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恋 第三章

  你问我,什么是快乐?我无法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只要你打开心灵的眼睛,你就会发现快乐。因为,快乐是一种感觉,一种对生命的满足和喜悦。打开心灵的眼睛,你才会发现——世界多辽阔。
  金色的红霞覆满了湛蓝的天空,变得微凉的风隐隐吹来,空气中似乎依稀听得到远方驼铃的叮当声。
  沈梦音穿着一身湖翠的长纱坐在宫殿的横廊上,倚着白色的栏柱,静静凝视着夕阳光照下的绿洲王国——爱斯尼亚。当初建造宫殿的人可谓匠心独具,宫殿位于绿洲的正中心,眼前不远处,就是一片碧玉般的湖水。岸上绿树垂荫、青草茂盛,湖边长满了随风飘动的柔美芦苇,像阿拉伯女子一样婀娜。目之所及,到处是丛丛棕搁、畦畦菜园、整齐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红泥屋,还有远远地向她招手致意的人们。而再远一点,就是隐隐可见的黄沙。绿洲与沙漠对比鲜明的景致在王宫中一览无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有谁相信,在贫瘠荒凉的沙漠中心,竟然会有一个如此神奇的“世外桃源”?这片美丽宁静的绿洲,真像一颗遗落在撒哈拉的宝石。这时,一阵嬉笑声随风传入她的耳畔。不远的街道上,一群劳作了一天的爱斯尼亚人正聚在一起,似乎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有些人发现了她的凝视,还停下来,朝她用力挥手致意。
  她淡淡点头回礼,把目光收回。也许是因为生活在沙漠的缘故,爱斯尼亚人似乎天生热情爽朗。无论从孩子或是大人,从平民到王族,他们都很爱笑。随时都可以听见悦耳的笑声在风中飘荡,传送到绿洲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宁静优雅如芬雅,嘴角都是含着淡淡的笑意,更不用说欧威尔了。
  她的思绪不由转到欧威尔身上。他是她生平教导的第一个学生。老实说,如果是讲解外面世界的普通生活,她能教给他的并不多。从小,她就被严密地保护和控制着,过着最豪华奢侈但也是最封闭无知的生活,她对生活的概念,也是在独自旅行的这几个月中才逐渐积累起来的。所幸,她受过最好的教育,接触到的是最上层的人和事。而他,显然对此极为感兴趣。
  无论讲的是什么,他都善于拿来与本国的情况进行比较分析。冷静的态度,缜密的心思,丝毫不逊色于她身边的那些人。他很忙,国事缠身的他常常在中途就匆匆离开。但无论多忙,在他脸上,她总是能见到微笑的神态。那淡淡扬起的嘴角柔化了他刚毅的轮廓,让他更为吸引人。每次,只要他一出现,就好像把阳光也带来了一般。在国王的身份下,他,是一个很阳光的男子。
  想到他的笑容,沈梦音不自觉地轻轻蹙起眉头。为什么呢?为什么这里的人总是如此快乐?有这么多值得快乐的事吗?她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呢?
  她在想什么呢?处理完政事的欧威尔悄然站在沈梦音的身侧,看着她蹙起眉头的秀美脸庞,深邃的眼眸中传出复杂的讯息。
  沈梦音,这个他从沙漠中救回的女孩,和王国中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她有着绝对的美丽,绝对的灵韵气质,却也有着绝对的冷漠。她那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浑然天成,不输王族,却又含着不容人接近的疏离。她好像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独立的世界中,不让别人窥探她的内心,也不愿分享别人的喜怒哀乐。她看这个世界的眼神,仿佛在说一切都与她无关,仿若她是遗落在世界之外的个体。而她那双美丽眼睛中时常流露的漠然和浓浓的迷茫,总让他莫名地心痛。他能感觉到,在她看似耀眼的外表下,有一颗灰暗的心。但,为什么?对她,他几乎一无所知,包括她的身份、她只身一人来到撒哈拉的原因。
  “沈梦音,你似乎不愿提起你的过去,为什么?”他曾经问过她,而她以淡漠的表情回答:“因为我想忘了它。我的过去,只是一段灰色的记忆。”
  究竟是怎样的过去,让她宁愿选择遗忘,甚至为此逃到如此荒漠的撒哈拉?告诉我好吗?每当他锁住她深思而忧郁的轮廓,总是想这么对她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去注意过一个女子。只有她,在沙漠中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好像有一种熟悉感,仿佛等了很久很久,就为了与她相识。她的闯入,如在他平静的心湖投下了石子,泛起了一圈圈涟漪,从此再也不能平静。
  “神游天际的小姐,回来了!”他上前轻摇她的细肩,以最明快的笑容面对她,他不愿意看到她孤单而忧伤的神情,他想要揭下她冷漠的面具,窥探她最真实的内心。
  沈梦音回头,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露出一抹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温情。没有转身就知道是他,只有他才会打扰她的沉思,也只有他,才会有那样的温暖气息。
  “宫中的人告诉我,你已经在这里坐很久了。怎么?想做皇宫中最美丽的一座雕像吗?”他明朗的笑容在夕阳的照射下,灿烂得不可思议,眼睛更是熠熠闪烁着光辉,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束浸透快乐的阳光。
  快乐?忍不住,她举起手,以手指轻轻划过他总是带笑的嘴角、含满笑意的眉梢,猝不及防的动作把他吓了一跳。
  “为什么?”她深深望住他灿烂的眼眸,“在这里的每一天,我看到你们笑、听到你们笑,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笑。你们……不累吗?”从来,她只觉得笑是件很累的事情,虚假得让她的脸部僵硬。
  他诧异地注视了她片刻,差点因为她的话朗声笑起来。竟然会有人觉得笑是件累人的事情。但是,看到她极为迷茫不解的眼神,他的笑意转为重重的疑惑。她不是在开玩笑。“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从来都没有笑过?”他轻柔地为她整理被风吹乱的秀发,指尖眷恋着那如缎般的触感。
  “我能够笑,却感觉不到。”她的笑是冷的,是在面对“那些人”时的礼仪,不像爱斯尼亚的人民笑得那么随意、自然、潇洒。开怀大笑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不知道,也从未体验过。这是被禁止的,父亲总是告诫她,身为“东方萝蕾莱”的她不可以有如此不淑女的举动。
  “笑是因为有了快乐的事情。我们在笑,是因为快乐,因为每天都有快乐的事情发生。”
  “快乐?”什么事情是快乐的呢?从生下来后的二十年中,她的天分就让她的生活没有了自由。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觉得快乐。
  “我还是不明白。”她扬起小脸。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睁开眼睛,所以感觉不到我所说的快乐。”沉思了一会儿,欧威尔微笑着用大手握住她的小手,郑重地压向自己坚实的胸膛,让她感觉着平稳而有力的心跳,“我所说的眼睛,是心灵之眼。只有打开心灵的眼睛,你才会发现快乐。因为,快乐是一种感觉,一种对生命的满足和喜悦。只有用心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你才会发现世界有多么的美丽,你才会发现——世界多辽阔,也因此才能感觉到快乐。”
  打开心灵的眼睛才能感觉快乐?怎么做呢?她皱着眉头努力地思考着。她已经习惯以冷漠对待身边的人和事了。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知道,已经太久、太远了。
  “好了,不要再想了。”他笑着,将她从横栏上拉起,大手还亲昵地握住她的,不肯放开,眼睛中充满了浓浓的宠溺,“要打开心灵之眼不是一两天的事,只要你愿意,我们有得是时间一步步来。现在,美丽的小姐,你得和我一起参加今晚的晚宴。”
  在夕阳的余辉中,两道越走越远的身影逐渐交织成一道美丽的影子。
                
  浓烈醉人的薰香如奔放强劲的音乐般在室内回荡。层层纱帐轻扬的华丽大厅中,一群艳丽的阿拉伯舞娘们舞动纤细的腰肢,表演着欢快的迎宾舞蹈。
  身着芬雅精心准备的华丽长裙,额上带着美丽的宝石吊饰,沈梦音打扮得犹如一位真正的阿拉伯公主般,坐在大厅正中席位的柔软羽垫上。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是冷淡有礼地回答着一个个问题。
  “沈梦音小姐来的那个城市,叫纽约是吗?”
  “沈梦音小姐、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在哪里啊?沙漠边缘吗?”
  “沈梦音小姐……”
  两侧就座的都是王国中的长老们和王族成员。他们不断向她提问,好像对她这位来自“外面世界”的人充满好奇。
  觥筹交错,喧声笑语。这种感觉是多么的熟悉。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参加上流社会人士举办的高级宴会,在人们的阿谀奉承中度过一个无聊而枯燥的夜晚,承受一道道令人厌烦无奈的仰慕眼光。无论她有多么不喜欢,却不得不摆出最端庄而做作的举止,显露虚伪的微笑。难道,这就是她的命运?她始终无法摆脱,即使她来到远离尘嚣的撒哈拉?
  她曾经以为,新生命会在撒哈拉中等待着她,她相信,只要抛弃“它”,她就可以挣脱束缚了二十年的牢笼,获得真正的自由。可是——看来,她错了。沈梦音想着,平静的眼睛中不由晃过转瞬即逝的悲哀。
  “沈梦音,别只顾和长老们聊天,来尝尝枣椰酒,今晚的酒可是王国酒窖中最好的珍品。”在她快被大家的话语淹没时,欧威尔适时开口,不着痕迹地替她解了围。
  “对对,枣椰酒可是我们王国的特色,沈梦音小姐一定要品一品。”收到国王暗示的众人迭声附和,随后识相地转移视线,去品尝好酒。欣赏舞娘曼妙的舞姿了,不敢再打扰沈梦音。年轻的国王陛下虽然总是笑脸迎人,看似好说话的样子,但在他那双灿亮眼瞳中藏着怎样的坚毅果决,他们可是清楚得很。没有人敢忤逆他的决定。
  “谢谢。”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她轻轻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一股香甜醇厚的味道立刻逸散在空气中,就像他的声音一样引人陶醉。
  “不客气。”他了解地一笑,“我早领教过他们缠人的本事了。”长老们喋喋不休的样子的确热情过火了,就连他都时常吃不消,何况是冷漠淡然的她。
  “你好像常常参加这样的晚宴?”欧威尔优雅地酌饮着美酒发问,她从容的神色好像对这种场合习以为常。
  点点头,沈梦音漫不经心地凝视着酒杯。琥珀色的酒在她微微的晃动下,如泉水般在杯中来回荡漾着。她是被严格控制、不允许沾到一丝一毫的酒的。即使在最高级别的宴会中,也从来没有人敢将任何掺有酒精的饮料端到她面前。如果被家里那些保护者们看到她现在拿酒杯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发狂。
  “就算是吧,不过,我敢保证,今天的这个宴会和你从前参加的都不一样。”欧威尔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眼望上他绽现的笑容,不动声色,但内心却因为他的笑泛起一丝涟漪。是啊,也许这里的宴会是有一点点不同,因为这里——有他。
                
  轻松欢快的音乐声渐渐低下去,由悠扬抒情的音乐取而代替。所有的舞者都自动退开,停止了舞蹈。
  “沈梦音,今晚最重要的节目要开始了。”欧威尔原本慵懒的神情退去,被一种兴奋的表情取而代之。这就是他所说的“不同”,他相信沈梦音一定会喜欢的。
  “抬起撒哈拉的沙,就是拾起撒哈拉的偶然。也许是上帝给的真,也许是安拉给的缘,且不论这份缘是否短暂,化做云彩却是永恒。”
  正说着,一阵极其优美的歌声由远及近地传入众人的耳朵。纱幔后缓缓走出一位美丽的歌者,合着音乐纵情歌唱起来。她动人的声音与芬芳的薰香混合,宛如最有诱惑力的大籁。被这美丽的声音摄取了心魄般,大厅中一下安静下来,只有歌声优美地索绕着、飞翔着。
  歌声?沈梦音平静的脸色微微一变。
  “她是依丽斯,我们王国中最好的歌者。她有着让人赞美的美丽声音。”欧威尔介绍着,“每次依丽斯的歌声都会令人们深深沉醉其中。你看,”他举杯浅啜,微笑地环顾众人,他们的表情为他的话做出了最好的证明,“很棒不是吗?”
  “最好的歌者?让人赞美的美丽声音?”沈梦音重复着,逐渐苍白的小脸紧紧盯住眼前的歌者。这句话仿佛魔咒一般,那些她以为早已掩埋的过去又重新苏醒了,让她突然间痛彻心肺,微笑的面具瞬间四分五裂,连冷漠自制都变得岌岌可危。为什么、为什么依丽斯能够如此专注?她幸福的表情从何而来?她为什么能那么快乐地唱着?她的歌声为什么能具有巨大的感染力?不!不要想,不要去想,这一切都已经与自已毫无关系了。沈梦音,你不是已经无所谓了吗?
  “是的,爱着你,深爱着你,愿化作撒哈拉的沙,陪伴在你身边。”
  这别人耳中的美妙歌声,对沈梦音而言却犹如一把尖刀,一下一下地刺痛她的心。她的心狂跳着,已经无法控制。她这才发现,原来心中的痛苦与不安从未消失,使她无处躲藏,一种近乎失控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举起略微发抖的手,喝下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想让自己镇定。一杯、两杯……
  “沈梦音,枣椰酒要慢慢品尝,它的后劲很足,这样喝会醉的。”另一旁的芬雅看见了她的举动,只当她喜欢这种酒.担心地轻劝道。
  欧威尔转过身,刚要开口,脸色却因为她的样子陡然一变,“沈梦音,尝尝这个?”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中的糕点推到她面前,身体随即挡住她,也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怎么了?”他温柔而小声地开口询问。
  “带我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随便哪里都好。”她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一般,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将变得毫无血色的小脸贴在他胸前,极力控制自己因激动而发抖的身躯,眼泪却无声地流下来。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失态,“东方萝蕾莱”绝不可以在大庭广众面前失态。她想着,心中突然涌起深深的凄凉。虽然一心想逃离,可她究竟还是忘不了“它”、忘不了自己的身份,依然还想着要维护“东方萝蕾莱”的形象,原来‘它”已经嵌入她的心,无法拔除了。
  胸前的湿热感烧灼了欧威尔,他体贴地拥紧她,眼中闪过深沉睿智的光芒,将她温柔珍惜地抱起来。在震惊的众人面前,他不疾不徐地开口:“抱歉,沈梦音小姐突然感到不适,我先送她回去休息。芬雅,替我好好招呼各位。”
  “沈梦音她?”芬雅恬静的脸上显出担忧的神情。
  “她没事,只是累了,需要休息。”欧威尔简洁地说完,转身抱着沈梦音离开了大厅。
  席位上的众人因这意外的情况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而谁也没有注意,在见到欧威尔小心翼翼地抱着沈梦音离开时,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中骤然呈现的忧郁和担忧。那样珍惜和焦灼的眼神,是护卫情人才有的神态。欧威尔,我从来没有在你灿亮的眼瞳中看到过这样的情绪。难道,你……
                
  淡淡的芦苇清香随凉风吹来,吹皱了如镜的绿湖,满湖的星辉像揉碎的钻石般,在清澈的湖面跳跃。这里远离喧闹,只有一片甜蜜的宁静。
  静坐于湖边的青草地上,沈梦音只是一直凝望着湖水,一言不发。她清澈的眼睛中布满了愁雾,整个人看起来既孤独又无助。
  欧威尔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竟然觉得心像被尖锐的东西穿刺一样痛苦起来。她眼中的痛苦和迷茫太深沉,深到无法掩藏,竟然可以让他一眼看到。
  “沈梦音,”他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扳过她的脸庞,强迫她收回空茫的心神,“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他无法形容被她那双盈满悲伤、笼罩绝望情绪    的眼睛凝视的感觉,只知道自己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地驱走她眼中的绝望忧愁,愿意使尽一切手段让她重拾欢笑和希望,只要他知道她忧愁、绝望的原因。
  但她没有说话,她的眼睛甚至没有看他。这一刻,他觉得她离他是如此遥远,远到不可触及。她好像把自己锁在自己的世界中,就像他初见她的那天。
  “我知道你心中有痛苦,有秘密,但是把它们放在心中是没有用的,只会像黄沙一样越集越多,最后将自己淹没。说出来,让我替你分担,你会好受一些。”他不放弃,炙热的眼眸锁住她飘忽的眼神,低沉醇厚的声音坚定而温柔地诱哄着,“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想要快乐的感觉就要学会打开心灵之眼吗?学会把自己释放出来,这是第一步。”
  安静。
  “好,那么换一种说法。”他的眼中闪过炙热的光,抬起她小巧的下巴,“我从沙漠中救回了你,就算你欠我的,我只要你把压在心中的话说出来,作为回报。”
  “这是命令吗,陛下?”她微微抬眼,终于肯说话。
  “是请求。”他更正。
  “我倒希望你没有救我。”她幽幽叹息,过了许久才像是下了决定般,“好,我告诉你我的故事。”
  “我曾告诉过你,世界上有三个古老而著名的艺术世家,不是吗?其中的狄卡雷斯家族,源起音乐之都奥地利,后扎根于美国。几百年来,这个家族中不断涌现出许多才华横溢的音乐家、画家、雕塑家,他们活跃在不同的艺术领域,最后都成为该领域的执牛耳者。
  “狄卡雷斯的现任族长,安东·狄卡雷斯,便是一位蜚声于世的古典声乐大师。他培养了许多顶尖的歌唱家,在古典声乐界有‘音乐教父’之誉。”她闭上眼睛,任回忆的潮水涌上来。
  “难道,你来自这个家族?”
  “没错。”她看着他,缓缓说出那个对她而言犹如枷锁、却无法挣脱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沈梦音·狄卡雷斯。安东·狄卡雷斯是我的父亲。沈,是我母亲的姓氏。她是一个中国人。”
  想到父亲口中常满怀感情提起的母亲,她的心不由一阵抽痛。母亲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织梦,她曾是安东的学生,也是才华最为出众的一个。她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站在世界最顶峰的歌唱家。而在生下沈梦音不久,她却因为身体虚弱引起产后并发症,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临死前,她留下遗愿,希望自己未竟的梦想能由女儿实现。
  痛失爱妻的安东从此就把重心放到了女儿身上,一心一意要将沈梦音培养成顶级的歌唱家,实现对爱妻的承诺。而她也似乎继承了母亲耀眼的音乐天分。从六岁登台至今,频频拿下各项国际声乐大奖,创造了一个人们津津乐道的乐坛神话,更被誉为“天才歌手”。美国《时代周刊》在对她的专访中,更盛赞她为“世界的声音”。
  她那酷似母亲的东方面孔,也让她赢得了“东方萝蕾莱”的美誉,意思是说她如钻石般闪亮的歌喉以及对乐曲深刻的感悟力,还有那完美的技巧,让每一个听过她演唱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陶醉沉迷,就仿佛古希腊神话中的海中仙女萝蕾莱,能让过往的船只因为她迷人的声音心甘情愿地驶向暗礁。
  年方二十的她,俨然已经是声乐界最明亮的新星。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在耀眼的光环下,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作为能为家族带来最高荣耀的孩子,她从小就因为过人的天赋而受到严格的保护和控制,过着最豪华却也最寂寞的生活。没有同龄的朋友,没有自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甚至连大笑也不行。因为,她是沈梦音·狄卡雷斯,一个肩负着母亲和众人的希望、将来要站在世界顶端的人。
  “你过得很不快乐。”欧威尔心疼地望着她努力控制情绪的小脸,并没有惊异于她耀眼的身份和卓然的成就。她优雅的举止和非凡的气质早就让他猜到她的来历一定不简单.但他只是为她的过去心痛。他终于明白她眼中深藏着的悲伤从何而来,明白为什么她以漠然对待世事。原来,在她心中,她是如此寂寞,如此没有自由,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去发现生命的美好。
  “你不会知道我所过的生活。那种别人眼中的华丽炫目的生活,对我而言,就像是……黑暗,无尽的黑暗,而我就行走在黑暗中,永无止尽,直到死亡来临,更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感觉的。”她茫然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从她记事起,惟一深刻的感觉就是忙碌。忙着练声、忙着练琴、忙着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参加一场又一场音乐会,拿下一个又一个大奖。可笑的是,努力了这么久,她在父亲眼中看到的不是自己,只是母亲的影子。
  “成为世界顶级的歌唱家,是母亲的心愿。那么我的呢?”在长长的黑夜中,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心中常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你为什么而活着?你为了什么而歌唱?问号在她脑中盘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累积,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发现自己的心越见冰冷,越发不能忍受窒息一般的迷茫,终于有一天,她撕掉了所有的歌谱,再也无法唱出一句。家族中的人都为此震惊慌乱,认为是长期演出劳累的缘故,并对外封锁了一切消息,要送她到瑞士的别墅休养。
  而她逃走了。她要到Echo的撒哈拉来寻找内心一直渴望的答案,寻回她失落已久的自由和自我。    “可我还是找不到答案。”她悲伤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撒哈拉给了Echo灵感、勇气和爱情,为什么它不给我我想要的答案?你不应该救我的,让我就这样变成撒哈拉的沙砾,不用想这些烦恼的事情有多好。”她甜美的声音中有抹深深的绝望和凄凉,令他不禁攒紧了眉。他不喜欢听到她这么说,仿佛她的生命是毫无价值、随时可以丢弃的。
  “不要胡说。”他轻斥道,拉过她粉嫩的小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胸口。火热的温度和结实的肌理触感立刻通过她的掌心传递过来。她感受着他衣服下狂热的心跳,那么有力、那么炙热,连带地让她的身体都发烫起来。
  “感觉到心跳的声音了?这是生命的声音,是安拉真神赐予最珍贵的礼物,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珍惜。我不要听到你说出这样的话。知道吗?”
  她有点慌乱地抬头望着他,这一瞬间,他灿亮的眼睛中像有火焰似的,几乎让她不能正视他燃烧般的光亮。
  “你不是说撒哈拉没有给你答案吗?”他突然轻轻放开了她的手,火焰消失了,他又恢复到温柔的神情。不用着急,往后有的是时间,他会让她发现生命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不是它没有告诉你.其实它一直都在和你说话,只是因为你没有打开心的眼睛,所以听不到。”
  “是吗?”她沮丧地微微噘起红润的嘴唇,“我想我可能永远都做不到。”
  “不,”欧威尔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温柔地笑起来。那俊美的笑容里,有着洞察一切的智慧,“我想真神安拉一定很喜欢你,所以他和你开了一个玩笑。他将你的心灵之眼锁起来,和你玩游戏。”他轻声说,“聪明的你,一定能打开。”
  “真的是这样吗?”她盈盈的眼眸望着他,小脸因为他的话而微微发光。
  “相信我。”他低语,眼神变得炙热灿亮,似乎要凝视到她心灵深处,“沈梦音,让我来帮助你。你一定可以找到答案,重新唱出美妙的歌声的!
  见她信任地点点头,欧威尔的心中掠过一种满足的感觉。她对他的信任依赖,竟然让他觉得是如此甜蜜,“那么,我们就一步步来吧。首先,我们来做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站起身,离她几步远,面对着湖面深吸一口气。
  沈梦音也站了起来,迷惑地望着他的举动。
  “啊!”突然间,他放声大吼起来。声音传出去,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响亮,惊飞了芦苇丛中甜睡的小小水鸟。
  “你干什么?”她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也试一试。”他笑着,伸手将她也拉到身边。
  “不要。”她白他一眼,轻轻摇头地转过身。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更不用说大吼大叫了。这是不合礼仪的。
  “我十五岁就继承了父王的王位,成为爱斯尼亚的国王。那时的我在大家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子民们虽然很关心我,但也对我的能力保持怀疑。而我很要强,一直撑着,拼命想证明给大家看,想做个像父王一样出色的国王。”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径自开口说道。
  她抗拒的动作困他的话而停住。他,是在跟她说他的故事吗?
  “我能体谅你所说的心情,因为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孤独和迷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要撑起一个国家,你应该能想到这有多不容易。那段时间,实在觉得撑不了的时候,我都会在晚上一个人偷偷溜到绿湖边,对着湖面大吼,把自己的感觉全告诉湖水,告诉它我的心情,告诉它我不会退缩。”
  他背对着她站着,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是艺术家的敏锐感觉让她感觉到两人的心此刻是如此地贴近。难怪他如此了解她、想要帮助她,只因为他也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无助和迷茫。
  “欧威尔。”她不由上前主动挽紧他的手臂,无声地给他慰藉。这是她从未对人显露的温情。
  “不用担心我,”高大的身躯转过来,依旧是她熟悉的笑容,“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方法很有用。第二天你就会感到舒服多了。”青涩无助的年少时光早就过去,现在的他已经成长为撒哈拉的雄鹰。而这个成长中的秘密,如今他想要与她分享。因为他希望能将她拉出心灵的梦魇,就像哈依老师当初教导他的一样。
  “真的?”她的胸口流过一阵暖意。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她,他是第一个。
  “你说过要相信我的。”
  一种星星般的微焰自胸口燃起,让她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怯怯地,她学着他的样子,“啊——”
  “对,大声一点,用力喊!”
  “啊——”她闭上眼睛,豁出去似的用力一喊,声音顿时在空旷的湖面上荡开。
  “就是这样。”欧威尔赞许地笑着,更进一步地鼓励,“把心中的话加上去,喊出来。”
  “看我的,”他率先对着湖水喊起来,“喂!我要做一个伟大的国王!”
  “喂!我要自由!
  “我要无拘无束的生活!
  一道道声音在夜色中传开。不一会儿,竭尽全力的两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对望了一会,欧威尔突然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如同有魔力似的,沁入她的心中,随血液流动到四肢百骸。让她也不由嘴角上扬,轻轻漾出一抹笑意,接着,如同受了传染一般,银铃般的笑声从她的日中溢出。
  “感觉到这里轻松些了吗?”欧威尔笑着指指胸口,接下来的话却凝在嘴边——她笑了。欧威尔凝视她乍现的笑意,一时间竟呆住了。那样美丽而自然的笑脸,好像沙漠中最美丽的花朵一般,是如此吸引人,让人移不开视线,她一定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有多美。惟有陪着她从绝望经历到希望的他,才能真切地体会她心情的变化,领略她现在这份盛开的美丽。唇边泛起一个睿智的笑,他知道,她已经在悄悄地改变了。
  这就是笑的感觉吗?就是快乐吗?她的心轻飘飘的,好像飞上了天空一般,有着无法言说的轻松感。开怀大笑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美妙,难怪爱斯尼亚人如此喜欢笑。揉揉笑到发酸的脸颊,沈梦音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越来越轻盈,“欧威尔,我好像有一点感觉了。”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她伸出手,对着凝神望着她的欧威尔,想唤回他神志,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踉跄着,差点摔到地上。怎么回事?灼热的感觉挥之不去,现在,好像她的意识也开始飘飞起来了。
  “小心。”回过神来的欧威尔眼疾手快地拉过她。
  熟悉的感觉立刻包围了她,他清凛的气息一如他阳光般温暖的胸膛。她喜欢这种感觉,闭上眼睛,任自己的身体软软地靠着这让她安心的身躯。她的胸口好热,一种迷离般的醺醉感从心底涌上来。
  高大的身躯陡然一紧,欧威尔着向依在自己胸膛不肯离开的小女人,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酒香,他不由好笑地轻皱眉头,将她拥紧。枣椰酒的后劲上来了,看样子,她今晚喝了不少。
  “沈梦音,”他轻拍她已经布满玫瑰色红晕的雪白脸颊,“我们回去了。”
  “呃?”她茫然地睁开眼睛,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有没有说过你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它们灿亮得如同星辰一般,好像有火焰在其中燃烧。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总觉得它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丽。”她径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以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眼,“你的眼睛中好像总是盛满了阳光和欢乐,多希望我也能够这样。”也许是因为酒的关系,她大胆地说出藏在心中已久的话语。
  “你能做到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动容地拥紧娇小的她,似乎想把自己的快乐明朗揉进她身体中似的,温暖的鼻息浅浅扑在她耳畔。
  “谢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低头一看,原来她已经沉沉睡去,她的神情恬淡,只有眉心还是微微皱着。
  轻轻以手指拂过她细致的五官,欧威尔的神情是如此温柔。这一刻,他的心中轻轻传来心弦被撩动的声音,清楚地告诉他:他——爱上她了!是的,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这个突然闯入他的世界的女孩已经在不经意间偷走了他的心。他轻笑,执起她一束乌黑如墨的发丝。
  沈梦音,谢谢你告诉我你的故事。其实,无论你有没有告诉我你的过去、你的身份是什么,我都不会在乎的。我只想你能留下来,做我今生惟一的新娘。但你可知道我的心意呢?
  皇宫的方向,若有似无的乐声轻柔地传来,伴着依丽斯隐隐的歌声,那是一首极其优美的爱斯尼亚情歌,轻轻在爱斯尼亚的夜色中飘荡着。
  伴着旖旎的乐声,欧威尔俯下身,在沈梦音红如玫瑰的唇瓣上轻轻印下如蝴蝶扑翼般轻柔的一吻,“晚安,我的枣椰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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