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也认栽 第四章

  过午,陆君遥盘起双腿端坐床榻,脑中默念内功心法,让真气在体内运行一周天。
  那是每日固定模式了,偏弱的骨底,得靠内力调养生息,才能如今日般与常人无异。
  叮叮叮──
  清脆的铃声随风送来,飘进他清池般无波无澜的思绪中。
  又过了半刻钟,他轻吐一口气,目光移向窗口。
  一只小花猫跳过,撞倒了窗台边的小盆栽。那是厨房养的,平日小盼儿最爱追着牠玩……
  他拉整衣襬下床,桌面上已经摆着一盅仆人刚送上的药膳。
  从他回来之后,这样的食补药膳就没断过,一日一盅,帖方至今不曾重复过。打幼时便吃遍各式名药的他,随便一瞥便能判断食盅内每一样都属上等食材,有些药材甚至稀少得有钱都未必能买到,更别提是最上乘的。
  从以前就是这样,父亲为求良药,不惜千金。
  陆家就他一株单丁独苗,陆老爷老来得子,打小对他便骄宠得紧,遗憾他病根不断,为了他这身子,爹娘不知求了多少神佛,发愿长年行善,造桥铺路,只求福荫爱子。
  或许真是诚心感动了上天,他遇上师父。
  真不知是福是祸,怪人师父老爱炼些奇奇怪怪的丹药,炼了便往他肚里塞,也不管成效如何。那些个日子啊,他真是什么怪味的药都吃过了,有时他甚至怀疑,师父根本不是在救他的命,而是拿他来试丹用的吧?
  也不知是哪颗丹起了效用,总之,吃吃吐吐,睡睡醒醒,能够再世为人,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往后,师父授他武艺,主要是为强身,着重于内功心法,这些年一面吃师父那堆难吃到想吐的丹药,一面强烈质疑自己被恶整。时隔多年,再回头尝兼具了美味的药膳,简直感动到无以复加。
  那样的用心、那样的温暖与关怀啊……无法承欢膝下,已令他十足愧疚,还让父亲临死都放心不下远方的爱子……
  叮、叮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扰动他的思绪,证实方才不是错觉。
  眸光半瞥向窗口,小小的影子一晃而逝。
  他掀开食盅,舀了匙入口,悠然品尝美食,立刻便判断出,今儿个的养生药膳主要是滋心润肺,固本培元,应是老少皆宜。
  叮铃铃──
  他措不及防地转头看向半掩的门扉,这会儿小小头颅来不及躲,僵在门缝边。
  「小盼儿,妳真的不进来吗?再窝久些,我窗前的花花草单就要被妳的小花猫玩光光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会管好花花……」
  他朝女儿勾勾手。「别管花花了,过来爹这儿。」
  盼儿踌躇了半天,看似无比挣扎,最后还是慢吞吞地移靠过去。他手一张,将娇小身子抱坐在腿上,舀了匙热汤,稍稍吹凉喂她。「好喝吗?」
  盼儿皱皱鼻。「不好吃,有药味。」
  他轻笑。「是不好吃,所以盼儿帮爹吃完它,好不好?」
  小盼儿仰头。「可是娘说,爹身体不好,要给爹吃的。」
  「妳看,我像身体不好的样子吗?」
  端详半晌──「不像。」
  「所以喽,爹不爱吃,盼儿以后过来帮爹吃,好不好?」
  「可是……」这样不会打扰到爹吗?她本来很担心的……
  「不可以吗?」失落的表情,企图博取纯真幼童的同情。
  见他可怜兮兮的神态,善良的幼小心灵好生怜悯。「好。」
  「谢谢盼儿,盼儿真疼爹。」极度感动地,将脸埋在女儿小小的肩头。
  用疼爱花花的方式,小手在爹亲头上轻轻拍抚,「那爹也会疼盼儿吗?」
  「当然喽,盼儿疼爹,爹也会疼盼儿,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嗯!」盼儿用力点头。秘密呢!她和爹有秘密了。
  她帮爹喝掉苦苦的汤,然后爹就会疼她,真好。
  挑了较为软嫩的腿肉去骨,喂食到女儿嘴里,父女俩一人一口,分享掉一盅膳食。
  福伯经过,将父女俩倚偎的那股子亲昵劲儿看在眼里,笑咧了嘴。
  「小小姐,原来妳在这儿啊,奶娘找妳半天了呢,妳午憩时间到了哦。」故意逗人,伸手要抱她回来。要是以往,小丫头早撒娇地偎倒过来了,这会儿,贴昵在父亲胸膛的小脸蛋,却迟迟没移开。
  始终不敢任性缠赖,怕爹会不高兴,现在那么贴近的感觉,她舍不得放开啊。
  陆君遥又怎会读不出她眼里的渴望?想靠近,却又胆怯,怕被驱离,女儿很喜欢他呢!
  低头凝视怀中的娇小身躯,她揉揉眼,已有倦意。他轻搂着,呵怜拍抚。「盼儿困了,福伯,麻烦你回了奶娘,就说她在我这里睡了。」
  「好吧!」转身前,想起什么又追加一句:「对了,少爷,你药膳记得吃完,别辜负了少奶奶的心意。」
  心头微微颤动。「等等,福伯,你说──这药膳?」
  「是少奶奶吩咐的啊,那珍贵的食材、药材,也是她费尽心思自各处网罗来的。瞧她那样拚了命地赚进大把大把的银两,花在这上头的费用,可一点都不吝惜,够您吃好些年的了。」
  是她,居然是她!他一直以为,是福伯吩咐的……
  而且是从那么早以前,就在做准备了,确信他一定会平安归来,一心一意想为他调养好身子,一掷万金的心意,比起爹犹过之而无不及。
  略微恍神中,福伯的话断断续续飘进脑海。「少爷,您得好好待她,她真是我见过最难得的傻女人。」
  傻女人?「为什么不说好女人?」
  「少夫人的好,还用得着我来说吗?你自己就看得到了。」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好女人。那福伯的意思……是他没完全看到她的傻?傻在何处?傻在何事?
  「福伯,我很有空跟你聊聊。」识相的,懂暗示吧?
  「不不不,我很忙的,没空和你聊。」多活那把年纪也不是活假的,立刻就要抽腿,他只是要提醒少爷别犯胡涂,听信那些街坊小话而已,可没打算多嘴什么。
  「福伯!」在他窜逃开之前,陆君遥及时喊道:「为什么──她坚持打理家业,不让我分担些许?」
  福伯顿住身形。「少爷以为,她是恋权之人吗?」
  「当然不是。」就因为不是,才觉得奇怪呀。「我曾想过,也许是爹临终前的叮嘱──」
  「那只是一小部分。」在他发问前,福伯抢在前头截断。「有些事情,你得自己慢慢去发掘、领会,旁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自己感觉到的最重要。」
  只是一小部分?挖掘?领会?
  会意福伯话中暗示,他立刻道:「芽儿时时会找你商讨生意上的事吧?我想看看账本,多少对家业有个概念,可以吗?」
  「那怎么成?夫人可不爱你理会那些事呢。」福伯要笑不笑。
  「关于这一点,我想,丝毫难不倒睿智如福伯你。」
  交换了心照不宣的一眼,福伯大笑。
  「就冲着这句话,我不当这个帮凶都不成,就算女主人大怒之下将我赶出陆家,我也认了。」
  「哪儿话,福伯言重了。」甭说底下一干仆佣,连他和芽儿都敬重他三分呢,谁敢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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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了不少心神,将帐目大致看过一遍,陆君遥发现,他不得不服她!
  即使心中早有个底,但她做到的,依然远超出他的预期,不仅将家业打理得有声有色,更固定有一笔款项,用来接济贫苦人家,对那些帮她做事的人,仁厚却不失纪律的管理方式,底下的人无不敬她、服她。
  除此之外,他意外地发现陆家产业底下也做药材买卖,那是在她接手之后的事。
  这也是福伯要他挖掘的吗?而他,该由这当中领会什么?
  很清楚,答案真的很清楚。
  她做药材买卖,不为牟利,而是为他。
  她行善济贫,不为沽名钓誉,也是为他。
  隐隐约约,这当中似有一条线牵扯着,再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想通了──
  「君遥?」每日在书房片刻的宁静共处,已是他们之间不需言传的默契。孟心芽在书房没见着他,寻至他房里来,却见他坐在床上发呆。
  思绪中断,他回过头,妻子就站在门边。
  她依然很忙,忙着早出晚归,忙着将陆家产业扩大,店铺子一家开过一家,愈开愈大,丈夫回不回来,表面上看来似乎并无太大差异,她没有太多机会与他共处。
  表面上。
  是的,他说了,那是表面上,外人看来的。
  他独特的娘子,是要用心看的。
  她是将他的存在放在心上的,否则不会吩咐下人,定要记得日日为他备上一盅养生膳食;也不会将他随口的一句话牢记在心,并且「谨遵吩咐」,不管再忙再累、多晚回来,都会来与他见上一面。
  骨子里,她其实是个以夫为天的传统女子。
  想起那日,她在他怀中睡着,醒来慌慌张张的可爱模样,还撞到他的头,却不是去揉发红的额,而是忙着留意她有没有流口水……那笨拙样儿,哪像个有能耐独力撑起家业的奇女子啊!
  她有十五岁的直率心性,二十岁的柔美体态,二十四岁的雍容聪慧、独立自主,而这样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很幸运,不是吗?
  陆君遥抚额,低低笑开。「进来啊,别站门口。」
  孟心芽依言,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定在某处。
  顺着她视线的落点,他拉好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抚枕赖在他腿上安睡的小人儿。
  「盼儿不喜欢妳为她请的教书先生,我看以后我来教她读书识字好了。我们家盼儿很聪明呢,只是夫子老灌输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她不爱听,说想学做生意,还被夫子训了一顿……」女儿已对他推心置腹,大小事儿都被他挖出来了。
  他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耳,仍是盯着他腿上的盼儿,神情不经意地流泄出一丝懊恼。
  没留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他继续谈论着宝贝女儿。「其实,学做生意有什么不好?就像她娘一样地聪慧,我相当以妳们为傲呢。嗯,对了,一直都忘了问妳,盼儿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我得先想想要送她些什么好。」他指的是捡到盼儿的日子。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需要我帮忙。」她低道,口气有些闷,这对父女的感情融洽得很,看来一点都不需要她担心。
  陆君遥终于听出她的不是滋味。「妳──吃味了?」
  她一震。「才、才没有!」她干么要吃女儿的醋?笑、笑话,女儿又不能跟她抢丈夫,她只是、只是──
  陆君遥笑叹。「别计较,女儿可是很崇拜妳的,我在她心中永远排在妳后头。」
  「……」无言。
  有些懊恼自己一整日不受控制的心绪,做任何事总会不期然想起,曾经靠在那怀抱的温暖,甚至是在来时,心房鼓动着连她都不晓得的期待……
  瞪着被女儿占去的那个位置,闷道:「我要回去了!」
  「等等,芽儿。」怕惊醒女儿,动作小心翼翼,将她移到枕榻上,这才起身走向她。
  「夜里风凉,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呢?」顺手拎来一件衣袍裹覆住她。她看起来好娇小,微湿的长发散落肩背,沐浴过后浅浅的幽香在鼻翼间泛开,撩动他的心神。
  没收回的手,顺势抚上娇容。这张素净的脸,不论何时见到,总是不施脂粉,简单绾上代表已婚妇女的发髻,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装饰。
  她为身旁每一个人都计量到了,独独没费心为自己计量什么,她所拥有的,实在少之又少。这样的发现教他心房微微揪疼。
  取出怀中的碧簪,三两下利落将长发盘起,别上簪子。
  「这──」她好惊讶,下意识在发间摸索。
  「别取下,很好看。」拉下她的手,放在唇边浅浅吻了记,她瞬间胀红了脸。
  真、真的吗?在他眼中,她是好看的吗?
  「谢,谢谢。」结结巴巴,道了谢。
  强势?大权独揽?工于心计?那些人真该来看看,此刻的她,和他们口中形容的那个人,有多大差距。
  虽然她脸上除了淡淡的失措,并没表现出更多情绪,但他就是知道,她很开心。
  这样的女子啊……小小的示好,就能令她心满意足,然后为你付出所有,舍生忘死,真傻。他终于懂得,福伯那番话的涵义。
  掌心贴上娇容,这一刻,他没太多想法、只想给她更多的真心、更多的温情──
  「你──」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她愕然,失声。
  「嘘,感受我。」感受他,也让他感受她。
  倾身,攫取柔唇上的温暖,同时──
  「爹……」细细的叫唤,惊醒两人,他退开,她转身,假装很忙地研究门上的雕饰纹路。
  盼儿并没醒,只是梦呓了声,翻身又继续睡。
  「咳、咳咳!我、我回房去了……」
  她脸红、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的无措模样,可爱得让人想咬一口。没等到他应允,双脚却还定定站在原地,没敢随意离开。
  伸手为她拉拢了披风,系上绳结,柔声道:「好。」
  他今晚,暂时没勇气接续美事了。
  不晓得在慌什么,她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推开门,又让门板给绊了下,差点跌了个颠仆,亏得他眼捷手快,伸臂往纤腰一勾,稳住她。
  「当心些。」
  也没敢再看他一眼,埋头匆匆而去。
  红杏出墙,不安于室?呵,这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好笑的笑话了。
  目送她仓促离开的背影,沈潜黑眸,泛开一缕浅浅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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