久,十二年前才住进了一家富户。原来危机早就布下,活了几百年的聂银烛还是在这场无形的博弈中折了一子。
白绛深不见底的双眼未曾离开过聂银烛,过往留在聂银烛心中那个根深蒂固的浪荡形象大概只是他善于伪装的杰作。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七年都无所事事在案前算账,一副没长骨头的模样,昨天救聂羽时身手不凡,如此深厚的功力又对五行之术颇为精通,只有心静如水的人才能做到这样。
那眼底没有神采,也没有戏谑和调笑,脱离了账房先生的身份后,他或许是一个严肃又深沉的人吧。
这僵持还是被打破了,副将大呵一声:“聂银烛,你屡次三番出言不逊,将军明察,容我先取了这妖女的性命。”
“不许!”白绛终于说话,严声厉词。
恰在此时,聂银烛身后竹林突然有不合时宜的声响,甫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兵士,弯弓拉满,箭已在弦,下一秒便见一抹银光蹿出,竟是指向了她。
聂银烛刚想出手抓箭,却猛然有人将她飞扑在地,心下一惊慌忙回头,聂羽倒在聂银烛身后,那只箭贯穿了他的胸膛。白绛已在聂银烛身侧,想要伸手相护的动作停滞了,迈出的右脚十分不稳。后来聂银烛一直在想,那一天他会不会后悔自己摔断了脚。
纵然今日的情景已在聂银烛脑海中预演了无数次,真正亲临时还是绞痛万分。聂银烛大脑一阵麻木,身子止不住地发抖,踉跄着向聂羽走去,几欲摔倒。
记忆里始终听话乖巧的聂羽还在淡淡地笑着,鲜血染红了聂银烛送给他的裘衣,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着。
“姑姑……”他甜甜地笑着,最后一次唤出了聂银烛数百年来从未听到的,有亲缘关系的,称呼。
白绛怦然跪地,低首摘下面具,继而颓然无力地垂下了手,有水滴击打落叶的声音。皇帝多疑,另布下弓箭手取他们性命,白绛如此举动顺了皇帝的疑虑,精兵统帅的前程怕是到此结束了。
可再怎样,聂羽都不会醒来了。聂银烛捂紧心口,蹙眉闭目,任滚烫的泪水翻滚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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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月尽浮世歌 【唐都月】聂羽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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