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幽阁突然多了几分生气,原是一贯沉默寡言的楚家小姐一夜之间开了窍,虽然依旧不多言语,和小丫头豆绿交谈的次数却多了不少。
平日里楚郁离不爱说话,每天拂晓时分至夕阳西照统共只和豆绿说几句不得不说的吩咐,其余时间便是倚在窗前看书,信步竹林间数一数春雨后又冒了几株笋尖,更多时候则是在庭院里望着天空发呆。
而人间一行后,楚郁离一天说话的次数比一个月都多,心中更是积了一堆在大梁城看到的趣事异闻,兴致勃勃的样子一改往日二八年华却如衰朽老妇一般昏昏度日的状态,直让豆绿又惊讶又欢喜。
黄昏时分,弯月嵌入竹斑,叶影染落衣袂,去膳房为楚郁离取吃食的豆绿突然风风火火尖叫着进了门,脸上洋溢着兴奋激动又不怀好意的笑容,细瘦的胳膊缀着鸡爪似的小手,正捏着一张纸笺上下挥舞着。
"小姐小姐!你看咱府上那方士郎君给你送了啥!"
楚郁离消停的心在听到应明玕的消息时又开始嘭嘭乱跳起来,她忙不迭掩住了心跳声,眸中藏着三分心虚,却又有七分的期待和惊喜,焦急地问道:"送了我何物?"
豆绿嘿嘿嘿怪笑着,将手里的纸笺与饭菜一并摆到了楚郁离案前,说:"喏,小姐你自己看吧,豆绿可不懂这上面都写了劳什子玩意。"
她顾不得饭食,匆匆展开了素白的纸片,却见这巴掌大的纸片上空空如也,正过来反过去都没有一点留痕。
见自家小姐一声不吭对着张白纸皱眉头,豆绿忽地想起了一些东西,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忘性大,忙告诉楚郁离道:"你看我这木头脑袋,刚刚送来信笺的阿离姑娘说了,这纸上玄机要用小姐的一滴血来探知。"
豆绿还在埋怨应明玕花花肠子太不地道,这边厢楚郁离已经迫不及待地取簪刺指,将一滴烛光下透亮晶莹的血珠点在了纸笺上。
只见纸笺如有生命一般将那一滴宝贵的鲜血舔舐干净,纸面素净一片,下一刻便突然绽出七彩流光,缠绕交互, 宛如锦鲤跨过龙门一般跃然于纸面之上,最后化作一束花影,映在楚郁离银河流波的眼底。
她识得这花,是昨日锦缎般的大梁繁花独径中,落入楚郁离眼中的第一朵花,亦是她此生见过的第一朵并非墨色的花蕾。应明玕告诉她,这叫白萼,又称白鹤仙,朴白中浸润着淡淡的蔻丹色,可入药,是味清热解毒的药材。
而此时这朵白鹤般的花朵就盛放于楚郁离的掌心,栖幽阁漫长而静止的屏障里,以化形的模样虚浮于半空中,却可闻见其香,观其色,一瞬间芬芳了她的心。
依稀记得昨日分别之时,应明玕叫住转身回屋的楚郁离,道:"你那么喜欢大梁城的花,不如此时带几朵回去养着吧。"
而那时月色醉人,楚郁离远眺星辰下的大梁闹市,银辉散落一片,也铺满了酣睡的百花嫩叶,她便笑着婉拒了。
她知道这星光撒不到身后的栖幽阁,亦不想让这些人间的精灵同她一起被囚禁在雕花金笼里不见天日。
而此时手心里虽不是一朵真正的白萼,却已然让楚郁离欣喜感动。
这是她看到的第一朵花,他记得,并且将它刻成了永恒,馥郁了竹香满溢的栖幽密境。
小丫头豆绿不知何时躲出去了,坐在庭院里看着漫天的星河,惊讶地发现常年空寂的栖幽阁的夜晚竟是如此好看。
她一回头便看见了自家小姐,对着手里一张会发光会变出花来的白纸傻呵呵地笑,她又拍了下小脑瓜,心说完了,这下小姐是在劫难逃了。
事实证明豆绿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果不其然,第二天她打着哈欠开门时便看见化身成楚郁离模样的悬丝傀儡阿离早已候在门口,见栖幽阁开了门便将又一张空白的纸笺递给了她。
小丫鬟接过纸笺,瞅了瞅眼前这猪皮作肌肤的木头傀儡,忽然觉得阿离今日有些许不同,似乎比初见时更有生气和活力。
然而悬丝傀儡阿离转交了纸笺后便遁地离去,豆绿只好揉着眼睛将些微的疑惑抛之脑后,又兴冲冲地去喊自家小姐看纸笺了。
赤红的血滴落,木芙蓉花瞬间展露身姿,楚郁离捧着花又是一阵仔细打量,脑海中描摹着当日看到的木芙蓉真容,却控制不住地在思绪翻腾间描摹出了一个俊俏公子的模样。
那公子白衫随风轻漾,眉间透着舒朗的正气,平静而没有波澜的眼中似乎映着楚郁离的脸,是那夜垂眸看向楚郁离时刻下的影子。
未知男女之事的楚家小姐,在短暂人生的第十八个年头,倏尔于心间某处冒出了幼嫩的绿苗,她不知这微微发痒的感觉应该如何称呼,却明了这株翠色是何人播种。
应明玕自须弥鬼市之夜与楚郁离分别后便再未亲身去过栖幽阁,连着送了十天的花笺后,终于在楚郁离隐隐期待中携着悬丝傀儡阿离来到了竹林深掩处。
他此番前来是要带楚郁离去看花神降世,大梁城春时最隆重的上巳花朝节庆典就在这天。
甫一进门便闻见满园花香,再一细看才发现栖幽阁的廊桥尽头挂满了他送给楚郁离的纸笺,那些纷繁富丽的花朵在竹叶交错中流光溢彩,他知道该是颇为细心呵护之人才能保持术法之花长久的新鲜。
应明玕转头看了眼阿离,楚郁离的十一滴血已经让这个本无生命的悬丝傀儡如同活人在世,只不过她与楚郁离最大的不同便是她更活泼外向,更如常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样娇憨。
和风拂起花叶,也迷了应明玕的眼睛,纵使心中此时波涛汹涌,他也不得不承认楚郁离困在清幽外表下灼热的魂血正为他一心向魏国大业和金石正道的豪情壮志传送着汲汲不绝的暖意。
花神降世这番盛况,应明玕不知怎地就想带着楚郁离去看个新鲜。他也知道这对于楚郁离而言又是一个人生惊喜,当他故作淡漠地邀请她时,那眸中擦出的银光亮辰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小丫头豆绿却满脸写着不情愿,这几日她帮着转交纸笺,应明玕做了几朵花,她便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刺了多少下的手指。
楚郁离的十个指头被扎了个遍,昨日睡前洗漱时刚沾上水便疼得她一阵龇牙咧嘴,而自家小姐的脾性她又最清楚,能让小姐动容的疼痛就真的是钻心之感了。
只去了一次外面便扎破了整双手,这回出去说不定连割腕取血都做的出来了,思及此,豆绿愤恨地瞪了应明玕一眼,却在视线触到楚郁离眼底星光时收回了想要阻隔的心。
小姐很苦了,她偷偷叹了口气。
于是大梁花朝盛典这天,悬丝傀儡阿离又替了楚郁离的位置,楚家小姐轻轻握住了应明玕的手随他飞出墙外,指间触到他涔涔冒汗的手心,蛰得伤口略微麻痒,似乎在强调着,此刻,大梁和他皆在身边。
画堂三月初三日,絮扑窗纱燕拂檐。
上巳花朝节是大梁城最隆重的庆典,而这一年却不同往日,尤为引人注目,大梁城万人空巷,皆在皇城门前等待着花神娘娘降临世间。
开春时分,魏帝召集八方金石术士算出这一年上巳将有花神临世,以百花之名佑魏国安泰,人间的盛宴便染上了神灵的色彩。
当应明玕带着楚郁离来到皇城门口时,平日威严的城门早已人头攒动、私语不断,大梁城的百姓俱是期待又怀疑着花神娘娘的真身显灵,他们的位置离中心处怕是有几十列人那么远。
楚郁离焦急地踮着脚尖张望,应明玕见她这模样不由笑了出来,眼中竟是自己后知后觉的宠溺。
猛地惊醒过来,他便又换上一副睥睨天下的神色,不急不慢地按住了楚郁离又一次垫高的脑袋,道:"别蹿了,一会看不到我捏着隐身和行路符带你到近处观看便是。"
楚郁离应了一声乖乖站好,心中小鹿却依旧跳得欢畅。
人群喧闹了许久,忽而听到远处有报令之人高喊:"时辰已至!大梁众生叩迎花神娘娘!"
周围的百姓全都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楚郁离作势便要俯下身子,却被应明玕生生扯了回来。
她疑惑未从口出,便聪颖地察觉到应明玕已用术法将二人的身形凭空抹去了。
当楚郁离看清那随着万民惊呼飘飘落下的花神真容时,一种说不清楚的异样之感油然而生,她瞟了一眼应明玕,发现他的眉头也是微微蹙起的。
若说楚郁离曾对花神娘娘有过怎样的构想,当是圣洁无暇之身,伴着纯粹的仙光慢慢降临世间。神者爱人,那眼中眉间该是对世间万灵一视同仁的爱怜,只有这样的神祗才堪为众花之神。
而此刻,众人拥护之中的花神真容却并非她想象中一样,虽也是白衣无尘,裙带浮空摇曳,但那眸中却不见任何匹配着的纯洁肃穆,而是透着几分邪气。
应明玕亦有此感,他本就不相信花神降世一说,当日众术士卜问天道时他便查出其中隐隐有不妥之处,最后突然卜出的花神落临大梁城的结果更让他狐疑满腹。
他听师父说过九重天的重重仙障和神仙品级,从不知哪一重桃源仙境里还有花神这等职位。于是此番带着楚郁离游玩也是借机观察花神真容,结果不出他所料,是个透着邪性的伪造品。
应明玕一面慨叹着那些跪拜着祈求神灵的百姓的无知愚昧,一面揣摩着魏国帝王设此花神降世大典的真正含义,当他将这些与国运牵扯到一起时,骨中竟发凉意。
这份寒冷还未消散,楚郁离扯住他袖子的力道便将一切都排尽,他回神用询问的眼光望向她,却发现楚郁离正死死盯着正前方的假花神,喃喃道:"你看,她是不是在看我?"
应明玕刚想说怎么可能,他设下的屏障怎能是一个伪劣品能看透的,可视线随楚郁离转向前头时却惊觉那高台上的假花神竟然真的在邪笑着看向楚郁离。
来不及思索,他扯出两张行路符便要带楚郁离逃开这妖冶之地,动作却生生被高台上又一声洪亮的报令打断了。
"恭请花神娘娘宣告天诏!"
在报令官久久盘旋于皇城上空的余音下,那台上邪气的女子慢慢摊开双臂,朱唇未启,声音却似从四面八方传来。
"天佑大梁,神女降世,召统魂兵,永振国纲。"
她将神谕昭告天下时,双眼未从楚郁离身上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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