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粮官在定州威风了，到任不足半年，已收缴齐去岁的军粮，还将当地无赖地主治理的服服帖帖，兵贵神速，陆某佩服。」
　　陆时宴请他坐，「年底考绩，柳粮官当是要作为官员典范了。」
　　柳仲宜也同他兜客套，「小公爷过誉，不过是为官之责。」
　　「好个为官之责……」陆时宴轻笑，瀹了杯茶放在他面前，「只是不知柳粮官所做的政绩里，是否有魏烜的功劳？」
　　魏烜就是那贼匪的名讳。
　　柳仲宜舒袖宽袍，端茶浅呷，「我不识小公爷所说之人。」
　　泡的是阳羡雪芽，汤色清澈明亮，滋味鲜醇，只是在此处饮，那清雅的香气混着尸骨腥檀，恶腐之味，令人作呕。
　　他饮了一口便放下了，平静地看着陆时宴，「也不知小公爷抓某来，是询何事。」
　　「柳粮官胆识倒是进步不少。」
　　陆时宴眼风寒扫，不欲与他绕圈，「两月前，我擒拿魏烜，而你后脚就回了京城。今日趁我大婚，狱中守备松散，你伙同魏烜城中余党眼线，劫走了他，是与不是？」
　　「小公爷高看某。」
　　柳仲宜唇角含笑，「我不识什么魏烜，至于回京，实因我母亲病重，我不得不请了探亲假，回来照料了半月。」
　　「既是半月，你现在应当在定州，怎会现身京城？」
　　「母亲病情好转后，就替我寻了一门亲事，与对家说定。我前日到府，今早去下了聘，明日初十便要坐船回定州了。」
　　陆时宴紧盯他的表情，询话不依不饶追来，「你下晌来营中做何解释？」
　　「交军粮造册，核对还需缴纳数额。」
　　他问他答，机锋相对，柳仲宜一一化解，滴水不漏。
　　连在旁做笔录的桑茂都要拍手称绝。
　　这还是他头回见到，面对陆时宴能形色不改的人，柳仲宜出去一趟，倒真有脱胎换骨之相，在外怕是经历了不少生死局才换来的。
　　「小公爷问完了？那柳某就先回府了，不然母亲该担心了。」
　　他起身，又不紧不慢地抬眸，「大婚之夜，小公爷不用回去陪少夫人？」
　　话音刚落，陆时宴就跃过台案，单手拎起柳仲宜的衣领，逼至墙上，冷道，「活人嘴里吐出来的话，我从来不信，只有半死人，才会说真话。」
　　「小公爷要对某用刑？」
　　柳仲宜笑了下，他被勒得有些紧，面色涨红，有点喘不上气，可面容尽量保持古井无波，「且不说柳某有无犯事，但我吃官饭，尚有官职，咳咳……而对官吏拷问应是上林狱的事，不归卫司狱管辖，小公爷是不是记错律法了？」
　　陆时宴眸光一凛，他就是在报复他。
　　他想起四月初十的那个雨天，他曾用律法警训过柳仲宜。
　　眼下，柳仲宜又用律法反刺。
　　好本事！
　　桑茂忙搁笔上前，欲松陆时宴的手，「柳粮官说得没错，行初，我们可询问，但不好冒然动刑……」
　　小孔已有晨曦微透，辗转在柳仲宜的脸上，他的眸底和煦，可陆时宴却察到那里流淌着几丝不可端倪的得意。
　　陆时宴松手，转身往外走，「将他关起来！」
　　「啊，行初，恐是不妥……」桑茂急得打转，「这不合我朝律法，而且柳郎还得回定州去，若是官家得罪下来……」
　　「我顶着！」
　　一语从前头劈来，「把他关到最里间，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了，什么时候放人！」
　　「那刑讯手段……」
　　陆时宴回头，冷看了柳仲宜一眼，「照常！」
　　待他回到国公府，已是卯牌时分，日照秋空，虚无居空无一人，阒无声响，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大梦，那些悬在檐下的红灯笼只是骗他的把戏，他忙踅身进卧房，桌几卧榻，摆设收拾皆是齐整，像是无人来过。
　　他转到妆台前，案上有一根细细长长的头发静躺，他拾起，在鼻下嗅闻，心突然就安定了。
　　她早间还在这里梳发绾髻，没跑。
　　想她是去老太太那里晨礼了。
　　陆时宴料得没错，苏之瑾正在多福斋见长辈老小，白氏、顾氏、赵氏等三位太太是上回见过的，陆薇也是熟悉的，还有家中兄弟们未识。
　　老太太在旁介绍，「这是你二哥陆时勋，二嫂悦贞。」
　　苏之瑾抬眼见二哥眼蒙一条白绸带，手握紫檀盲杖，她心稍震，陆薇倒未说过二哥有眼疾。
　　但她也经了些事，已能很好掩住情绪，未外露半分，得体地福身行礼，道了声二哥、二嫂。
　　陆时勋点点头，悦贞忙虚扶着她的手，声色温婉，「都说三弟妹是仙姿玉色，今日所瞧，果然所言非虚。」
　　「二嫂谬赞了。」
　　悦贞打量她行为举止落落大方，未有商户的小家子气，应当是个好相与的，往苏之瑾手中塞上红封，「本该在端午与你见面的，哪知那几日我孕吐厉害，整日昏昏见不得人，怕让你笑话了。」
　　苏之瑾这才留意到她的小腹隆起，恭贺道，「二嫂添嗣是大喜，合该保重身体才是，不应为见我这等小事劳神，待乖乖出生，我可是日日要来二嫂院中瞧看的，到时二嫂莫要嫌烦。」
　　一番话说的妥当又逗趣，堂内气氛松弛，引得众人皆笑。
　　老太太愈发喜欢，又介绍下首的两男孩，「这是你四弟陆时沼，今年十六，那是你六弟陆时昀，今年五岁。」
　　苏之瑾一一缕清，二哥和四弟是顾氏所生，与陆薇一母同胞，六弟是赵氏所生，今日都对上号了。
　　她给陆时沼备了一付笔墨纸砚，想他能用得着，给六弟备了七巧板、九连环、鲁班锁等小玩意，两位弟弟都上前来道了谢。
　　陆薇也跟着上前，手一摊，狡黠笑道，「三嫂嫂，还有五妹妹的呢？」
　　「五妹妹的岂敢忘？」
　　苏之瑾也笑得灿烂，让莲杏儿递上了一套打香篆，「妹妹之前想要笑梅香，我想了想，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教妹妹制香，日后五妹妹想要何香都香都能自己制了。」
　　「这倒真真是个大礼了。」
　　大房白氏插进话，她从早间一直在观察这儿媳，应当是从端午之日就开始忖量，苏之瑾虽是门第低了点，不过行事作风是有大家风范的，且能讨老太太欢心，那到时分家产不得往他们大房偏？
　　现下又能笼络家中独宠陆薇，处事圆滑，是个能撑起台面的人。
　　那她倒是愿意栽培她。
　　顾氏笑着搭腔，「陆薇这浑丫头，看来只有你三嫂能制得了。」
　　老太太喜得一家人其乐融融，跟着调笑一二，就让各房回去用早膳，留苏之瑾陪她。
　　兄弟几个先出了门，女使引着陆时勋，陆薇搀着悦贞其后。
　　恰此时赵氏见郎君们和小辈走得差不离，反倒稳稳坐下，障扇嗔笑，「母亲别被几句甜言糊弄了，新媳过门还有顶重要的事未察验呢。」
　　白氏面色微僵，这是要过问落红帕子一事了，她瞧见老太太一直未问，想也是没拿稳主意，府中谁不知昨晚晏哥儿被急召去营中，房有没有圆，还不定数。
　　果然老太太端起茶汤，抿了口，「事有轻重缓急，晏哥儿子时就去处理军务了，公务为大……今日这道就免了罢。」
　　「母亲说得没错，但我听我们家的三老爷说，晏哥儿可是不到戌时就进了喜房……」赵氏转着团扇，媚眼流丝，「戌时到子时，可是有几个时辰呢。」
　　她眼珠滴溜溜地在苏之瑾身上打转，「这洞房花烛夜嚜，都是过来人，哪个男人不猴急？我可不信美人在前，晏哥儿什么都没做。」
　　上回婚前验贞被苏之瑾躲过一回，且赵氏本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哪知落得最后是两个婆子灰溜溜回来了，她还被老太太暗里轻斥做得太过火，毫无世家风范，里外面子丢尽。
　　越是这样，赵氏愈发笃信，苏之瑾一定婚前有染。
　　今儿个验帕，苏之瑾若是还拿不出来，虽前有晏哥儿半夜处理军务为由挡着，但这厢传出去，验贞不成，验帕也不成，难听的话就多了。
　　众人的目光转到苏之瑾这头来。
　　她面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状，但内心着实慌了慌，总不好对大家说，那几个时辰他们在刀光剑影、嘴上动文，手上动武罢？
　　「倒是做了些事……」
　　苏之瑾佯装面薄，低头把脸羞，赧怯垂眼，「小公爷把我抱去了浴桶……」
　　一句话惹人浮想联翩，思若泉涌，且看她眸含春水，该说不该说的都似放在此言里，说尽了。
　　白氏揣度，这是在净房里行了事？那没有落帕倒是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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