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卿淡淡的声音响起来:「睡着了。」
「……」
「您怎么睁眼说瞎话?」她碎他一句。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动个没完,叫我如何睡着?」他回道。
马车里不够暖和,元赐娴打个寒颤,擤了下鼻子,将自己裹得如同蚕蛹一般,只露了颗脑袋在外边,笑嘻嘻道:「那咱们说会儿闲话。」
说她个鬼。陆时卿其实也后悔一时心痒,留在此处过夜了。天晓得她一直窸窸窣窣乱动,于他是如何的煎熬。
见他不答,元赐娴自顾自道:「陆侍郎,您去过江州吗?」
这问题倒叫他转移了注意力。两人此刻所在的蕲州与江南西道的江州相邻,她之所以问这个,怕是触景生情,思及「徐善」了吧。
哦,跟他睡在一个马车,却想着别的男人。陆时卿心里「呵」了一声,嘴上平静道:「去过一回。」
「何时去的?」她追问。
「昨年春,你随滇南王进京受封之时。」
元赐娴一愣:「我在宫中行册礼的那日,您不在长安吗?」
「不在。」
这就怪了。既然陆时卿当初未曾见过她,此前漉亭初遇,怎会一眼认出她来?她刚欲出言询问,却听他抢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元赐娴到底有些心虚,稀里糊涂答:「哦,听说这时节,鄱阳湖的螃蟹特别好吃。」
好吃就找「徐善」给她钓啊。
陆时卿心内嗤笑,面上沉默。
元赐娴见他不再说话,换了话头问:「对了,方才我瞧朝廷送来的文书谈及修缮淮水河堤的事,说朝臣们对此各执己见,有几名极力不赞成。淮南洪涝为灾,与淮水河堤松垮脱不离干系,自然该吸取教训,好好修缮,这些人何故反对?我不太明白。」
反对修缮河堤的算六皇子一个,她绕来绕去,说白了还是关切徐善的心思。毕竟郑濯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在背后谋划。
陆时卿心里不舒服,却破天荒般答了她:「他们不是反对修缮,而是欲意延迟此举。就近前而言,稳固河堤确是治水利民之策,却绝非如今的大周有本事完成的。你可知眼下举国上下有多少贪腐官吏?」
「修缮淮水河堤少说得征用数万名壮丁,可上边下拨的工钱却将被地方官吏一路克扣,到了他们手中,恐怕连顿口粮也混不上。久而久之,河堤没修好,反倒民怨沸腾。何况在此之前,如何征用壮丁也是个麻烦。」
「地方官吏为了交差,配合徭役,必然不管百姓意愿,四处拉人,不肯听的便以武力征服,这等事,便是朝廷派十个钦差也未必管得过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到时淮水沿岸的百姓受苦不说,有心人亦可能利用这一点趁虚而入,打击大周统治。你说,是暂缓修缮河堤,找寻他法补救赈灾合适,还是令整个大周在不久的将来陷入战火合适?」
他最终结论道:「欲要治水,必先治贪。这些反对的声音并没有错。」
元赐娴噎住了。一则感慨徐善与郑濯的真知灼见,二则意外,看似对民生十分淡漠的陆时卿竟也作如此之想。
见她一时说不上话来,陆时卿唇角微弯。
元赐娴对「徐善」生之莫名的心思,其实他大约有点理解。「徐善」的皮囊显然并非什么优势,其身上最吸引她的,莫过于那份胸怀。而所谓「伴君如伴虎」,为避免圣人对他诸多举措的真正用心起疑,作为陆时卿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掩饰这一点,恐怕给她留了狭隘的印象。
因此他今夜才耐着性子与她长篇大论了一番,预备沾一沾「徐善」的光,矫正她的想法。
元赐娴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声,眨眨眼道:「您说的对。」
大周的未来能有如此一位帝师,应该是光明的吧。她第一次这样真心地想。
听他说了半天国事,元赐娴好歹有些困意了,却是心底冒出个疑问,突然很想得到答案,便继续缠着他道:「您既然心怀苍生,当初是不是也与其余朝臣一样咒骂了我,南诏事起,他们说我元家为一己私利不识好歹,非要付诸武力,害得边关将士百姓多添战火折磨……您彼时也是支持我前往南诏和亲的?」
「不是。」陆时卿实话道,「是我私下劝说圣人接受你阿爹的军令状,出兵迎战,拒绝和亲的。」
元赐娴稍稍一滞,忽而抬起眼问:「为何?」
他那时候都不认识她,肯定不是出于私心了。但她还是有些好奇。
似乎是察觉到她扬起的目光,陆时卿微微偏头,分明一片漆黑,却好像瞧见了一双流光溢彩的雾眸,正切切地注视着他。
黑暗里想象的感觉太强烈了,他紧了紧捆在手腕的布条,别回头正经答:「所谓‘和亲’,当是以止战为最终目的,与异族捐弃仇怨,维持亲睦的策略。譬如对进退有度,如今与大周交好的回鹘、吐蕃等,锦上添花未尝不可。但于南诏就行不通了。此番南诏行迹恶劣,原就是以挑衅的心态兴兵起战,倘使和亲,等同于屈辱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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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主请自重 卷一 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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