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兽 第六章

  一掌捏碎厉鬼的颈项后,燕吹笛甩去满手的黑血,再次抬脚跨过横陈在地上的鬼尸,继续往天问台的方向前进。
  倦鸟归巢时分,夕阳在葱郁的树海中斜斜洒上一层金光,透过的吹拂,反射着霞辉的嫩叶,迎风摇曳闪烁,但一道道潜伏在林深浅浅的暗影,驱走了这一片静谧悠然的暮色,林色变得狰狞,空气中泛着淡淡腥冥的气味。
  返家的这一路上,燕吹笛已数算不清他总共遇上多少阴间所出的鬼差了,这里不似山脚下的城镇,在那里,因百姓丛居人气聚,故而鬼差不易入侵,而这人烟较为稀少的荒山野岭,便易幽孤魂与鬼差,只是照这一路上的情况来看,鬼差的数量也未免太多了点。
  听说,轩辕岳为了阴界派出鬼差索命之事,正忙得焦头烂额,以至祭出了猎鬼祭通知道上的好友,一同力抗鬼差侵扰人间,同时也去找过任由鬼差进出人间的嘲风,希望他能快些回到本位以助一臂之力。
  若是要把责任全算至嘲风的身上,这是不公平的,毕竟是皇辅杀鬼子暗响在先,才会引来这场大战。但不可否认的,嘲风的擅自离位,的确是为人间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失去了他后,人间亦失去了最基本的守护防线,使得鬼差们得以自由地擅闯人间。
  林间盛长的草丛间,忽地轻微地沙沙作响,正当燕吹笛疑心地停下脚步时,一名张大了嘴涎着舌的鬼差,自他身后远处的草丛间飞出,足一点地,便以掩耳不及的速度飞快地扑向他。
  “有完没完?”烦不胜烦之余,燕吹笛动作快如闪电地自一旁的树上折来一段树枝,手起手落间,身后扑向他的鬼差遭齐颈割断,看着无头之躯,硬生生地在他的身后倒下。
  解决完身后的鬼差,燕吹笛烦躁地大跨步步出树海,但他方踏向天问台那广阔似看不见边际的草原时,他赫然发现,等在前方的,是更多专程找上他的鬼差,正或隐、或匿地藏身在草原间。  
  他不满地低咒,“居然把账算到我这边来…”有没有搞错?他老早就与皇辅迟断绝师徒关系,那个鬼后是消息不灵通吗?竟然把他给排在算账的清单上。  
  谁人种的因,何不去找那人来收这个果,牵连事不关已的他人算什么?那个皇辅迟也真是的,他是刻意造成今日这种情况,故而才刻意杀了暗响吗?不然以他的脑袋,他怎可能不知惨遭丧子之痛的鬼后,绝无可能善罢甘休?说得真好听,为了圣上祭天,哼,谁晓得他是在祭什么天,或是又在暗地里进行着什么勾当?  
  想起那个被他开革的师父就满腹闷气的燕吹笛,在认分地撩起衣袖准备好好对付眼前这些阻止他回家的鬼差时,不经意瞥了西天一眼,随即抬起一手遮掩着霞光,仔仔细细地看清远在西方处,正有六颗流星隐藏在霞光下,偷偷地划过西天朝人间而来。 
  他低声怪叫:“哎呀呀。”鬼后连六阴差都派上场了?怪不得轩辕岳那小子会忙成这样。 
  伴随着他的低语,草原上掀起了层叠草浪,在如浪如涛的草原下,一个个疾快窜来的鬼差,正凶猛地朝他逼近。  
  然而燕吹笛却不当它一回事,兀自掐指数算了一会,再转过身仰首看向东方,发现远在东方的天际,八朵祥云正款款朝这边飞来,  
  当所有埋候在草原上前进的鬼差们,已经来到他的周遭,纷纷一跃而起朝他扑来时,他好整以暇地咧开了一抹笑意。  
  “这下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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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嘲风,醒醒,药煎好了。”喜乐伸手轻推着坐在药炉旁守药的嘲风,在他把下巴点至胸前时拉直他的身子,免得药炉边的小火会烧着他的发。  
  又累又渴睡的嘲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方看清眼前的景况就见喜乐一张跟他疲累得半斤八两的小脸上,似乎倦意又再添了两分。  
  他边揉着眼边问:“你没睡?”  
  “你睡得比我还少。”她心疼地看着他眼下的两圈黑影,想起他仗着自己是神兽有一副铁打的身子,守在爷爷的身边数日不合眼她就很想叫他别再这般撑持下去。
  嘲风略过她话里隐含的责备,伸手拍了拍两颊抖擞起精神来,小心翼冀地朝破旧的药盅盅盖探出两指,想揭盖看看里头的药煎得如何了。
  “痛!”下一刻,他小声的低叫,立即让正在点算着他们还剩多的余钱可买药的喜乐回过头来。
  “烫着了?还是割着了?”她担心地拉开他捂着的手,“我看看。”
  嘲风可怜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又割到了。”这已经是他第六次割到手指头了,也许他真的该去街上跟叶家大婶借个新的药盅才是。
  喜乐二话不说地执起他伤痕累累的指尖,低首吮去上头的血后,习惯性地自他袖里掏出一条她摆放在他身上的小碎布,熟练地为他包扎起伤口。
  凝视着她的举止,嘲风开始觉得他们之间的熟稔度,像是亲人一般地自然。他能感觉他与喜乐的距离,又再拉近了些,他也渐渐懂得喜乐的每一个颔首、回眸里所隐含的用意,而那个令他戒备严密的胡思遥,则渐渐不在他的心上。
  可是愈与喜乐靠近些,他的不满足便也多添了点,他开始有了从前从不敢有的想像,而在那片宁馨美好的想像里,有她的身影,也有爷爷的笑容,可是爷爷的病却像一片不透半分光线的阴暗笼住他,令他终日惴惴难安。
  “小伤口,没事的。”喜乐在为他打点好伤口后仰起螓首,发现他的目光空洞洞的,“怎么了?”
  “爷爷会好起来吗?”他调回心思,期盼地看向她。
  望着他那单纯无知的黑眸,喜乐的鼻尖有点酸,喉际也哽涩得有点疼。
  她不知该怎么告诉他,爷爷染上了不只是胡思遥,就连稍加听说过病症的大夫也都治不好的怪症;她在心底想过了不下数十种说词,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说法来告诉嘲风,爷爷不会好起来,因为日夜伴在爷爷身旁的嘲风,是那么一心一意想要让爷爷康复,多么希望他能够再倚着爷爷的肩,再次在夕阳渲染了西天时,竖耳倾听爷爷对他说的每一则人间的故事;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嘲风的伤心。
  淡淡的哀伤蒙上了她的眼,“我不知道。”
  “你不是还要出门?”看出了她想隐瞒的异状后,嘲风深吸口气,在她想得更多前扳过她的身子,轻轻推着她往外走,“别耽搁了,快点去吧。”
  “嗯。”她勉强地挤出一笑,“待会药凉了,就端去给爷爷喝好吗?” 
  嘲风顺手帮她拂了拂散乱的发,“我会的。”
  握着手中所剩无几的余钱,喜乐朝他点点头,脚步万分沉重地朝庙门跨去。一想到今日恐又得再面对那些嫌她穷、或是因她是乞儿而不愿意让她抓药的人,愁云便在她的眉心拢聚不肯疏散开来但那些关于她和嘲风希望爷爷能好起来的期望,又再一次地推动她努力往前迈去。  
  在她走后,嘲风在炉旁蹲下身子,把煎好的汤药倒出来,并寻来一柄蒲扇想把它扇凉,在他正忙着的时候,他忽然朝身后一问。
  “什么事?”  
  “皇城里头出事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土地公,站在他身后一脸忧色地看着他。  
  嘲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朝他招招手要他过来,塞了一把蒲扇至他的手心里。  
  “这几日,皇城内外陆陆续续死了人。”接过蒲扇的土地公在他身旁蹲下,习惯性地将所得到的消息报给他听。“死的都是每户人家的长子或长孙。”  
  低首望着色泽乌黑的汤药,在汤面冉冉升腾起细缕的白烟刚他漫不经心地开口。
  “阴间的人做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看来,鬼后是真的说到做到。”土地公拈着白须频频摇首长叹,“现在不只是天将们无心捉拿你,就连八神将也投入这场神鬼大战中了。” 
  “人间呢?”嘲风拉着他的长须提醒他继续把药扇凉。“人间就没人出点力?”人间的人不会又像以往一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只会在原地等待着其他众生来拯救吧。  
  土地公伸出一指摇了摇,“轩辕岳祭出猎鬼祭大肆捉拿鬼差了。”虽然人间是派出了轩辕岳这个高手,不过,单凭轩辕岳一人即想力挽狂澜?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回想起那个满脸正气的轩辕岳,嘲风只觉得同情。同情他明知有错,却又不愿看清现实,同情他尽心尽力心地守卫着他也不知为何要守卫的人间,也同情他,在他师父的掌心下寻不到半分的自已。
  “你呢?”落力煽着蒲扇的土地公,微微瞥头看向他,对他还是怀有一丝期待,“你还是执意要留在这什么都不做吗?”
  他想也不想地就回拒,“我不能离开爷爷。”
  近来的他很不安,尤其每至白天与黑夜交替时分,他便心惊胆战地不敢轻易把目光调离爷爷,深怕在他的一个不留神间,病得销魂蚀骨的爷爷,就会悄悄地闭上眼、咽了气,而阴间等着前来索命的鬼差,就将奉命把爷爷拘提至阴间到案。
  不能的,爷爷是他来到人间的第一个亲人,他不要懂什么是分开、什么又是离开,他只想守住爷爷在身边的每一刻,于是,他日夜不合眼,而喜乐,她是那么落力地想拯救爷爷脱离病海,他不敢想自己没有了爷爷后,将面临的是什么,他更不敢想像,喜乐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爷爷后,将会有怎样的心伤。
  “有客人来了,我得避一避。”土地公忽地抬起头,边说边把快凉的汤药端起,“我代你端去给他。”
  “别吓着他。”也发觉有人不声不响来临的嘲风,在他捧着汤药带去里头时不忘向不曾在爷爷面前现身过的他叮咛。
  庙外远处的杏树下,一黑一白的身影静静停伫,嘲风抬首望来,一丝愕然出现在他的眼底。
  毛色雪白莹亮的大老虎,一双金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将目光微微挪至一旁,静看着倚坐在树下休息的黑长男子。
  “神界连你都派出来了?”嘲风慢条斯理地踱出庙门走向他,“你是来这叫我回去帮忙的?”
  闭眼休憩的郁垒,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发觉嘲风这个旧识,似乎在来到人间后,和以往在檐上蹲踞时变得有些不同了,他的眼神变得深锐、怀疑,不似之前的渴望和懵懂。
  “不,我是为私事而来。”未免嘲风存有戒心,他示诚地摆摆手。
  嘲风仔细打量着他在树影的遮掩下,明暗显得有些不清的脸色,发现他的气色,远比上回分手时来得差。
  郁垒自树下站起身,伸手整了整衣裳,“我听说,若要打听人间之事,就必须找人间的守门人嘲风兽。” 
  “你想问什么?” 
  他一掌拍放在身旁白虎的头上,“你有没有见到它的主人?”
  嘲风摇摇头,“自从她离间人间后,我就没再见到她。”面对这个老问题,他实是很想叹气。  
  郁垒不放弃地再问:“天火之后呢?在那之后也没见到她?”说在天火之夜,阴阳边界曾有短暂的开启过,或许她也和其他众生一样,趁着那夜离开阴间来到阳间了。 
  “没有。”天火之后,他就擅离职守了,若是他人不告诉他,他本就不知人间发生了什么事。
  郁垒仍是想寻求一线希望,“一点消息……也无?”  
  “完全没有。”他是听土地公说阴间逃出了许多人,但在他听的那些人名中,却独独没有她。  
  失望的色彩静盛在郁垒的眼底,他疲惫地朝后仰身靠在树干上,在身旁的白虎抬首望向他时,他安慰地拍抚着它背上柔软的毛。  
  面对这个答案,他不意外,在失望了这么多年后,他几乎忘记了什么是喜悦,只是他没想到,特意为她停留在人间等了她将近千年之久,结果这些年来,她没有如他所预料的转世为人,她仍旧不知是在阴间何处飘荡,原本他想,或许她会利用天火这个机会回到阳间来,可到目前为止,他在阳间仍是找不到她的踪影。
  嘲风不作声地看着他的双眼,在他眼中,有沧桑,有牵挂,还有更多的舍不得、放不下,记得在千年前,他不是这样的,他是度朔山章桃树下代黄帝检阅百鬼的大将,他那威风凛凛的姿态,至今仍深深映在阴间百鬼的眼中心底,可千年过去,当年的捉鬼神差消失了,人间只剩一个因等待多年,而太过疲惫心伤的男子,怎么在日光将他改变得这么多后,他的心却还是依旧不改?究竟他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执着?  
  嘲风想不通地对他摇首,“快回神界去吧,你留在阳间的时间不多了。”屈指算算,他也在人间徘徊了将近千年之久,神界给他千年寻人的期限,眼看就将到了。  
  郁垒沉默地垂下眼睫,不过多久,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目光又恢复了一耀的平静淡然。  
  “我要等她。”即使期限就快到了,但只要他能再多等一分,他就要再等下去。  
  “你这又是何苦呢?”嘲风怎么也无法明白他哪来的那么多耐性。“难道你想因破忌而失去神格吗。要是再不回去,难不成你真想被逐出神界留在人间?”自他还蹲在檐上时起,他就知道郁垒苦苦地在等一个人,但他万万没想到,过了将近千年的光阴,他还是在等。
  郁垒只是淡淡地问:“情字是什么,你懂吗?”
  本还想劝他死心的嘲风怔住了,喉际干涩涩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还不懂是吗?”他的唇边勾起一抹苦笑,“不要紧,人间待久了,慢慢的你就会懂了。”
  嘲风不自觉地向他摇首,实在是不懂,为什么他可以那么奋不顾身,也不懂他为何会愿意牺牲千年的光阴,和一身高深的修为来换一个情,而这个字,又怎会害人至此?
  “走吧。”问完了想问的事后,郁垒拍拍身旁等待的白虎。
  “郁垒……”眼看他又要带着白虎孤寂的上路,嘲风忍不住想开口唤他停下脚步,别再这般年复一年地在人间飘泊。
  他回首指了指庙内,“多陪陪里头躺着的那个人,他的时间不多了。”在他来这座庙的路上,遇到了正准备前来此地拘人的阴间索命差役,看样子,里头的那个人也撑不久了。
  嘲风的心头猛然一惊,连忙跨开步子奔至他的面前将他给拦下。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病了?”对生死这方面经验丰富的他,一定可以看出什么端倪来。
  “你何不自己去找出答案来?”一眼就可看透的郁垒,在仔细地看了庙里的人一会后,伸指点了点他的眉心。
  “是不是……人为的?”既然问题不出在病魔或是灾厄的身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
  郁垒伸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很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嘲风怔然地张大眼,感觉郁垒拍在他肩头上的力道,每一下,都重重地打在他的心版上,令摇摇欲坠的他,又疼又难捱。
  亲人朝暮为伴,和乐一家的想像,顷刻间不见了。
  望着郁垒高去的背影,熟悉的孤寂又朝他靠拢过来。
  他知道,天意不可违,也知道,聚散本无常,可是他不知,欢乐背后的裒伤是如此沉重。
  眼角的余光,忽地闪掠过几缕黑影,嘲风迅即地转过身,乍见奉命前来拘人的鬼差已来到庙园外,却因撞见了他而不敢妄动;更不敢进入后,他用力地瞪大眼,亮出森白韵利牙朝他们嘶嘶低吼。
  “不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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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烛点点都是泪。  
  心折神伤的喜乐,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一直以来,她就是属于欢笑的,但如今,泪水挂在她苍白的脸庞上,难以一手抹去,望着她流不尽的泪细微似针扎的疼在他的心头泛起,隐隐地刺痛。  
  坐在病榻旁的嘲风,目光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喜乐,他丝毫不敢将目光往下看去,因为他怕在爷爷那张死灰如土的脸庞上,看到离别来临的消息。
  当喜乐不再出门替爷爷抓药,当庙门外等侯的鬼差们再也不能等候,逐渐一步步靠近庙里时,嘲风知道,时间就快到了。  
  在等待的每一刻间,他觉得自己不再像是自己,时而感到紧张,时而感到恐惧,他从不曾害怕过的,他也曾认为人间除了欢喜悲伤外,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忐忑难安的。但如今不同了,他就像凡间的人们一样,他会因焦急而心跳得飞快,他会不时地握握爷爷的手,探测着爷爷是否还有脉动,因而感到心安或是害怕,就连见着窗棂外头闪过的任何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绿叶婆娑曳曳的树影,都会令他感到心惊。 
  在这时,昏睡很久的庙爷爷忽然张开眼,当眼帘映人他们两个担忧的脸庞时,已经有心理准备的他叹了口气。  
  “嘲风。”喉间干涩疼痛的地沙哑地启口,首先唤着近来总是呆坐在他身畔的嘲风。  
  嘲风怯怯地将目光挪向他,费力地咽了咽喉际,浑身僵窒紧张地屏息看向他。  
  “聚散由命……”庙爷爷的目光有些涣散,“这点懂吗?”
  “懂……”心跳轰轰如擂鼓的嘲风,竖着耳,想仔仔细细地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可又不愿意将其中的悲意听得太清楚,因此,铡他耳畔滑过的每一分音律,都是那么朦胧,那么遥远。
  “照顾她。”庙爷爷将他的掌心拉至喜乐的小手上。  
  他木然地点着头,“我会的。”  
  交代完嘲风后,庙爷爷转首看向已经准备接受现实的喜乐,心恋不舍的双眼滑过她蓄满愁苦的水眸,他贪恋地将她的容颜牢牢记下,而后,以眼神示意着她。  
  “嘲风,你去打点水来好吗?”看懂暗示的喜乐,抹了抹脸,伸手轻推着身旁的嘲风,“我看爷爷好像是渴了。”
  “我马上去。”嘲风立即站起身,像是怕会错失什么似地,两脚电得飞快。
  庙爷爷侧首看着嘲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半晌,再不舍地回过脸来牵超她冰凉的小手。
  “对于你,我知道我不需多说些什么。你什么都懂,也知道你若是一直因我而伤怀,这只会让我挂念不下。”他深深看向个性坚强的她,对她有着无比的信心。“但他不同,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他只能依赖你这个离他最近的人。”
  喜乐紧抿着唇,明白地颔首,身子因忍抑而不停地抖索着。
  “多疼他一点。”双自沉重的他,勉力撑持着不合上,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喜乐的手向她叮咛。
  她狠狠地将眸间的泪压下去,“知道了……”
  “爷爷喝水……”小心捧着盛满水的碗,嘲风踩着谨慎的步伐自屋后走来,才走至庙厅里,他抬起头,迎上了喜乐一串、串不停歇的泪珠。
  盛载了伤愁的水碗,在他颤抖的双手中当唧坠地,嘲风怔站在原地,怔看着魅紫与暗红的流光,静静晕染在爷爷安详的脸庞上,往外一看,等待在外头的鬼差已不在原位,在窗外,三道身影正朝夕日的方向远去,他想拔腿追上去,更想吞噬了鬼差,把爷爷的魂魄带回病弱的身躯里,可是只要一想到爷爷必须继续强受着苦痛留在那副身躯里,他又心软得无法往前挪动步伐。
  在晚霞浅浅款款的暮色里,爷爷离开了。
  难以分辨的冷清声韵,在他的心头响了起来,离别的钟,在他心底敲得那么突然,深沉低吟的哀调,像是呜咽,避无可避。
  喜乐动作轻缓地松开握着爷爷的手,踩着艰难的脚步一步步走向呆立的他,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后,她伸出双臂拉下他,让不知所措的他倚靠着她的肩。
  “我还没跟他道别……”他怔怔地道。
  “他知道你心意的。”她用力拥紧他,用温暖的体温融入他一身的颤抖中。
  她的泪水悄然滴落在他的脸上,犹带着温温热意的泪。顺着他的颊一路缓缓滑落,滑至他抖索的下颔,滑过他哽涩得难以吞咽的喉际,再渗进他的衣领,一种寒冷沁透至他的肤里,凝冻住他的呼吸、摆弄着他的心情,他僵立在原地,怎么也无法动弹。
  眼眶有股的烫的热意,湿意冒涌,他伸手一抹,是泪,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莹莹停留在指梢的泪,一时之间,思潮起伏。
  原来这就是别离。
  伴着即将来临的浓浓夜色,阴间派来的鬼差带着爷爷离开上路了,他也曾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离开,在那夜,他跃下了庙檐,离开了他固守的本位,但他的离开究竟是对是错?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以前都是他一味地给,人们毫无感谢之心一直地受,就是从来没有人给过他半分,因此,他渴望脱离束缚,坚持去得到他想得到的自由,自来到人间后,他从不认为顺从自己的心意有什么错,可是现在,他却开始怀疑了起来。
  若是时光能倒流,他仍是檐上兽,那么爷爷是否会因他无远弗届的神力而不受病厄侵扰?他的一点小小心愿,是否就如同轩辕岳所说的,是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上?
  沉沦的夕照没有给他答案,已凉的泪水洗过他的面颊,不肯告诉他,该怎么把这份苦涩的悲伤咽下喉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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