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上) 第七章

  「美人不笑,那就不美了。」
  忧心忡仲的男音渗入恋姬的思绪,她拉回漫游的心神,双眼定在坐在她面前,捧着不知名野花来向她献宝的野焰。
  野焰,她排行第八的皇兄,十岁丧母后,父皇便将他送去铁勒的身边交由铁勒教养,多年来随着铁勒走过大江南北,看遍无数战火兵戈,也是除了她外,另一个较为接近铁勒的人。
  可是跟在铁勒身边这么久,他身上并无半分铁勒的气息,开朗乐天的他,一点也不像深沉忧郁的铁勒,在被铁勒的阴霾所笼罩住的铁骑大营里,他像颗能够照亮大地的灿阳,有他在,就有欢笑和温暖,自她来到铁骑大营后,每回来看她,他总会捧来摘自野原上的花花草草博她欢心,让她在感动之余,也格外想多和他亲近一些。
  「来,像我一样笑一个。」在她又神游天外天去之前,野焰对她笑咪咪地咧大了嘴。
  望着那张极为肖似女人的脸庞,恋姬想了想他方才所说的话,再诚恳地告诉他。
  「你长得很美。」多年不见,头一回铁勒带着他来见她时,她还以为铁勒私下偷藏了个大美人。
  「噗!」举例失当,站在野焰身后的冷沧浪,忍不住喷笑出声。
  长得一张美女脸的野焰很想淌泪,「小妹……」居然连她也这么说。
  「今日你不必带兵出营吗?」几个月下来,她已经多少摸清营中一些事了。
  「我才刚回来……」他疲惫地捶打着肩头酸痛的肌肉,「二哥存心想累死我。」为了寻找大军所仰赖的水源,他已接连着三个日夜没睡,还得赶在铁勒离营前回来报告,再带兵出营操练的话,他可受不了。
  「你认为二哥待你不好吗?」每次听着他抱怨铁勒,她总觉得他有些口是心非。
  他撇撇嘴角,「他根本就没人性。」要做的杂务比谁都多,带兵操练、沙盘推演每天都要做,还不时得率兵追打游牧的外族以试成果,对他与对他人不一视同仁的铁勒,简直就是把他当成万能的手下来使唤。
  恋姬忍不住想试探一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
  「我……」野焰的舌头蓦地打结,表情也显得有些不自在。
  「你想从二哥身上得到什么?」她说得很一针见血。据她的观察,任由铁勒怎么对待他,他全是一味地照做或接受,也从不违抗铁勒,这让她不由得联想他为何那么听从铁勒的命令。
  野焰抿着唇,无法直视地别开双眼。
  看了他的反应,恋姬很想摇首。
  他和铁勒,简直就像是从前的铁勒与父皇的翻版,不同的是,铁勒绝不会向他人开口诉苦或是有半句微词,铁勒做了那么多,为的就是想自父皇身上得到一点父爱;而吃尽苦头的野焰,为的,也不过是想自铁勒这边得到一点赞美肯定,和些许的兄弟情或父爱。
  她能够了解铁勒为什么那么严苛地训练他,在母妃玉镜娘娘的保护和熏陶下,野焰成了个心软善良对人不设防的皇子,对朝中的人情世故、阴谋争斗完全没有抵抗力,在失去了玉镜娘娘后,野焰就不知该怎么在京兆中生存了,接手管教他的铁勒,若是不冷心铁血地将他磨练一番,若是不让他看尽残酷严苛的一面,那么日后,野焰将无法在朝野或是沙场上立足。
  只可惜,这一点野焰永远也看不穿,更不会明白铁勒的苦心。
  铁勒把他失去的所有父爱,全都补偿似地加倍给了野焰,希望野焰在能够保护自己之余,能得到的比他更多,别和他一样,在父皇的阴影下独自跌跌撞撞走了那么多年,可是铁勒又不敢轻易敞露心房表达出来,不爱解释的他也不冀望野焰能够了解,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他自己,然而这却对野焰造成了阴影,使得他一直想要做些什么好证明自己的存在,好让铁勒能够对他另眼相看。
  野焰频搔着发,「几年不见,你说话的方式愈来愈毒了。」每回说话都这么直,这真让他有点怀念她初来乍到时的沉默。
  她轻耸香肩,「会吗?」
  「你呢?你想离开二哥吗?」被她攻得无处躲的野焰,只好把矛头转至她身上,问问这个也跟他一样离不开铁勒的人。
  恋姬脸色蓦然变得苍白,话语悬凝在喉际不再出声。
  大感不对的野焰忙对她挥着手,「就、就……当我没问,你也知道,我这个粗人天生就不会说话!」
  旁观的冷沧浪受不了地抚着额。
  「笨蛋……」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下容易她才开口跟人说说话,这下好了,就怕她又缩回去。
  愁容不展的她淡淡地问:「八哥,你是怎么看我的?」
  「看你?」
  「我与二哥之间的事。」全营的人都知道铁勒爱上的是自己的亲妹子,但仗着铁勒的军威,又没有人敢表示半点意见。
  「我……」野焰顿时一愣,说得有些支吾,「我还是一样把你当成妹子。」
  「你也以我为耻?」光是听他吞吞吐吐的语气她也知道,他和他人一样,对她这个闹出乱伦丑闻的公主有着鄙视和轻屑。
  「不是,我从没有这么想过!」野焰用力地摇首向她否认。「你怎会有这种念头?
  是别人又瞎说了什么吗?」是军中又有人乱嚼舌根吗?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事被铁勒知道那还得了?
  她的眼眸漫无目的地流转着,「别人说与不说,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就是如此看自己。」
  「小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的野焰,叹息地按住她的两肩,「听我的,你别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你就是你,爱情这种事本来就没有什么是非对错。」
  「你也认为我爱二哥?」黛眉一扬,恋姬转而直视他的眼底。
  「不是吗?」他说得很理所当然。
  恋姬有些怔愕。她处处的表现,都对铁勒那么冷淡疏远,怎么他会认为她爱铁勒?
  她不是一直都瞒得很好吗?她还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将她的沉默视为否认的野焰,边搔着发边小声地问。
  「难道你还在想庞云?」她若不爱铁勒,那就是爱庞云啰?
  提到让她始终都歉疚于心的庞云,恋姬倒吸一口气,无血色的玉容变得更加苍白。
  「小妹,前阵子我听说了一件事……」以为她很想念庞云的野焰,不忍见她这般,好心地想向她吐露一个消息。
  「什么事?」
  「就是庞云他——」
  「嗯哼!」机灵的冷沧浪适时地出声重重一咳,并暗示性地朝野焰挤着眼。
  「庞云怎么了?」满心满腹想知道的恋姬,好奇地拉扯着他的衣袖。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的野焰,冷不防地被人拉着衣领拖至一旁咬耳朵。
  冷沧浪张牙舞爪地警告他,「要是刺王知道你告诉她,你准会被扒下一层皮的。」
  铁勒刻意为恋姬封锁所有有关京兆的消息,他还故意破戒?
  「可是也不能让她这样下去啊。」野焰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每天看着思乡的她枯坐在营中,不与人说话也下与人接触,他就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好让她的眼眸里重新燃起光彩。
  他翻了个大白眼,「你认为告诉她情况就会好转吗?」
  「总比让她一天到晚都惦念着庞云和京兆好吧?」愈是不知情就愈想知情,说不定说开了后,她的心头就会舒坦一点。
  「你……」深知他脾气拗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冷沧浪,气结地扭过头去,「随你,出了事我不管。」也不看看他是在谁的地头上,还敢谈论铁勒最是忌讳的人物,他是想挑战铁勒的脾气吗?
  「你还没告诉我。」耐心等候的恋姬在他回到她面前时轻声提醒他。
  「庞云也来到北狄了。」没有阻碍后,野焰这次终于能够顺利说出口。
  她倏然张大了水眸,「什么?」
  「他以母丧为借口辞官回乡奔丧,前阵子,营里有人在北狄的边城见到他。」铁勒老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为此,铁勒特意派人在边城一带巡防,为的就是不想让庞云有机会见她一面。
  她的声音里泛着抖颤,「他……放弃仕途?」她最害怕、最想避免的事真的成真了?他怎么那么傻,前程似锦的他,为何要这么做?
  野焰挤着眉心,「应该是吧,下过听说太子有拦他,希望他日后能够回朝为天朝效力。」其实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据传这事在太极宫闹得很大。
  恋姬怔坐在原地,手中捧着的花朵凌乱的落了一地。
  「小妹?」野焰看她目光空洞洞的,担心地伸手轻拍她的面颊。
  铁勒阴沉的声音自帐门边传来,「拿开你的手。」
  「二哥?」吓了一跳的野焰急急转过头,一看铁勒的眼神不对劲,赶忙收回自己的手。
  冷天色一手掩着脸,「完了……」以铁勒的脸色来看,他八成都听见了。
  怔看着铺了一地花朵的恋姬抬起螓首,无言地凝睇着铁勒,半晌,她不语地起身走向内帐。
  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铁勒兴师地睨向野焰。
  「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多嘴,他可知道恋姬将因此而自责多久?
  「我认为她有必要知道。」生性耿直的野焰只是认为自己该说出实情而已。
  他飞快地否决,「她不需知道那些事。」
  「二哥,你不能再束缚着小妹了。」为了他专断的脾气,野焰不禁想为恋姬说上他两句。「你还看不出来吗?她不快乐,她一点都不快乐,自她来到北狄后我就没见她笑过,你不能什么事都不让她知道,什么事也不让她做,就算再怎么爱她,你也不该将她紧紧绑在身边,她会喘不过气的!」
  「我们的事与你无关。」心火暗起的铁勒拢紧了剑眉。
  野焰扯开嗓子大嚷:「有关,再这样下去小妹会把自己封闭起来的!」
  「王爷……」提心吊胆的冷沧浪小声地在他耳边警告,「你就少说两句。」铁勒的脸色都已经变天了,他还那么不会看苗头?
  「天色。」遭人刺中痛处的铁勒眼眸一转,转身看向身旁的冷天色,「西戎那方面准备好了吗?」
  冷天色点点头,「都准备好了。」
  「明日就派人送他上路。」
  「是。」
  「你要把我赶去西戎?」骤感不对的野焰,在他要离开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脸上盛满了惶恐和不解。
  「放手。」铁勒抽开自己的衣袖,跨开长腿就想去找恋姬。
  「二哥……」追在他身后的野焰急忙地拉回他。「为什么要赶我走?」他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把他赶至那么遥远的地方?
  铁勒回过身来冷声质问:「难道你想永远依赖着我吗?」
  总是依附着他人,野焰要到何时才能够自立、何时才能独当一面?若是不离开这里,野焰怎会有成长的空间?
  其实,野焰不需在他面前证明些什么,也不必特意为他而做些什么,一手辅育至今,他太清楚野焰本身有何能耐,现下野焰只需去证明自己、说服自己并不比他这个兄长差,要是他再不松手放野焰走,野焰永远只能屈居于他之下,并因自卑而被他压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依赖?铁勒是这么看待他的?
  震人心弦的回声犹在耳畔,野焰怔怔地撤回手,半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他的眼底有着失落、难过和自卑,喉际则是紧 窒得让他无法出声。
  铁勒淡漠地看着他,「你该长大了。」
  野焰猛然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朝帐外冲出去。冷沧浪看了,叹息之余,也只能跟在后头追上。
  「这样好吗?」对他的作法无法苟同的冷天色摇摇头,「会伤了他的心的。」谁都晓得野焰将铁勒视为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偶像,这番伤人刺耳的话一出口,就伯野焰又会端在心头上想很久。
  铁勒生硬地别开脸,「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恨他也罢,只要野焰往后能在别处生存下去,他情愿被恨。
  冷天色听得直摇首长叹,「唉……」关心野焰为什么老是不说出来呢?他怎么在对自己的兄弟这方面,总是这么笨拙?
  「去帮他张罗上路的事。」他扬手交代,看了看内帐一会,忍不住想去看看进了里头后就一直安静着的恋姬。
  内帐里,飘浮着松木燃烧的香味,铁勒一脚踏进,香味便随之拂来,但里头较外面低了些许的气温,让他微皱着眉,开始考虑是否在雪季正式来临前,带着她和大军迁回已盖好房舍的碉堡里。
  知道躺在杨上的恋姬还未入睡,他脱去厚重的外衫和鞋袜侧躺至她的身旁,将她拉进怀中让她枕靠着他的手臂,轻嗅着她身上清洌的花香味。
  背部暖烘烘的热意驱走了一室的寒冷,恋姬放松身子靠在他的怀里。
  自北狄入冬后,每过晌午,天候就冷冽得让人手脚冰凉,在这住久了,她也逐渐习惯挨靠着他温暖的身子度过寒冷的夜晚,对于外人怎么看待他们兄妹俩同寝一室的这件事,则不再重要,她也无心去理会,因为没有他,她怎么也睡不着。
  「你要把八哥送去西戎?」兄弟俩吵得那么大声,让在里头的她不想听到都很难。
  他埋首在她的颈间,「嗯。」
  「因为我的缘故?」因为野焰对庞云的事说溜了嘴,所以他才这样罚他?
  「不是。」察觉她的敏感,铁勒下意识地将环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收紧了些。「日前太子就已奉圣命送来了太子谕要他去镇守西戎。」
  她的声音停顿了下来,豫犹了很久,又复启口。
  「我不会去见庞云的,所以……」
  「所以?」他张开眼,将她半转过身子与他面对面。
  恋姬凝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瞳,「别杀他。」
  对庞云,她已经够愧疚于心了,她知道铁勒对不死心的庞云有多反感,也因庞云始终在心中有个疙瘩,为了一劳永逸,他或许会出此下策,她必须为庞云做点什么,不然,她不知自己要背负这份罪恶的感觉到何时才能解脱。
  铁勒深吸口气,用力地拥她入怀,「忘了庞云的事。」
  「你答应了?」没得到他落实的答案前,她不放弃。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加收紧了怀抱,可是他却发现,无论他再用多少力气将她紧拥,再怎么亲密相偎,他们之间横划开来的距离却比从前来得更遥远。
  野焰说得没错,她正日渐将自己封闭起来,虽然她仍是在他的身边,但她再也不像以往一样笑吟吟地唤他,也不再为他们之间的情事伤心落泪,曾经出现在她眼底的情伤,已消失无踪,彷佛她从不曾爱过他似的,她的眼瞳里,再也看不见他。
  他也希望她能恢复往日的欢笑,也盼望他们俩还是和从前一样亲和婉爱,可是他不会是败寇,她猜不出来,但她却为那些深陷在其中,不得不干戈相向的兄长们感到悲哀,而对于特意回京摄政的铁勒,究竟他只是为遵皇命而接手摄政,还是他也有意为皇?
  她也猜不出他真正的心态。
  会看不出他的心,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敲开他上锁的心门,打开走进里头好好看一看,这些年来,他们彼此皆为自己的心落了锁上了枷,他们俩的这个举动,皆是意在保护自己,同时也想藉此方式来维系他们两人的关系。
  铁勒对她的爱无庸置疑,可是自他将野焰送去西戎后,或许是野焰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他不想再伤害她,他不曾再强迫她必须也爱他,他只要求留在他身边,此外别无其它。
  虽然他们都无法再像从前以兄妹相待,但他用一种似家人又似朋友的身份来面对她,这让背负着道德压力的她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让她有着某种说不出口的失落。在他的影响下,她也渐渐以这种方式来与他相处,这使得他们之间的情,自表面上来看,似乎是愈来愈淡,淡得几乎就快消失无踪,但私底下所暗藏着的,她想,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公主,夜深了,该歇息了。」服侍她的掖庭小声地在她身后轻嘱,打断了她游离的思绪。
  恋姬朝身后摆摆手,「我想再坐坐,你先下去吧。」秋未了,再过不久就将飘雪,她想趁天气还晴朗时,再看看这片和北狄相似的漫天星光。
  「是。」仔细为她将廊上的宫灯添了油,以免风势将灯焰吹熄后,掖庭悄然退下,将寂静的大殿与空旷的殿廊,留给这名喜爱独处的主子。
  坐在殿廊上的恋姬,仰首靠在殿门上。她还不想睡,因为她还未听见总是夜归的铁勒专属的足音,虽然明知就算等到了他,恐怕他们也不会说上一句话,但她还是想等,只因她已习惯了在睡前倾听他沉稳的步伐在廊上所制造的声响,若是没等到他,她睡不着。
  将双眼凝定在远方天际闪烁的星子上,专心聆听周遭一举一动的恋姬,等着等着,廊上终于泛起了一道自远而近的步音,但她随即认出来,这道听来有些慌急的步音……不是铁勒。
  听朵湛说,大明宫时有刺客,该不会今夜她就恰巧遇上了一个?
  她戒备地坐直身子,在确定那道步音的确是朝她而来时,她连忙站起身打算唤来远在殿外驻守的宫卫,但廊上被宫灯照亮的那抹身影,却让她止住所有的动作。
  庞云?
  「跟我走。」刚自大明宫地牢释出的庞云,走至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朝她伸出手。
  恋姬怔了怔,徐缓地朝他摇首,「不。」
  「跟着他,你不会有幸福的。」没料到她会拒绝的庞云,在收回手之余,不死心地想向她动之以情。
  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担心他的安危,探首朝外头看了看。
  「你快走吧,若是被人发现你在这的话,你的性命难保。」听冷天色说,为了舒河与父皇妃子私恋一事,西内与卫王党水火不容得很,他要是被人逮着的话,后果会不堪设想。
  他匆地将她拉离殿门来至廊畔一角,让她背抵着墙,两手按在她的身旁两侧。
  「在北狄的这些年来,你为何不来找我?」从铁勒派来防他的人马就可得知,她应该也知道他就近在咫尺,因此他非得来见她一面,他耍让自己得到一个等待落空的原因。
  恋姬直视着他的眼眸,「庞云,我什么都下想解释。」
  他的眼瞳飘浮不定,「你……爱铁勒?」她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所以才不来找他?
  她选择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对铁勒的爱,已非关道德两字可容她来拘束,她曾试着压抑,也曾想过或许她会在岁月日复一日的冲淡下,逐渐能够对铁勒释怀撤爱,可是她没有,她说不出口的情意还是一如初时,即使铁勒可能已下再如从前那般对她执着狂热,或者早就已对她意冷心灰,她还是无法改变自己那颗诚实的心。
  「他是你的兄长!」因她的不否认,他握紧了双拳咬牙低吼。
  她疲惫地别开眼,「这句话我听得够多了。」
  「恋姬!」他一把捉住欲定的她。
  自手臂的痛感中,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不甘,还记得当年,她曾想留在京中,为受伤的他弥补,以减轻她的歉疚,但如今她才明白,她不该想要弥补什么,就算是她一手造成了今日,有责任的人并不只是她而已,他们也都该负罪,因为他们伤她更深。
  「请叫我十公主。」恋姬拨开他的手,「这个名,不是你能唤的。」
  「铁勒就能吗?」他反唇相稽。
  「我不是奖赏,可以请你们停止争夺了吗?」够了,她真的受够这两个互不放过的男人了。
  在他们两人都因求之不得而痛苦时,他们有没有想过她?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相互攻击,再把罪名全都由她去背负,并要求她独力承担,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
  心虚自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但他很快地压下。「我不是争夺,我只是要你回来我的身边。」
  「我不能。」她断然否决,不想给他任何期待。
  「为什么?」
  恋姬一手指向他的心房,「你早就知道是什么原因。」当年他在向她求亲时,她就已经对他说过了。
  他难忍地问:「你当真不曾爱过我?」他曾说过他愿等她的,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改初衷?
  「我爱他。」她平淡地述说着,彷佛这个答案早巳存在,只是没有人愿意去正视,也无人愿意承认罢了。
  庞云睁大了眼,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见她所爱何人的这句话自她口中说出。
  她仰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我想你也应当知道,当年或许你是爱过我,但现今你的爱却已荡然无存,因为这些年下来,你早已由爱生恨,一味地全盘憎恨着铁勒,你只是想赢得这场意气之争而已。」
  在她清澈映人的眼眸下,庞云的喘息既重且深。
  他不愿承认,她所说的是真。
  他分明就知道她当年是为何而答应他的求亲,但他情愿装作无知也不说破,若不是贪求她能够忘了铁勒,他又怎会入局?实际上,会有今日,一切皆是出自于他的选择,这些年来,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他有多么地爱她,日夜反复温习,她是遭人夺走的,因为唯有这样,他才能告诉自己,他并不是恋姬为逃避铁勒而选择的替身,这样他才能有着继续追逐铁勒的勇气,也才能正视着铁勒的双眼与他抗衡,若不如此……他走不到今日。
  但是一径追逐着铁勒,并学习卧桑把个人放在家国之后,他却逐渐忘记了她的模样,他……「放过我吧,我想好好的过日子。」恋姬柔声地请求。
  就连她的话也没听完,庞云奋力扭过头,转身跳下殿廊朝黑暗的园子里跑去,恋姬叹了口气倚靠在墙上,感觉她一直搁放在肩上的重担,似乎在这一刻忽然变轻了许多。
  「二哥?」当熟悉的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时,她微偏过螓首看向他。
  「刚走的那个是庞云?」眼力甚好的铁勒,边走边望向园子远处那抹消闪在树间的身影。
  「嗯。」他的表情令她有些好奇,「是你放了他的?」以他这副不想追的态度来看,庞云八成是他下令放的。
  铁勒的脚步来到她的身旁停下,「父皇都已知情了,再关着他也没用。」
  「为何你没有杀庞云?」无论足以旧恨还是政敌来论,照理说,铁勒应当是不会留着他的。
  「你曾要求过。」他也和她一样靠站在墙边,与她一同抬首望着远方的星子。
  恋姬顿时想起当年她的确是要求过他,但她记得,当时他并没有答允,其实她也知道,无论她的要求是什么,只要她说,他或许全都会答应。
  「你们……谈了些什么?」他问得很犹豫。
  「一些往事。」她轻轻带过,不想对他说得太多,是不希望他又因庞云而再次悬着心。这些年来无论他上哪,他都会带着她去,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他从无一日稍减过的恐惧,她知道他总是害怕着有一天她会离他而去,或者是庞云会自暗地里冒出来将她带走。
  但铁勒却很想知道,那些往事里包括了什么,以及,她是否想回到庞云的身边。
  「恋姬。」他禁不住想问,「你可曾……」
  「嗯?」她微微侧过螓首看向身旁的他。
  可曾爱过我?他无声地在心里问。
  这句话他问不出口,无论试过多少次他就是问不出口,因为,他怕所得到的答案,他将无法承受。他无法猜测出庞云在她心中的重量,但他清楚知道他在她心中所占的是什么地位,与她相处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唤他为二哥,她从不直唤他的名,或许在她的心里,他永远就只是她口中所唤的二哥。
  以前,他以为只要将她留在身边,总有天他能将她的芳心掳获,以为只要将她捉牢一点,那么她便不会离开,可是她却以消极的态度来面对他所给予的,这些年来他恍然明白了一点,强迫性的拥有,并不能拥有,所得到的只不过是失去而已。
  或许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她了,就从他强行将她带离京兆的那一刻起。
  「二哥?」迟等不到他的下文,恋姬忍不住伸手轻推对着她沉思的他。
  「没什么。」他收回已冷的意绪,借着不明的光影掩去脸上的那份痛苦。
  「二哥。」在稍冷的风中,她匆地想起了一件事,「你要照父皇的旨意攻打北武国吗?」昨日所有的兄长全都被父皇召至翠微宫,那时,父皇给了他一道口谕,可是他当时却没有说要不要遵旨。
  铁勒音调沉沉地,「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有什么好考虑的,要是他不发兵的话,他将会被撤销所有封号王权军职。
  「我母后。」他只是顾虑到一个人而已。
  「啊。」恋姬恍然大悟地掩着唇,都忘了他的母后西内娘娘是来自北武国。
  「我先进去了,你也早点歇着。」铁勒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站直身子就要往殿内走。
  她伸手拉住他,「你不想去与父皇谈谈?」
  「谈什么?」他们父子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
  「他苛待你的原因。」光从舒河的事件就可以知道,极不愿让父皇知情此事而加重病情的他,其实还是很爱父皇的。
  铁勒心灰意冷地别开眼,「用不着了。」
  自父皇下了那道口谕起,他便已明白过去的种种始末,也知道父皇要他亲征北武国的用意,在两方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他还需要刻意去问吗?他早就心死了。
  「二哥?」为了他的神情,她有些不忍。
  他避开与她的目光接触,「明日,我会去见母后,至于我是否会遵照圣意进攻北武国,我会斟酌。」
  恋姬才想把他与父皇之间的事再问个明白时,他却跨步走进殿内,她凝视着他走得有些急的脚步,心中匆有所悟。
  铁勒,在逃避她?
  ***
  在思凉宫的宫阶上,冷天色纳闷地回过头看着站在阶上不走的铁勒。
  「王爷?」不是说要来思凉宫看西内娘娘吗?怎么人都到了这里他又不进去?
  雪白漫长的宫阶顶端,是座阳光照不进的阴森殿宇,铁勒定立着脚步,往事像潮水一幕幕涌来,苍白美丽的母后、不快乐的母后、不曾抱过他的母后、渴望父皇再度踏进思凉宫的母后、因不得宠而思念故国的母后……过去种种不愉快的回忆,像具具沉重绑缚在他脚上的枷锁,令他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踏出脚步拾级而上。
  那日在清凉殿上聆听父皇口谕时,母后也在场,她也听见了代传圣意的冷天放大声说出,父皇要他率兵在百日内攻陷北武国的旨意,这几日来,母后为了他是否该遵旨出征北武国,也因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父皇而过度悲伤,据思凉宫的下人们表示,母后曾自尽多次未果,情绪一直很激动的母后,更是下令不许宫人让他踏进思凉宫半步,她下要看到他这个即将率领铁骑踏平她故乡的敌人,也下想见他这名害她自诞下他后,她便再也无法获得圣上垂爱的皇子。
  她将一切的错都归咎至他身上。
  他是她的错吗?
  「王爷,咱们进不进去?」冷天色走回他的身旁,忧心地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脸庞。
  铁勒收回漫游的心绪,在心中把要对母后说的话思索了一会,深吸了口气后拾级步上宫阶。
  守在殿门前的宫人们,在铁勒即将步进殿内时,齐身横挡在殿前拦阻他的脚步。
  「王爷,娘娘不许你……」
  铁勒朝他们冷森一瞪,不怒而威的气势立刻将他们吓退两大步。
  「还不快去通报?」冷天色在宫人白了一张脸不知该怎么办时,挥着手催赶着其中一人。
  在宫人张皇地跑向殿内时,早料到即使通报也会被回绝不见的铁勒,也同时迈开脚步朝殿内的寝殿走去,无视于殿内一干纷纷瞪大眼瞧着他的宫人们。
  被迫前来通报的宫人,在通报了掖庭后,原本紧皱着眉心不肯答允的掖庭,在想赶走他时,不意在见到大步朝这走来的铁勒时,连忙来到寝殿内匍跪在皇榻前,向病卧在床的西内娘娘请示。
  「启禀娘娘,刺王求见。」
  「不见!」不假思索地,纱帐后的西内娘娘立即回声驳斥。
  掖庭为难地看着身后,「但……」
  「母后。」已然来到寝殿内的铁勒,站在榻前淡淡地启口。
  她扬高了音量,「我说过不见你!」
  「关于父皇的口谕,儿臣已自行定夺。」无论她听与不听,打算把话说了就走的铁勒,径自道出来意。
  西内娘娘听了气息猛地一窒,忽地一改前态地伸手揭开纱帐。
  「你想怎么做?」他……他已经决定好了?
  铁勒继续道出:「依父皇口谕,进攻北武国一事,儿臣势在必行。」
  「你……」西内娘娘震愕地瞪圆了眼眸,「不许你摧毁北武!」
  他瞇细了眼,「母后情愿儿臣违抗父皇旨意被父皇革去一切?」她分明知道,不从圣意的话,他会有什么下场。
  「不,我更不许你违抗你父皇!」她更是勃然大怒,嘶哑的吼向他后,一时气息不顺,两手撑持着榻面频频喘息。
  一旁的冷天色,不可思议地转首看向她。
  「那……那王爷究竟该怎么做?」简直就是无理刁难,不能这样又不许那样,她也别让铁勒这般无从选择吧?
  铁勒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因愤怒而涨红的面容,他发觉,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清楚地看过自己的母后。
  不只是方才她话里的不为他设想,近三十年来的岁月里,她甚至也下曾说过爱他与否,她还是这么自私,这么的……无视于他。他明明就知道的,在她的眼里,就只有故国与父皇,他这个皇子则不曾存在过,他怎会想在她身上索求什么母子情分?
  自生下他后就不看过他一眼的她,是多么地想为父皇再添一名皇子,好藉此讨得父皇的欢心再获独宠,就连父皇要将年幼的他送至军旅时,她也没有出声反对过,当然,她也和父皇一样对在沙场上的他不闻不问,在他因此而受伤过太多回后,她刻意疏离与视若陌路人的作法,他早已看淡并命令自己别再去在意,也已经对此毫无感觉,只是,直至今日他还是很怀疑,她怎能为获得父皇的爱,拋弃自己的骨肉如此彻底?
  「我不是颗左右为难的棋子。」铁勒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眸,决定无论她是否同意,他只为自己。「今日我来,不是想征求母后的同意或指示,我只是来告知。」
  「告知什么?」西内娘娘边喘息边抬起头。
  「圣命难违。我将在近日整军出发前往北狄,在与铁骑大军会合后举兵进犯北武国。」
  她的睑孔当下青白交错,「你……」
  冷天色担心地直拉他的衣袖,「王爷……」在这节骨眼上,他干嘛说得那么直?
  见她顺不过气来,铁勒的心不禁一软,犹豫了许久后,他跨步上前,才伸手向她,想为她拍抚顺息时,她却猛然抬起头来,眼底的恨意如溃堤江水。
  「你这孽种……」她气弱游丝,双眼愤毒,枯瘦的指尖颤颤地指着他,「当年生下你时,我就该亲手掐死你的……」她的下半生早已因他而毁,现在,他还要让她想回去的家国因他而破,若是当年不生下他,那么也不会有今日的一切。
  冷天色震惊地倒抽口气,半晌,他鼻酸地别过脸。
  她……她怎能够说出这种话?她知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将伤铁勒多深?就连外人听了也会为铁勒感到心酸,她怎可以这样待铁勒?那是她的亲儿子呀。
  铁勒的手怔在空中,无限悲凉在他的心底悄悄蔓延。
  经这一击,即使他原本还对她存有一丝冀望,此刻也都化为乌有,被她彻底的焚尽。他怎会忘了,在他放弃父皇之前,他最早放弃死心的人,就是她。
  他麻痹地转过身,「儿臣告退。」
  西内娘娘十指深深陷入杨上的锦被里,她紧咬着唇,看着这个只要一踏出宫去,不是让她的故国被毁,就是让她因子拖累而西宫娘娘之位再也不保的背影,在他转身消失在门边时,她的泪水匆如泉涌。
  「娘娘……」不知该怎么办的掖庭怯弱地出声。
  「出去,全都给我出去!」她失去理智地扫下榻上所有的东西,将眼前所能见到的东西捣毁砸碎,将一室的人都给吓了出去。
  聆听着身后传来阵阵清脆破裂的摔打器皿声,铁勒不回头地快步疾走。
  「王爷……」冷天色边跑边跟在他的身旁试着劝慰。「王爷,娘娘定是伤心过度或是病胡涂了,你别把她的话当真。」
  铁勒木然无言地大步走下宫阶,脚下的步子愈走愈快,也踏得一步比一步重。
  是真、是假,他心中有数,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找个地方躲起来疗伤,其实在来思凉宫前,他就该知道所得到的结果会是如此,他根本就不该来走这一遭。
  「冷将军!」
  冷天色霎然止步,回首远望着跪倒在宫阶上朝他放声大叫的掖庭。
  「娘娘她……」掖庭连话都还未说完,便已掩面痛哭失声。
  铁勒猛然回过头,在她的哭声中,隐隐约约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心房匆地狠狠一刺,在他意识到时,他已拔腿朝殿内飞奔。
  「王爷!」也知道大概出了什么事的冷天色来不及拦下他。
  景色匆匆在铁勒的身旁倒退排掠,未至寝殿,里头已是此起彼落的哭号声,使得他愈是靠近,他的心便愈是拧挤撕绞地作痛,在排开齐跪在寝殿外头的男男女女后,他在寝殿门口处猛然定住脚步。
  悬浮在寝殿中,那一双着白袜在空中来回摇晃的小脚,令他惊悚得遍身打颤,轰轰的心音直在他耳际作响,他动作极为缓慢地仰起头,视线一点一滴地往上挪移、再挪移,倏然间,他的眼瞳空洞地瞠大。
  「娘娘……」同样也抬首看去的冷天色失声地掩住嘴,错愕之余,两脚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铁勒颠颠倒倒地退了几步。
  深深怀念故国,更爱父皇的母后,在这两难的局面下,她的选择,就是让他独自去承担罪人之名?
  而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至死,她也不爱他。
  望着系在白绫下飘荡的母尸,铁勒受不了这个打击,转身疯狂地觅路奔逃,凄厉嘶哑的狂吼声,转眼间响彻整座思凉宫。
  「王爷!」被惊醒的冷天色急急站起身追去,并因他痛彻心扉的吼声,不住地掉下泪来。
  ***
  「公主,求求你去跟王爷说说吧,他下能继续这样不吃不喝了。」冷天色哭丧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在恋姬的面前不住地请求。
  恋姬紧敛着黛眉,「他连我也不见。」她也想去劝劝把自己关在大明宫宫阁上的铁勒,可是无论她在阁外怎么对他劝说,他就是不开门。
  已经三日了,距离西内娘娘自缢已有三日,为免此事刺激到父皇的病体,朵湛下令西内不许透露半点风声,这些天来,西内众臣为了西内娘娘的丧事在大明宫内来来往往,所有的事宜全由朵湛一手张罗安排,唯独铁勒不见踪影,他甚至也不到灵前守灵,这不仅让人人心中起疑,就连她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他自告奋勇地拍着胸脯,「就由我去把王爷拉出来,然后由你去开导他。」
  「不行,我怕他会杀了你。」也不知铁勒目前的心情是晴是阴,她还无所谓,别人就难保铁勒会不会拿来出气。
  「那……那该怎么办?」冷天色的睑垮了下来,坐困愁城地低垂着头。
  恋姬想先弄清楚原委,「那天,西内娘娘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回想起西内娘娘在榻上所说的那席话,冷天色便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息,他赶紧垂首面地,以阻止自己的表情泄漏半分情绪。
  「西内娘娘是怎么伤他的?」据她的了解,他们母子关系向来就很不好,因此她唯一能猜到的就是这个。
  他的两眼游移不定地凝视着雪白的地面。该怎么告诉她?说西内娘娘恨铁勒吗?他想,铁勒定不愿意把自己的心伤暴露出来让他人知道的,而且,就算铁勒没交代他要三缄其口,这种事,他也说不出口。
  恋姬抚额深深长叹,「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帮?」一个不愿见人,一个下肯开口,她再怎么为铁勒心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握住他的手。」低垂着头的冷天色匆地开口。
  「什么?」
  冷天色抬首望着她,两眼蓄满了恳切。
  「握住王爷的手,这样,就很够了。」愈是不怕孤零零一人,愈是习惯了孤寂的人,也就更渴望有人能够陪伴,铁勒他,长久下来已习惯了不把它说出来,也就变得更说不出口,只要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与他掌心相依静静陪伴着他,这对所求不多的铁勒而言,已是太过足够。
  他的话,恋姬有些明白,因为她也和冷天色一样,都是站在铁勒身旁最近的人,她知道铁勒所惧的是什么,和渴望的是什么。
  她转首看向殿内通往宫阁的木阶,缓缓走至阶底,一手提着裙摆小心拾级而上,年代久远的木质阶面,发出刺耳的吱喳声,声声盘旋在昏暗不明的阶道上。
  来到宫阁的门前,她一手抚在门扉上,另一手正欲轻敲门面时,不知何时已撤锁的门扉缓缓敞开。
  高高耸立在大明宫宫上的宫阁,晚霞自四面八方的窗扇透了进来,将里头照耀得金黄炫眼,不适应光线改变的恋姬抬起一手,遮去一时之间无法直视的霞光,在指隙间,夕阳奔腾直来所造成的光彩,像团红艳艳的焰火,她微瞇着眼,在架空于阁外的阁廊上,她看见铁勒动也不动的身影。
  她轻缓而来的脚步,并没有惊扰了铁勒,她来到他的身旁与他一同坐下,又急又冷的西风扑面而来,令她打了阵哆嗦。
  凝视着远方层层山峦的铁勒,出声打破这片宁静。
  「这些年来,你不曾对我笑过。」他的声音显得很淡远,「在我身边,你痛苦吗?
  」在他身边的人,总是痛苦的,已死的母后,想走出他阴影的野焰,还有她,他们都因他而受苦。
  恋姬讶异地转首看向他,没想到他竟会问这话。
  「告诉我,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他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答案,半晌后又继续再问。
  她辗想了很久,「我想回到从前。」
  记忆之所以会美丽,是因为它已经逝去,故能恒久的停伫。
  花了多年告别了她负疚的那部分后,她想回到在啸月夫人府上吹笛的从前,那个时候,没有因爱而受伤的心,没有那么多的宫争是非,他们只有彼此,无论他们是否将对方视为兄长或是妹子,他们都以一种只有彼此才能意会的方式相爱,她很想拋开眼前的一切,忘了自己的身份,与他,一起厮守。
  萧飒的西风倏地急涌而至,在那片刻间,除了风声外,他们的双耳皆听不见其它的音韵,她看见他的嘴角动了动,不知在说些什么,待风停后,她只听见他平心静气地开口。
  「去找庞云吧。」他决定成全她的心愿。
  恋姬怔了怔,忙伸出手握住他的,但在她接触到他冰冷的掌心时,他却轻轻将她拉开。
  「你若爱他,就去找他吧。」
  「二哥……」恋姬急忙倾身向他想看清他的眼眸,没正视着他的眼,她不相信他说的是他的真心话。
  铁勒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我将遵照圣意攻打北武国,今夜,我会率后备军团起程北上。」
  「可是西内娘娘才……」守灵期间还未满他就要出征?
  「老七会帮我办妥的。」朵湛都已代他独自掌理大明宫那么久了,把事情托给朵湛,他很放心。
  「等等。」她蓦然察觉下对劲之处,「你不带我去?」以往无论他要上哪,哪怕是上战场他也会带着她去,怎么这一次却没提到?
  他回过眸来,仔细地看了她许久,「我不会再将你强留在我身边。」
  他说什么?
  恋姬在他走近她时讶然地张大了水眸,某种想要抵抗的感觉,正一点一点地入侵着她。
  「你收着。」铁勒拉起她的柔荑,将不离身的刺王印信放在她掌心上,并且合上她的掌心。「若是皇后能够谅解,那么你就回凤藻宫,皇后要是还在记恨,你就留在大明宫,往后这座大明宫是属于你的了。」
  「我的?」恋姬惶恐地拉着他的衣袖,「你呢?你不回来?」为什么他要把话说得像是永不会再见面一样?为什么他不听听她的意见,就自顾自地作了决定?
  铁勒伸手细细抚摸着她的脸庞,珍爱地看着她,尽力想将现下所见到的,全都深烙在心底。
  母后已死,他与天朝再也没有任何牵系也再无羁绊,藏了那么久,他始终藏着的那个秘密,他终于可以告诉她了,可是现在,他却不再想说。
  虽然爱她的心从未变过,但他已不想再去猜测她的心上是否有庞云的存在,也不想再像这般束缚着她,他不想,日日所见的,就是她的不快乐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要的,是温热的、全心全意的、无后顾之忧的她。
  在将她带至北狄时,他便已知道,以这种方式得到她,他无法将她的心留住,这些年来,他徘徊在放手与不放手间迟迟不断,为的就是希望有天她能真正属于他,可是,他等不到,无论他再怎么等待他就是等不到,或许是因为她已不再爱他了,也或许她对他的情已冷淡下来,不管原因为何,她终于回到了她想回来的地方,也见到了她最想见的人,他还想等她什么?
  就如她所愿,回到从前,让一切都回归到原点,什么都不曾有过,回到他头一回进啸月夫人府前,回到他不存在她的生命中的那段时光。
  离开恋姬起身走向前,两脚在廊上站定,铁勒微瞇着眼,自大明宫宫阁俯眺这座在夕阳下显得端丽辉煌的皇城。
  琉璃瓦、黄龙墙,绿釉翘角、金檐阁楼,一檐一柱耸立横卧,精巧繁复地堆垒成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深陷其中近三十载,权力欲望推动他步入走下出的迷魂阵,亲情、爱情使他负伤累累,当他拖着疲惫的步伐终于走至尽头,他总算明白,这些年来那些求之不得的,得而复失的、失之交臂的,都只是这座深邃美丽的皇城所织造的幻景,他就是因为太过孤寂、太过渴望了,才会为之所惑。
  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秋末的西风,飒凉地拂抵他的面庞那一刻,他决定将爱恨妒怨全都放下,再还给自己一个不必背负任何罪责或是错误的自己。
  「二哥……」当他与她错身而过,迈开步伐大步走向阁门时,不明所以的恋姬急追在他身后。
  「别过来!」他低沉地喝住她的脚步。
  她匆忙的脚步因此而停下,进退不得地站在他身后,凝望着他此时看来格外孤单的背影。
  「珍重。」铁勒深深吸口气,慎重地与她道别后,不回头地跨出步伐。
  那一瞬间,彷佛有种东西正自她的身体抽离开来被他带走,她一手抚着抽痛的心房,甚想开口唤回他离她远去的脚步,可是紧涩的喉际却发下出声。
  冷天色说,握住他的手。
  踏在木阶上的足音愈走愈远,他就要走远了,可是她却来不及握住他的手,不,她曾试着想握住他,但他却冷淡地将她推开。
  一步一声,他踏在阶上的脚步那么沉、那么重,他会不会停下脚步来?会不会回头望一望她?若是她开口叫他不要走,他是否会为了她而留下来?
  都没有。没有停顿,也没有犹豫,毫不回顾地,在黑暗的阶道中,他一步步地走出她的生命。
  她还没告诉他呢。
  他还不知道她爱他。
  夕阳缓缓沉落在西天的边境,暗紫与深红笼住了整片天空,也渗进空旷的宫阁内,恋姬怔站在逐渐幽暗的阁内,回荡在她眼前的,是铁勒背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她紧紧环抱住自己,任无声的泪,自两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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