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第二章

  “有事准奏,无事退朝。”埋首在文件里的尹书亚,一心二用地在例行检讨会上宣布。
  休息室内一片寂然。
  过於安静的气氛沉淀在空气中,令尹书亚朗眉微微朝上方抬高三十度角。咦,天有异象?往常不是此话一出,休息室内便是吵吵攘攘、抱怨连天,大至天灾人祸、小至鸡毛蒜皮之事都端得出来,怎麽今儿个却没半件冤屈上呈?
  狐疑的双眼先是朝两旁扫了扫,没发现异样後再往前一探,锐眸直扫至一张笑得心花朵朵开的笑颜上,停住。
  尹书亚分析式的目光,在唐律的脸上停顿约莫三秒钟过後,移师至室内另两名雇员身上,只见满头雾水的两人也同他一样,皆正蹙着眉推敲今唐家小生颜面天候如此异常之因。
  坐在桌边处於傻笑状态的唐律,浑然不觉周遭发生了何事,好一阵子过去,他就是保持著魂游天外没有归来的模样,於是,三名拒绝处於状况外的男人,在相互勾勾眉、挤挤眼後,集体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哟,唐兄,这么春风满面啊?”阵前探子段树人,首先将关心的手掌揽放在傻笑者的肩头上。
  高居正也亲切的搭上另一边宽肩,“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好事啊?说来让兄弟听听嘛。”
  游魂忙不迭地以光速归建,猛然发觉自己成了瞩目焦点的唐律,立即伸手抹抹脸,端出一派正色,将一切打探驱离在防护罩外。
  “没有。”
  “是吗?”大当家尹书亚慢条斯理地抖出一张假单,“那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这张假单会出现在我桌上的理由?”在雇用他之前小是就说明了,此处正面临史无前例的人丁荒,因此临时雇员不得有任何拒绝上班的请状?明知故犯。
  “我出了车祸。”唐律气定神闲地举手招认。
  “车祸?”在其他两名雇员的愕叫声中,尹书亚计较的目光立即由上至下将他扫探过一回。
  “因此我要请——”理所当然的下文,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就立时遭到截断。
  尹书亚往身後的椅背一靠,“等你断了两条腿再说。“浑身上下找不着半分伤迹,四肢健全、五官无损,这样也想请假?驳回。”
  “等一下。”唐律赶在大老板发还此案重审前补述,“受伤的不是我,我要照顾伤患,所以这个事假我非请不可。”
  “言下之意,…”迥异的精光闪过尹书亚的眼,话尾勾扬成另有内情的探问,“还有别人跟你一块出车祸?”
  答案悬在他的嘴边,“呃…”
  “伤患不会是……”段树人以指戳戳他的臂膀,“专用司机?”昨天下班前是听他说过接送者为何人。
  “对……”虽然很不想把私事摊出来,但又不得不坦白上呈以获得准假,唐律也只好据实以告。
  大老板瞬间把发生的事推论得一清二楚,“你的邻居为送你返家而出了车祸?”
  “嗯。”他再自暴自弃的点点头。
  “准假两天,两天後恢复上班。”情况急转直下,惊堂木飞快地敲下,“退堂。”
  “才两天?老板——”唐律忙想再多争取些时间,但将个人办公时间压榨得紧的尹书亚,已在转眼间拨起私人电话忙起其他公事。
  “千夏,你家那口子在不在?”化身为经纪人的尹书亚,语调轻快地对著话筒另一头找他麻烦的小俩口下通牒,“他要是在的话就叫他马上来接电话,不然在我把他下半年度的行程表敲定後,他就准备天天过家门不入,而你就等着当深闺怨妇。”
  被抛弃在一旁的唐律犹想翻案,“老板……”
  拎著话筒的尹书亚顿了顿,一手掩上话筒,黑眸瞟视了犹想讨人情的唐律一眼,“还不回去?今天的时间也算在你的事假之内喔。”
  四目短兵相接,僵持的视线来来往往数回过後,收倒的一方,当然不会是某位闲著开间酒馆来玩玩的焕采科技副理兼经纪人。食人俸禄的唐律在确定事已定论不得翻案後,吞回所有抗议,珍惜时间地转身快速冲出休息室下班。
  “老板。”在尹书亚总算收线挂上恐吓电话後,段树人愁眉深锁地上禀,“刚才有个电脑公司的人来找小唐。”
  “找他做什麽?”
  段树人的脸上更是不见半分喜色,“好像是想请小唐去担任他公司的程式设计师。”
  “那很好啊。”尹书亚完全不反对旗下雇员另有发展,“他答应了没?”反正唐律只是在这打临时工,且上班的时间也只限於夜晚,唐律白天要做什麽大事业,皆不与此有所冲突。
  “他回绝了。”悠长的叹息足以绕梁三日有馀。
  “他不是还缺一份正职的工作?”旁听的高居正纳闷地加入讨论团。
  段树人再续吐内情,“他说他要自己当老板,而他的店就快开张了。”听唐律说,再过不久店面就可以装修好,目前就只剩下一些琐碎的人事和器材方面的问题。
  尹书亚感兴趣地挑挑眉,“什麽店?”
  “专卖电脑还有周边设备的店。”
  “他还不放弃当个老板?”高居正还以为他早就忘了那件事了,“这年头老板到处都是,他干嘛那麽坚持要独立门户?”
  “因为他说……”吞吐至一半,段树人又深吁了一口气。
  在场另两个男人,屏气凝神的期望能听到什麽伟大的志向或是人生目标。
  这才是段树人想叹气的原因,“他说,只有自己当了老板,他才可以雇用他想要的会计。”
  “原来……”一点就通的高居正,了解地把叹息拖得老长,“问题还是出在司机身上啊?”
  “嗯。”
  “树人,打个电话给那小子。”抚著下巴思索不过片刻,尹书亚颇有成人之美地咧开了笑。
  段树人竖起双耳,倒想知道他对唐律的死心眼有何高见。
  “告诉他,事假恩准追加一天。”别说他没帮忙。
  ※  ※  ※
  门前冷落车马稀。
  距离车祸日已有三日,病房除了随传随到的唐律,以及曾经来打过一声招呼的霍飞卿外,朋友同事全没半个过来关心一下她的伤势,眼看着她都要出院了,并且也开始反省起自己人缘这么不好的原因,这时,却来了个探病的同事兼邻居。
  但就在这位访客来了後,她反倒觉得,其实人缘不好也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又来一个跟霍飞卿一样踢落水狗的。
  冷眼看著叶蔻忍俊得相当辛苦的模样,乐芬撇撇嘴角。
  “想笑就笑吧。”
  “哇哈哈——”放恣的笑音随即中止於一记揍过去的粉拳中,叶蔻无辜地悬著泪,“呜……你到底想怎么样嘛!”说可以和不可以的都是她。
  “只有你来?”坐在床上整理随身物品的乐芬,指了指远放在桌边的东西请她帮忙拿过来。
  “文蔚还被困在公司。”拿给她後,叶蔻也帮忙摺起摆放床上的衣物,并在摺完後帮她把打包好的行李提下床,“这几天她忙翻了,我也连着好几天都睡眠不足。”
  “看得出来。”她端起眉心打量著难得出现在大美女眼下的黑眼圈。
  “好了。”将行李提到门边後,叶蔻理了理身上紧贴著玲珑曲线的套装,“接下来要做什么?帮你办出院手续?”
  她悠闲地靠坐在床上,“唐律已经到楼上去帮我结账了”
  “这几天他都留在这里陪你?”眸光往角落那张家属陪伴住院的克难小床看去,翦翦水眸顿时泛过一阵暧昧的光芒。
  “是他自己自告奋勇的。”乐芬小心地取下颈间的三角巾,试图活动已逃离脱臼恶梦的手肘。
  “这样好吗?”下一刻艳色美人已如风似地刮来她的床前,并对她盈盈浅笑。
  乐芬语带保留地评估著她的笑意成分,“什么?”
  扇形长睫眨得若有深意,“不怕唐律的女朋友会吃醋?”身为好邻居,是该关心一下他们的感情状况的。
  眸心怔止了一会儿忘了移动,阵阵酸疼感又自她的手肘传来。
  一迳想著降落在自己身上的天灾人祸,她都没为唐律想到这点……
  “放心,不会有人吃醋。”
  爽朗的男声突破沉滞的空气,办好出院手续的唐律踩着轻松的脚步入内,一进房内,他首先做的就是为没耐性的乐芬戴回颈间的三角巾,并在两道质疑的视线朝他投射来时淡淡开口,“我又被甩了。”
  “你的命运怎么还是这么悲惨?”同情霎时呈现在叶蔻的丽容上。
  “是啊。”唐律投以模糊的一笑,“也不知道为什么。”
  骗子。
  另—道熟知的视线,在唐律笑得颇有内情的笑睑上生根落脚。身为最了解他的青梅竹马,乐芬不需思考便知他又想对外人隐瞒些什么。
  加上这—次,她已经数算不清唐律被甩过几次,这几年来,他总是不停被甩、不停地在一个个女友间流浪,他的恋情总是来得又急又突然,不久就宣告结束,而後又热热闹闹的开始了另—段新恋情。原本女友多、交往时间短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但怪异的是,与他挥剑斩情丝的女友们,非但不见她们登门作乱,也未曾有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况,他还得到了个美名和罪名。
  好人。
  时至今日,她仍是不懂这个名词究竟是种抽象的赞美,还是种害他单身至今的罪过,更令她不懂得是,既然是个好人,那干嘛还会被甩?而他又为什么这么满足於当个好人?
  “你在发什么呆?”推来轮椅为她代步的唐律,大掌在她面前晃了晃。
  乐芬仓卒回神,“出院手续办好了?”
  “都好了。”他倾身将她的左手环上自己的肩,一臂滑至她的背後托起她,另一臂滑至膝後搂起娇躯。
  叶蔻黛眉一挑,看著唐律动作极为熟练地将乐芬抱至轮椅上,而在他怀的乐芬,似乎早巳对这举动习已为常,攀附在他肩上的手、倚靠他的姿势,和坐上轮椅後偏首让唐律帮她把披散的发拢至身後的动作,眼前这—叨,和围绕在他俩周遭的气氛,在她这个旁观者的眼中看来,极为理所当然,也找不到半点突兀之处。
  咕哝含在她的嘴边,“真怪……”最怪的地方,就怪在这画面看起来—点都不奇怪。
  他们两人口径一致,“你说什么?”
  “没事。”叶蔻无奈地对他们的默契摇头,“我送你们回去。”
  “待会儿你还要回去上班,不麻烦你了,我会带她回去,”唐律将轮椅的把手交给她,自己走至门边拎起所有的行李。
  叶蔻顿了一下,“你叫了计程车?”
  “没有。”
  乐芬也跟著纳闷了起来,“那我们要怎么回家?”他老兄不会是想拖着她搭公车吧?
  “我的车就在停车场。”他平稳自若的提出解决方案。
  “你的?”他的自白,令在场两位女士同时紧张地瞪大眼。
  “下楼吧,我先去把车开过来。”不待她们抗议,矫健的身躯已拎着行李往门外移动。
  当崭新的房车四平八稳地停妥在医院大门前,浮现在乐芬脸上的忐忑仍是挥之不去。
  “真的不用我送你们?”叶蔻忧心忡忡。
  “不用。”唐律有条不紊地将行李都扔进後座。
  “我看还是——”乐芬不安地想向叶蔻求援,但唐律却动作俐落地将她给搬进车内。
  “快回去上班吧,你的时间来不及了。”跨进车内前,唐律迷人地笑了笑,“有空别忘了过来串串门子。”
  “呃……你自己保重吧。”叶蔻挥去额际的冷汗,抬手看了看表後,对乐芬送上同情的一眼,随即赶场子地旋过身。
  “蔻……”乐芬眼睁睁地看著不讲义气的同伴就此遁走。
  车厢内,已就定位的唐律才将车钥插进孔中,她连忙拿走车钥。
  “唐爸准你开车了?”自从他曾经酒醉驾车後,他的驾照就此处於被唐爸没收的状态。
  “反正家没大人,我想开就开了。”长臂—探,失物不费吹灰之力就物归原主。
  “慢著。”她又忙著攀住方向盘不放,“你会不会开?还记得怎么开吗?”
  他要是懂得开车,那她这个司机这些年来是当假的啊?而他们两家老老小小,又何必为了他的代步问题伤透脑筋,最後把她推出来荣任司机—职?
  “我记得。”他沉稳地应定著,小心翼翼地栘开她的伤肢,再次把她塞回椅内并用安全带绑紧。
  她奋力突破障碍物,挤到他的面前跟他大眼瞪小眼。
  “就算从小到大好事坏事我们都—块做了,你要找个新挑战也不必挑开车这桩呀,也不想想我才刚出院而已,我可不想又来—次人为的意外,麻烦你老兄用手指头算算,你已经几年没开过车了?”想起唐爸那辆买来不到一个月就被他阵亡的前任房车,她就不想也成为烈士的一员。
  他顿了顿,张嘴似欲说些什么,半晌,又把话掩住。
  “很多年。”事实不提也罢。
  “所以这种冒险犯难的行径,还是等我的保额提高再说,请恕民女今日不奉陪。”乐芬听了连忙想拉开车门。
  “有点赌博的精神嘛。”他安慰地笑笑,按下中控锁锁死四面车门,“坐好,开车了。”
  接下来将近廿分钟的车程,皆不在以手掩面的乐芬眼下,手握方向盘的唐律对那只坐在身旁的小鸵鸟是好气又好笑,不时在停红灯时拉下佳人的小手让她换换气,免得她将自己憋死在掌心,或是刻意踩踩煞车好逗出几声惊呼,以探探她是否还有声息。  
  当车辆滑进她家的车库前停稳後,他先是拉开她覆面的小手,再率先下车将行李搬出来。
  “好了,地球还在它的轨道上,现在麻烦请你继续呼吸。”
  “真的?”惊魂甫定的乐芬不太相信地瞧瞧窗外熟悉的家门,“我居然还活著?”
  他没好气地瞥瞪她一眼,将她的家当搬进屋後,挽高了两袖将她抱进怀,抬高两眼不去看她还是很不给面子的质疑眸光。
  “哈利呢?”抱她进门并顺脚将大门踢上,在一室光亮的房内,唐律没找到那只理当在此看家的不良犬。
  “可能又到隔壁吃饭了吧。”东张西望的乐芬也没发现狗踪。
  唐律当下拉长了黑睑,“又去乞食?”没出息的家伙!什么看家防宵小的基本才能都不会,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往隔壁大厨的墙角钻,天晓得他当初干嘛心软的听她的话,去买下那只专会吃裹扒外的叛徒!
  “别说得那么难听。”她皱皱俏鼻,“哈利只是懂得品尝加工狗食外的美食而已。”
  负责喂食者的脸上更添数道黑影,“意思就是说我饿过它,还是我没让它吃过一顿好?”他每个月在宠物店进贡数千块大洋究竟是何苦来哉?那只挑剔的家伙宁可爬墙钻洞地到隔邻吃厨余,也不愿将就一下他特意购置的日本进口昂贵狗食。
  她以没受伤的手推推他的胸膛,“你跟一只狗计较那么多做什么?还有,它的主人是我又不是你,要数落也轮不到你出马呀,不要老是跑来我家抢我的台词好不好?”
  忍耐复忍耐,唐律谨遵懿旨地咽下堆满腹的牢骚,倾身将她放在沙发上,拉近了桌子将她的伤脚捧上桌,并且拿了块软垫搁在伤脚下。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你好像很累,要不要回房去躺一下?”
  “不要,躺那么多天,我的骨头都躺得快散了……”乐芬不适地伸了伸懒腰,蓦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纤指忙不迭地指向行李,“帮我把那个袋子拿过来好吗?”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晃了晃纸袋。
  “蔻特意拿给我打发时间用的。”一系列特选的东洋鬼片一一被她摆上桌。
  唐律皱眉地拎起单看外表就血淋淋的片子,在她的催促下走至电视机前弯身将它放进下方的机器,而後踱回她的身旁。
  “我陪你看。”她身旁的沙发沉陷了一角,另一双长腿也仿效似地端上桌搁摆著。
  乐芬微微撇过娇容,“你晚上不是还要去打工?”晚上还要上班的人还想陪她看片子?他现在应该乖乖的回家躺回床上才是。
  “没关系。”他耸耸肩,拿起遥控器按下拨放钮。
  她好心地警告,“你不爱看、也不敢看这种电影。”
  “没关系。”原本还跟她保持—段距离的身躯,在听了她的话後立刻往她挪近数寸。
  她再叹口气,“你坐不住的。”等一下他不是被吓得睑色苍白,就是逃避事实地闭上眼睛打瞌睡。
  “没关系……”还是想逞强的他深深吸口气,“我—定会把它看完!”
  乐芬质疑地扬起眉,在他仍不改其志地坚定朝她颔首後,她也就随他去了,专心地看着电影前头的字幕遭阴凉诡怪的画面取代,领着她开始进人影片中令人精神一振的气氛中。
  只是片子开始不过多久,逃避画面的他便如她所料地闭上眼,再过—会儿,均匀的呼吸声即自她的耳边传来。
  她就说了吧,偏偏他老兄就是不信。
  乐芬在沙发上努力坐正,伸长了手臂去勾来搁放在沙发旁的行李,从中拉出一件上衣後转身替他盖上,但不经意地,杏眸却瞥见了他眼底下累积的疲累。
  也难怪他会睡,这几天都由他看顾著她,时常在半夜有个风吹草动,他便马上担心地过来看看她是否有何不适,或是又有何需要,白天里他既要推着轮椅带她到各科会诊,又怕她在病床上待得烦闷,成天不是陪她聊天,就是在家医院两头跑时,不忘为她带来能让她解闷的东西。
  饱览睡相的视线在他的脸上流连不去,她忍不住伸手将快滑落他肩头的外衣再为他拉妥些。
  视线微微往下一瞥,她有些抑郁地看看自己一身将与她作伴数月的伤势,再回眸看向完整无缺的他。
  同情和内疚很快就遭到放逐,报复的光芒在她的眼巾—闪而逝,以石膏脚勾来搁在小桌上的油性笔後,她咧出了自车祸以来最快乐的笑意。
  “晚安。”距离开店时间还有十分钟,睡迟的唐律顶着一头乱发匆匆赶来上班。
  正在帮钢琴调音的段树人诧异地张大了嘴,不—会儿又马上伸手掩住。
  一无所知的唐律绕过他的身旁,走至吧台边伸手推开吧台的小门。
  “噗——”倚在吧台边吃晚餐的高居正,口中的热汤差点飞喷而出,他忙不迭地以两手紧捂住。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的唐律,自顾自地褪下衬衫换上工作服。
  自他进来就将—切看得一清二楚的尹书亚,站在休息室的门前饶有兴味地挑高两眉。
  “老板……”窝藏著满腹笑意的段树人和高居正,随即聚至他的身旁聆听圣意。
  “谁都……”尹书亚愉快地下旨,“不准告诉他。”
  “收、到。”有志一同的恶笑浮现在两人脸上。
  打理好自己,也做好开店准备工作的唐律,个解地看着躲在休息室门边鬼鬼祟祟的三人。
  “都站在那边做什么?开店了啊。”他们的眼角干嘛都笑弯成相同的弧度?
  当下三人迅速恢复面无表情,并且各自伪装忙碌。
  很快地,在开店上班後,淡淡的疑惑,如同野火燎原似地在唐律的脑海中扩大。
  已不知是第几次,唐律再次用困惑的目光扫视店内一回,但他依然在那些频频窃笑的客人身上找不到解答。他放弃去拆解开已成死结的眉心,难以理解地再看了看将吧台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一眼。
  怪了,怎么大家今晚都喜欢坐吧台?平常不都是挤住钢琴那边,争睹生得一张天仙脸的段树人居多吗?今天是怎么回事,段树人的美色魅力烧退了?
  “唐律。”连灌三杯黄汤下肚後,无法再压抑腹里问虫的老酒客出声咳了咳。
  “嗯?”他立即回神摆上职业式笑容。
  不解的指头频频搔著发,“认识你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方面的喜好。”
  “什么喜好?”唐律的眼眸在吧台上左逛一圈,右晃一回,终於发现坐在吧台前的人,眉峰的皱拧程度都跟这名酒客一样。
  “告诉我,你是不是对这类动物情有独钟?”这是推敲後的结论。
  “哪类?”他竖起双耳愿闻其详。
  “冬眠类。”
  三言两语,头尾重点皆没有提示出来,相反的,派放出来的问号却愈累积愈多,如此沟通能力,令雾水罩顶的唐律长长一叹,放弃迂回直探重点。
  “说吧,你们到底在暗示什么?”
  “喏。”坐在一旁的女客乾脆掏出粉饼盒,将盒内的小镜摆至他的面前,让他自己瞧个清楚明白。
  彩灯下,真人版趴趴熊再现江湖,不同的是,在两圈特大号的黑眼圈外,他的左右脸颊上,还多了六条几可乱真的熊须。
  诡异的静默持续数秒。
  片刻过後,火大的怒吼直吼向那三名迅速躲进休息室避难的同事。
  “你们这些家伙,知道却统统都不告诉我——”
  ※  ※  ※
  她不确定自己是被什么声音吵醒的。
  在自家楼下看影片看到睡著的乐芬,张眼再醒来时,人已安躺在自己的床上,床畔的小灯散放著柔和温馨的光芒,睡意仍浓的她不需细想,也知道会把她安顿得这么妥当的是谁。
  张目四望,房内没有唐律的身影,楼下也安安静静的,想是他上班去了,她坐在床上揉著睡眼,较为清醒後,一个疑问飘至她的心坎里。
  既然唐律不在家,方才她又是被什么声音吵醒的?
  树叶稀稀簌簌的声响,自她的窗边传来,她听了一会儿,疑窦顿生,望着挂在窗边近处毫无风儿消息的风铃,睡意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呼吸急促了起来。
  树丛持续发出不自然的沙沙细响,一颗心跳至胸口的乐芬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曾经有过遭窃经验的她,在见著蒙胧不清的人影掩映在树影中时,霎时绷紧全身神经,伸长了颈子看向树丛後的隔邻,想赶在窃贼闯进她房里前向唐律求救。  
  偏暗的房中无一丝灯影。
  他还没回来!
  她急急转首看向墙上的钟,赫然发觉此刻并非唐律往常的返宅时间,随着愈来愈接近的沙沙声,她努力按捺住在心底流窜的恐惧,强迫自己挪动不便的伤肢,伸手拉来床边唐律买来助她步行的拐杖。她一摆一摆地努力让自己走至窗边紧贴著墙靠站著,接著再使出吃奶的力气高举起拐杖,在攀窗的宵小头颅—探进窗内时,闭上眼使劲朝来者敲下去。
  暗魅中窜出的大掌,不疾不徐地接住迎面而来的凶器,她的手心抖弹了一下,惊骇地直想抽出拐杖。
  “是我……”脑袋差点被敲个正着的唐律淡淡澄清身份。
  担惊受怕的乐芬,错愕地睁开眼,在灯下认出他後,满腹恐惧当下全都化为怒气。
  “你你……”她边抖著指尖边开炮,“楼下有大门你不走偏爬窗?你以为你还是荷尔蒙过剩的青少年吗?”回到家不开灯,想爬过来也不通知一下,亏他有这等好兴致夜半三更来训练她的胆量!
  “我忘了带你家钥匙。”见她抖得厉害,钻进窗内的唐律焦急地扔开拐杖和手中的东西,快手快脚地揽住几乎就快站不住的她。
  遭人抱至怀中接触到他真实的体温後,乐芬总算是将憋在胸口的那股大气深深吐出,但转瞬间,她又复活过来。
  “下次不准半夜爬窗!”嗔怨的粉拳如雨降下,叮叮咚咚地捶打在他的胸坎上。
  “是是是……”讨好地将她移师至椅上坐稳,看了她过於苍白的脸色一眼,他忙走出她的房间下楼为她倒杯热茶。
  她哆嗦地坐在桌边以手覆面,直至他再度回到她的身边拉下她的双手,让热茶蒸腾的热气吹拂在她的脸上。
  “好点了吧?”服侍她暍完半杯热茶後,他坐在她身旁拍抚着喘息不定的她。
  微愠仍存在她的眼底,“进不来不会打电话吗?你就不会通知我帮你开门呀?”
  他告罪地拨抚著她的长发,并在她气息较为缓和後赔上傻笑。
  “抱歉,一时忘了,别气我了。”要不是因为急着想见她,他哪会又搬出以前往她家跑的最快方式,用这个法子直接来见她?
  乐芬吸吸鼻,“今天这么早就下班?”算算时间,他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不重要,倒是我有个问题想先向你请教。”见她心情恢复了大半,唐律拉来房内另一张椅子,好整以暇地准备换人兴师问罪。
  “什么问题?”
  他一手指向自己脸上招人注目了一晚的大作,“为什么这东西洗不掉?”
  乐芬随即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腹内的火气节节败退,并在他笑得过於温和的笑脸下,替换上了满满的心虚。
  她怯怯地频转著十指招认,“那个要用卸妆油才弄得掉……”
  飕冷至骨子的冷笑,霎时自他的鼻管用力哼出。
  “你想想,我得不良於行两个月耶,我只是想平衡一下嘛……”她委委屈屈地诉怨,并争取同情票地拉拉他的衣角。
  不平衡?她会比被嘲笑了一晚的他更不平衡吗?当他狼狈万分的死撑着脸皮总算撑到下班时,没想到在回家的半路上还遇到警方拦检,当场另外一波的讥嘲又成吨地钻进他的耳朵,搞得他颜面神经严重失调之际,还要拚命安慰自己可以娱乐大众,这才不至於当场开扁揍人。
  等著他更进一步飙火的乐芬沉默地认罪,但盘据在她身边的身躯却忽地起身离开,自她化妆台前拎来卸妆用品後,唐律板起—张脸再度垂重在她身边坐下,并用力地将东西推至她的面前。
  “你特地爬过来找我算帐的?”乐芬小心地觑睨向凝重得吓人的大黑脸,随後识相地将卸妆油涂倒在化妆棉上,接手卸掉他脸上的大作。
  他冷冷一哼,别过怒容一手指向桌上那份特意为她带回来的宵夜。天晓得他是把她给宠上了瘾,还是天生就自虐,在她待他如此不仁後,他为何还是无法对她有半分不义?
  她愧疚得几乎要把脸庞点到胸口去,“对不起嘛……”
  “算了,一人一次,扯平。”火气维持不了几秒,他重叹一声,适时展现男人该有的风度,只为了她那副小媳妇的模样看得他实在是不忍心。
  她讷讷地恭送他走向房裹另一个方向,“你要去哪?”
  “洗脸。”睑上的化学制品著实令他不适,“今天晚上我睡你家。”
  乐芬扁著小嘴低低喃念,“自己有床却老是不睡……”老往她家跑,他就不怕被他废弃太久的房间长出香菇来吗?
  “家裹都没人太冷清了嘛……”水声过後,模糊的应答声自浴室传来,听来像是在刷牙,“况且放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有哈利,”她随即奉上忠犬一条。
  “哈!”极度鄙视唾弃的笑音不客气地浇熄她的幻想,“指望它?那只百无一用的笨狗什么时候管用过?”
  “不曾。”实情确实是如此。
  “说到那只不良犬……”洗完脸的唐律狐疑地自浴室内探出头,左观右望半晌後,他微微眯细了眼,“它呢?”进来这么久也不见狗影,刚才溜进窗也没瞧见它出来捍卫女主人,都这么晚了,它是上哪溜达去了?
  “它去……”乐芬掹然含住到了嘴边的实言,迟疑地想该推哪条答案出来,才不会又引发他对哈利的陈年怨气。
  光是看她吞吐的模样,早在心底计较一回的唐律顿时有了答案,愠色登时跃上他的脸庞,冷峻的厉目直盯住她不由自主的心虚脸。
  唉……在他这种罕见表情下,她实在是无法继续进行欺瞒工程。
  撑持不下之际,无奈的指尖只好朝另一面窗扇—点,直指隔邻。
  响雷立即打下来,“你还纵容它外宿?”家教不严!那只不良犬何不索性打包到大厨家中长住算了?
  “好想睡觉喔……”她忙挤出—个大大的哈欠转移话题,同时伸手敷衍地推著他,“晚安晚安,你去睡我爸妈的房间……”
  “睡你外面的小厅就好了,睡他们房间我会不好意思。”他边瞪她边走至她的床边,自她床底下拖出他常睡的行军床,在走向门外时,还不忘以眼神示意她这个话题还未结束。
  乐芬乾乾地笑了笑,暗自对陷害她的爱犬咕哝低咒几句。
  沉寂的夜色静静流淌在空气中,乐芬呆望著在门外打理睡铺的他,总是会下意识跟随著他的视线,贴附在他的—举一动间,随着他每一个动作,隐隐牵扯出她藏放在心底,早巳积压多年的某种东西。
  眼前这名熟到不能再熟的邻居,换帖到比她任何一个朋友都了解她的青梅竹马,在她心,不似朋友,也不像亲人,可是他的存在,却像她所呼吸的空气那么自然。
  八岁那年,他第一次爬窗吓坏唐妈的模样她还记得。
  十八岁那年,他没爬进她窗子里,相反的,她却是借酒浇愁醉了一整夜。
  另一个十年即将到来,在他即将满二十八岁这年,他又爬进她的窗子来了,言谈带著关心,举动中包含著宠溺,会为她的安危而对她摆臭脸,也会因为不放心而情愿在她门外打地铺。
  他们之间存在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她突然模糊起来。
  黑沉沉的俊脸突然欺压至她的面前,令她的心房紧缩了一下。
  不放弃的食指顶高她的下颔,“关於那只不良犬,我们得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再不搞定那只不会看家的家犬,哪天他要是不在,家里被宵小窃洗得一乾二净,还有她被贼人搬走了都不知道。
  “好困哦——”她又故态复萌开始装死。
  余怒未消的唐律臭著脸,不情不愿地把她自椅边栘至床上,再把消夜拎放到她的小桌边。
  “吃完后记得吃药。”他伸手揉揉她的发,指尖不经意地滑过她的脸颊,稍稍停留了一下,“早点睡,晚安。”
  关上她的房门,唐律一言不发地看著自己与她短暂接触过的指尖。
  将已无余温的指尖迎至唇边轻轻细吻,脑海挥之不去的,是她刚才为他卸去睑上笔墨时带著歉意的表情。房内清晰的光线,将她睑上每一寸柔美的线条,毫不保留地全都展现在他的眼前,在那时,他可以感觉到她每一次吐息的温度,他可以看见,那闪著黑色亮泽的发丝,轻轻滑下她光洁的额。
  如果她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能再久一些就好了。
  如果她愿意将视线往上挪栘一些,真心的看他一眼就好了。
  一室的黑暗冷清,无声地回应著他的心音。
  摸索来到铺好的睡床躺下,唐律微微侧过首,将睑庞迎面正对著她的房门。房门底下的光线温暖柔亮,他侧转过半个身子,竖耳聆听著她不小心发出的进食声,许久後,门底下的灯光灭去,夜色逐渐恢复静谧。
  躺回正面的唐律深深吸了口夜晚沁凉的空气,隐隐约约的,嗅到了身上她残留的茉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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