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下) 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其实在风筝唤出那一声“如陌”时,流水已经醒来了。那个时候,他才刚做了一个好梦。梦中有青翠的山,山上有青翠的草地,风过处,一阵淡淡的清香笼在他的四周。风筝站在身旁,浅淡的笑着,眼睛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比高山草地还青翠的绿。
  他醒来后,听到风筝轻声的话别。
  风筝说:“如果真的有来生,你一定要远远的躲开我。”
  在风筝说话的同时,他偷偷张开眼,呆呆的数着床头被夜色染成浅灰的床纱。
  风筝走后,他又站起身来,目送那人远去的白色身影。他想,他果然还是一定要走的,从他问我要不要报仇时,我就知道,他不想带我回去。
  床头的纱被轻风拂动,拂在流水的脸上,一根丝,两根丝,三根丝。
  再多的丝线也有织不成的羁绊,好像天女的绸,鲛人的绡,凡人只能被动的等着盼着。走后,也无非留下一匹布,一件薄衫。
  地上被抛下的这一叶残锦,又是灯下几回丝……
  那一天之后,所有的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了风筝。
  先是歌姬指出风筝叫着“如陌”的名字和她上了床;再是发现了汉江会二十八名兄弟的尸体,其中包括江逐云最信任的江鄂。最后所有给风筝看过眼疾的大夫都跪在流水逐云面前,捧着一块或大或小的黄金说——小人给风公子看病时,风公子悄悄塞给小人的,小人当时猜是风公子不想让小人说出风公子的具体病情,惟有随便写个方子了。
  逐云听了这话后立刻大怒,看了流水一眼,拂袖离去。
  而流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回忆起那一切。才明白风筝为什么执意要大夫把手伸进帐子里,为什么大夫会很诧异,为什么大夫会用力的捏——他们都是在捏黄金的纯度。
  风筝离开的第二天,流水就重新穿上了重孝,二十八家,每一家他都要对着死者的牌位磕上十个响响的头。以他汉江会二少爷的身份,也以他风筝情人的身份。
  他只花了一天就磕了所有人家。到了后来,他的额头上磕出的鲜血染红了整张脸,连头发都被或干或湿的血迹纠葛在一起。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磕完二百八十个头。在最后一家时,他刚跪下就软到在地,等众人搀扶他时,才发现这个天真的孩子已经晕了过去。
  没有人会再怪罪他,任何人都看出的这个孩子真诚的伤心和歉意。他们看他的目光不是愤怒,而都是怜悯和同情,也有一些人,少数的一些人,像桃歌的一些人,会走到这个受了重大打击的孩子身边,为他披上一件外衣,随后体谅的说:“从你醒过来开始,你已经在山头坐了五个时辰了。”
  流水苦涩的说:“可是,嫂子,我坐了再久也没办法望到风陵渡,那里真是太远了。”
  桃歌被他低调的回答弄的心酸酸的,只好劝慰他:“他骗了你那么多,又把你送他的衣服留下了,那就是要和你永不相见。你又何必想着他呢?”
  流水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掌举过额头,掌心的纹路在浓烈的阳光下发出微微的红色。流水笑着说:“你说为什么这手掌的掌纹二十年一直没变?”
  “为什么?”
  “因为,它是深深刻在我手上的。同样,我也没办法忘记风筝。他在我最孤立无助时出现在我面前,那个脆弱的时候,我的心口便烙下了他。”
  桃歌别过脸,摸去眼角的一滴不知为谁流的泪。
  龟山顶浓重的风吹过,吹的树叶沙沙作响,撩开流水的额发。桃歌再回头时,已见面对北方的流水湿了一张少年的脸。
  自从风筝走后,流水常常回忆起过去。
  不论是在白天等待日出照亮北方的时候,还是夜晚和梦中的自己对话的时候。梦中的那个自己手里终于不再握着风筝了。用那个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彼此失去了所有的羁绊。梦中的自己会问自己,为什么你不怨恨他呢?他不是骗了你太多太多么?
  龟山顶有一棵高高的松树,还有当年流水十五岁时种下的一株凌霄。那时侯少年流水曾经对着凌霄暗暗祈祷,花仙,花仙,快点长大,长大了保佑我幸福吧。现在,凌霄已经爬满了松树的每一条枝干,在浓浓的绿色中开出淡淡的红色,如歌般绽放着,每当风起时,暗香满山。流水坐在树下,想着天陷铺天的白梨花,想着风筝黑色的眸子,想着梦中自己问自己的话。
  流水笑了。
  我再小再天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骗住的人呢。
  从一开始,从见到风筝比夜色还要黑暗的眼睛时,他就明白,他骗他太多。
  猴子吧,真的有会给人送东西的猴子么?当然没有啊。那一天,那个白衣女子在猴群中向他或者是向风筝盈盈拜倒时,他知道了,那猴子是女人养来侍奉风筝的。再有天陷下的尸体,自己和风筝提起时风筝说那是一场梦。会有这样的反映,只能是因为风筝早就知道真相了。还有出了天陷的第二天,风筝如果真的是晶莹剔透的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又怎么会把针向自己射来呢?当然,风筝最大的漏洞是他的谈吐。如果真的是一个从没有出过天陷的人,是无法和人交谈的,也无法能听的明白大千世界的许多事物。
  在和他共处的日子里,他看他微笑,看他温柔,也看他齿冷。风筝总是在一些小小的不留意的地方,暴露出另一个自己。甚至在面对金阿卯的尸体时风筝说出一句最无情的话——你救的了一个,你救不了天下人。
  可是,明知他多次的欺骗,流水还是没办法不相信他。
  如果说风筝是一个骗人的家伙,那么他就是一个帮他骗自己的共犯啊。
  一朵红色的凌霄落了下来,落在流水绑着绷带的额头。
  流水捻下花,想到风筝在天陷下握住梨花枝悄然微笑的样子,涌上心头的竟是一股无法抹杀的温存。
  风筝,风筝,你还好么?
  风筝,你可知道,在你走后,我不顾大家的反对又把你送给我的铃铛带在了头上呢?
  似乎在回应着他的思念,铃铛在风中一阵丁冬作响,似呢喃,似叹息,似低语……
  像……被爱情全心全意的包围着……
  流水抚摩着铃铛,泪水又涌了出来。
  慌忙的抬手擦眼泪,却冷不防手劲撤的太大了,啪啦一声,铃铛上的红丝线断了开来。一颗铃铛落在他的怀里,另一颗已经从山顶滚落下去。
  流水一阵心惊肉跳,霍的站起身,手里紧握着幸存的那一颗快步奔跑起来。
  风筝……风筝……风筝,是不是你出了什么事?……
  进了汉江会总坛,流水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他哥哥眼前:“哥……求你,弟弟求你,带着汉江会的兄弟一起帮我找回风筝来……好不好?”
  他哥一直在为江鄂死而伤心,听到流水这番话,顿时怒气冲天:“我们被害他的还不够么?!你还要找他这个扫把星来干什么!”
  流水跪着磕头:“哥,我求你了。风筝一定是出了事情了。我求你帮我找他好么?”才刚刚接了疤的伤口一下子又再次裂开,血水流了一地。
  江逐云看到自己弟弟这种模样,心中也是一阵伤心。
  流水却已经抬起头,通过被血红模糊了的眼睛,他紧紧盯住他哥的眼睛:“哥,如果你帮我找到风筝,我告诉你天陷的黄金的所在地好不好?”
  他哥闷声走过来,甩手给了流水一个巴掌,居高临下的说:“……记住,生命是多少金钱也卖不到的东西。”
  *  *  *
  流水骑在马上看了龟山最后一眼。
  嘴角还是是热辣辣的,流水捂着脸,低低说:“哥,你的幸福是汉江会的繁荣。我……我也只想给你一个得到黄金的正当理由。”
  他叹了口气,打算打马而去,却又被人抓住了缰绳。
  再回头,又是他哥。
  他哥牵着马,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汉子。
  “哥?”
  逐云板着脸:“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半个月内找不到他,你就跟我们回来,从此不再下龟山。”
  流水含泪点了头。
  他们寻了他七天,一无所获。
  第八天,他们也看到了荒凉的风陵渡。杂乱的野草密密麻麻的长满了废墟的每一个角落,偶尔的乌鸦飞过天空,为这颓丧的画卷点上了最后一笔叹息。
  他们在流水的带领下也找到了天陷——曾经的天陷,现今的平地。
  看到封死的天陷时,流水的心凉了一个透底。
  为什么上天连唯一个我们生活过的世界都不能放过?
  风筝……告诉我,这人间三百去处,你到底在哪里啊……
  他们又打听了好久,终于问到一个人。
  这个人看看众人,犹豫了很久,才说——八天前,我看见一个白衣的人跳了黄河。
  流水顿时被这噩耗震的心中一阵寒冷。转头面对逐云时,已经变了脸色,咬着牙,说:“哥,他生,我要见他的人;他死,我要见他的尸。”
  他们找当地的渔民和摆渡人借来了船和鱼网。
  然后是三天的打捞。
  白天,他们顺着黄河一路捞尸体;黑夜,他们就地睡上一觉。渴了喝些黄河水,饿了吃些捕来的鱼。十多个大男人硬是在这三天里消瘦了不少。
  流水则更是憔悴,三天来他吃不下,睡不着,两只眼睛已经深深陷进了眼眶。
  江逐云真的很想骂流水一顿,可是看到流水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又只有暂时压下怒火,烤一条鱼送到流水的眼前:“给我吃下去!”
  “哥,我吃不下。”流水摇着头。
  “叫你吃听到没有!”
  “可……”
  “给我吃!”
  流水疲惫看着他的哥哥,半晌无语,默默接过那条烤鱼,食不知味的咬了下去。嘴角才离开了鱼肚子,他一眼便发现鱼肚子里似乎有点什么东西。
  用手拨开鱼肚皮,一个已经有些干瘪了的东西顺势落在他的掌中。
  ——半颗人的眼珠子!
  流水呆呆的看着眼珠,许久,许久,仿佛过了三生三世,经历了百转轮回,他才疲倦的合上眸子。
  不知不觉一股热气漫上他的喉头。
  心头热血,哇的呕了出来。
  *  *  *
  无边的黑暗中,流水的梦依旧在继续着,梦里的他孤单单坐在青草地上,再没有另一个自己的陪伴。
  桃歌在梦外看着熟睡的他,为他插下一枝刚刚采回来的红凌霄。这株凌霄曾经被雷劈过一次,流水哭着把它重新架好,于是,流水坠落山崖的那一年凌霄开出了如火如荼的花。
  她知道,在他丈夫的心中,这株凌霄就是流水的魂魄所在,只要它还能开花,他就还生存着。
  这一次回来,流水不哭也不闹,连话说的都少了,只是呆呆的坐在山顶看着汉江的水。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的丈夫拿来了一种药,据说名字叫做“西洲”。她每天悄悄的在他的饭食里下上一点,他就再不能上山顶再不能看江水。
  因为,他的极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药效的控制下熟睡着梦着的。
  她轻轻的把他的床纱挽起来,借着油灯的光芒,她发现他更加消瘦了。只一个月啊,只一个月这个活泼的儿男就被这“西洲”荼毒的形如枯槁。可她又没法怨恨这种药,她知道没有这种药,只怕他连五天都挺不过去。
  桃歌记得流水的身体一向很好,病少灾也少。可是当她迎接归家的兄弟俩时,竟然看见那个弟弟躺在哥哥的怀里,眼神迷茫,大口大口的呕着血。逐云说,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呕血,我找人看过了,都说是他心里有了死意,救不活了。
  所以,当他丈夫拿来了“西洲”时,她没有反对。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叹了一口气,桃歌最后看了流水一眼,悄然退出房屋。
  吱哑哑的门声响起,流水惊恐的睁大了他的眼睛。
  他刚刚作了一个噩梦,忽然从梦中惊醒,恍惚的眼睛看着床头摇晃的流苏,他恍然若失,心中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占据了。
  三年来的生活就像梦,大梦醒来,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梦中一个爱哭的自己,梦中一只不是风筝的风筝,梦中青草香香。可是风筝的线断了,自己的心死了,曾经手中的风筝不在,曾经的欢声笑语和苦乐酸甜,都已成泡影。也许今天他是刚喝过他哥哥的喜酒要起程的日子,也许今天他才刚诞生,睁开圆润的双眼看一看这个世界,也许……梦中的一切是他的前世,他已是死过的人了。
  缘生缘死,竟都是一场春梦。
  流水从床上起身,跌跌撞撞的推开门,眼前蓦然就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漆黑。
  短暂的昏迷后,他醒来,发现自己已是躺在地上。
  抬头,看看漫天繁星如斗压抑的向他笼罩过来,他笑了。
  那一天,那一天他第一次和他共浴的时候,也是碎星的光芒罩在他的身上,他竟然傻痴痴的问他——你是不是月宫仙子。后来,他在外面坐了一个晚上,对自己不停的说,我要相信他我要相信他我要相信他相信他相信他……
  不能不相信他,不能不爱他。——不懂相思,才患相思啊。
  流水惨然的笑着,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泥土中挣扎起来,额头唯一一颗金铃铛发出伶娉的叮当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千山万水,即使你已成为三千世界的一粒砂,即使你,真的真的,从来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我也,定要寻了你去。
  *  *  *
  流水悄悄离开的消息是在半个时辰后,传到逐云的耳朵里的,据说他推开了所有拦着他的人,一个人往龟山顶去了。
  逐云当场大怒,带领着一干众人直奔山顶。
  等到赶到山顶,就看到那个孩子安静的坐在凌霄树下,神态安详的似乎一个垂暮的老人,遥望着北方。
  听到脚步声,流水回头,冲他哥哥灿烂一笑:“哥哥,我做梦了。”
  逐云一把拉住流水的手:“跟我回去!大晚上的吹什么风!”
  流水悲哀的摇着头,反问:“我要跟你回去了,还出的来么?”看到他哥哥心虚的回避他的目光,他又说:“哥,你不想听我的梦么?”
  “不想!给我回去!”
  “可我想说。”流水拨开他的手,转头向苍天,“我梦到另一个我问我——你既然说要和他同生共死,如今他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哥,你说,他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逐云看着自己弟弟平淡的脸,心中一阵翻腾,刚才所有的怒气顿时化作了疼惜。抬手,把流水揽在怀里:“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让那个歌女去逼他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流水摇摇头:“是我心甘情愿,因为,他是我要的……”
  哥,你曾经告诉我,一个掉下井底的人如果一味向着光亮处游,那么只能窒息而死。可是,哥,你可知道,这些死亡都是幸福的,只因为,他们都是死在追求自己的光明的路上。
  或许,我就是一个自己跳下深井的痴儿,即使明知是无路可退的选择,我也义无反顾的在路上留下荆棘的足迹……
  “哥,”沉重的眼皮微微闭合,似乎说给他哥听,又似乎自言自语,流水喃喃着,“……我要的真的不多,我要的只是一种平凡的幸福,我要的只是陪在我爱的人身边,陪他看三月春来的第一枝桃花。
  “哥,你说,难道,这样的生活,已经太奢侈了么?……”
  听到自己弟弟的质问,眼前病弱的孩子和当年唯唯诺诺的孩子重合了。
  就在这一刻,他总算知道这个孱弱的少年要的是什么了;也就是这一刻,他头一次读懂了孩提时代偷偷羡慕着他和桃歌的流水。
  这个孩子要的真的不多,从来就不多,可是,这样的廉价的要求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满足他!
  而自己,竟也是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逐云已然无话可说。
  ……他不得不承认,造成如今的局面他有很大的责任。
  是他,害了自己的弟弟。
  西洲的药效发作了,流水渐渐的在逐云怀里沉沉睡去。
  天没有下雨,那是个布满星星的晴朗夜晚;流水没有哭,流水的梦里有一个纠缠一生一世的梦。逐云的心头却是颓然的,好像方才和流水的一席对话就让他的心苍老了十岁。
  可他不能哭不能怒不能自怨自艾,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抱起流水,威严的说属下说:“没有事情了,大家都散了吧。”
  回了房,下人们小心的安顿好二少爷,桃歌走到流水床前,重新放下帘子,便挥手让下人们退下。
  逐云本来也是要走的,却不想被桃歌喊住了。
  桃歌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逐云,本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该过多过问丈夫事情的,可是,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不问了。”
  逐云注视桃歌,发现她始终没有退缩的打算,不得已,深吸一口气,说:“你尽管问吧。”
  “逐云,我听人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江会主人的位置,是么?”桃歌走上前去,整理着自己丈夫在刚才弄乱的衣服,“他们说,你的心里一直害怕流水抢了你的权利,所以你才会针对风筝,逼走风筝。你清楚,只要风筝做了对不起流水的事情,流水一定受不了打击。逐云,我想问一句,真的是这样么?”
  “如果真是这样,你会恨我么?”
  桃歌扣好最后一个盘扣,在逐云耳边说:“从我一懂事,我就是你的童养媳,我只有把你当作我的天和地。你说,我又怎么能恨你呢?”
  逐云冷冷的叹气:“你这样说,还是不肯相信我。”
  桃歌回头看看憔悴的流水,眼睛里带出了一点责备:“我……我已不知该不该相信你了。”
  闻言,逐云如同被重重一击,仰天大笑起来。
  桃歌听到逐云的越发笑声凄惨,笑到了后来,竟隐约有了沙哑的哭声,心里顿时一片忐忑:“逐云……”
  逐云摇着头:“我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汉江会上下数百人的幸福!而不是我江逐云一个人或者江流水一个人,或者汉江会任何一个人孤立的幸福!
  “我以为我向风筝讨黄金是为了汉江会好,我以为我逼走风筝会对流水好,我以为只有我能给汉江会所有兄弟富足的生活。但是,我却间接造成了江鄂的死亡,害的流水生不如死。
  “我本以为我都做对了……
  “我没想到,今天,我的妻子,我最亲近的人也要来质问我!”
  见到自己丈夫少有的脆弱,桃歌不安起来:“逐云,我……”
  此时,一个细小无力的声音从帘子里传了出来,打断了桃歌的话。流水茫然的看着床帘,轻轻的诉说着:“嫂子,哥他是好人。”
  “流水……”
  “嫂子……”流水慢慢的张开自己的手掌,昏黄的灯火下看不到手心的纹路,“我总是想,梦里梦外,我都把那根系住风筝的线牢牢地攥在手指间了,可我也才发现,原来张开手掌,我还是一无所有啊。”
  “流水……”桃歌泣不成声,“求你哭出来,嫂子求你哭出来。你不是最喜欢哭么?!”
  “嫂子,你要记得,大家都是好人。……只有风筝他不是。”流水重新阖上眼帘,“我明知这些,我却无法不去相信他……”
  *  *  *
  江逐云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错的一塌糊涂。
  一时间,几乎江南地区所有大大小小的帮派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位近乎于疯狂的汉江会主人——这位主人不惜散尽家财,只为了能够多维持他弟弟一天的生命。只可惜,所有花出来的钱都是泼出去的水,汉江会二少爷的身体还是日渐衰弱下去,到了最后只能依靠每天食用大量的“西洲”才能在睡梦中行尸走肉的活下去。
  ……最终,此事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
  传说,当汉江会二少爷难得的拥有一点清醒时,他听到,有个人要见他。
  流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出身、什么样的财力,竟然使得他哥哥答应那个人见他的要求。恍恍惚惚的,他被抬到一件豪华的客栈里。
  有人为他掀开客栈内室里的竹帘,有人将他放在内室里,再悄悄退了出去。
  他勉强撑开混沌的眼睛,看见两个男人。
  一个还是一个少年人,白衣短发,看起来竟比他小上好多的样子。少年人冲流水灿烂一笑,轻轻走到他面前,把一颗丹药喂给他:“你好,你就是江流水吧?我叫重阳,很高兴能够亲眼看到你。”
  这个名字和他的笑颜一样是温暖的。
  流水吃了药,精神似乎好了些许,才再转眼看另一个人。
  另一个却是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他像一尊古佛一样稳稳的盘膝坐在软塌上,双目微阖,如瀑布的发丝和黄色的长袍一起在塌上盛开如花。男人有着数九腊梅的气质,流水见到男子的第一想法就是——“冷艳”这个词绝对是为他而生。
  在流水打量男子的时候,男子却在不停的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低声诵读一部经书。
  流水唯有默默的等待他,倏忽间,他有一种错觉,这个男子莫非把一生都交给了清灯古佛?
  许久,男子才张开眼睛,迟迟望了流水一眼。
  那一眼,流水觉得从男子眼中看到了朗朗苍天溜溜白云。
  男人说:“我是如陌。如同的如,陌生的陌。”流水注意到男人如很少说话一样,说话的速度很慢,并且一字一顿。
  流水点点头:“我听说过——如陌。”
  “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么?”
  “我想我猜得到。”流水回答,“从看见你时,我就可以猜的大概了。——你的长相很像我见过的一个歌女。我听到过‘他’对着歌女呼唤‘如陌’这个名字。……所以,我猜,你是为了他。”流水轻轻咬着嘴唇,强忍住心头的痛苦,又说:“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男人叹了口气,手指抠住那串佛珠:“……不,他还没有死。”
  男人认为眼前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可他错了,流水听到这个消息完全没有欣喜的表情,相反还是那一副忧郁的表情。
  那孩子只问:“原来他没有死。是你——救了他?”
  “当时我在他身边。他跳下去的时候,我就让人救了他。”男人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可是,他的眼睛没了。”
  流水一怔,猛然抬头:“他的眼睛……没了?”
  “他把自己的眼睛挖了下来。”
  “怎么会……”
  “你不明白么?”如陌抬眼看着少年,“……我终于清楚他不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原因了。——你不懂他要的是什么。”
  流水咬着嘴唇不语。
  如陌捻着佛珠,口气平淡:“这不怪你。天下人没有一个能猜到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的太不实际。”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最纯粹的幸福和最纯粹的自由。”
  听到如陌的答案,流水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是风筝追求的东西啊,纯粹的幸福和自由,这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此刻,流水方才真正了解风筝的种种无法解释的行为。为什么会对别人的生活那么介意,为什么会想失去记忆,为什么会想失明。只有不听不看不记得世俗种种,才能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安全的蜗牛壳里,去追求根本不存在的纯粹,哪怕那仅仅是自欺欺人。
  追求这种东西的人,只能通过“死亡”的方式。
  如陌发现眼前的孩子听到了他的回答,醍醐灌顶一样,豁然开朗起来。便问:“你可想知道他的过去?”
  流水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摇头。
  很慢,但很坚定。
  流水淡淡的说:“不论他的过去是谁,他都只是我一个人的风筝。”
  “哪怕真正的他不是你认识的他?”
  “我说了,他只是我的风筝。”
  明明刚刚还是没精打采的孩子,在说这话的同时,却好像绽放出淡淡了的光晕。如陌觉得这样的他像极了壁画上慈悲为怀的菩萨。面对这样的流水,他除了一点点的佩服外唯有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去哪里找他。”
  “你不替他瞒着我么?我想,他并不想见到我,不是么?”
  “可你想见他。”如陌一针尖血。
  流水无言以对。
  如陌从衣兜里摸出四个小金铃铛来,递到流水的手中:“见到他后,替我把这个还给他,这是他当年落在我这里的东西。”
  注意到如陌望着铃铛依依不舍的表情,注意到铃铛上温暖的人体温度,注意到如陌用的是“还”——有来有去、有送有还的“还”,流水心头一颤,有三分苦涩三分自嘲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阖上了眼睛再不看那四颗铃铛,如陌紧紧捏住佛珠说:“或许是——只有你,才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  *  *
  如陌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流水见过,就是刚从天险上来时,向他和风筝叩拜的白衣女人。
  女人名叫“弄月”。
  回到汉江会的流水精神还是不佳,但他一口气灌下三大碗参汤,继而连夜召集了十多人,在弄月的指引下,一路北上,去寻一个叫作桃花峪的地方。
  走的时候,逐云没有阻拦他,对这个踌躇满志的大少爷来说,错一次已经够多了。
  倒是流水对他哥哥说:“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用西洲保住我了命,的确,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流水知道,自己好歹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之后的路,他得过的更加珍惜。
  流水走的那一天,龟山顶的红凌霄落了很多的花,苍松下都是深深浅浅落满草地的红,有些甚至一直落在汉江水里,落在开始枯黄的荷叶上,伴随东逝水一去不归。流水再也寻不到失落的那一颗铃铛,唯有拨弄着从如陌那里拿来的铃铛,拨弄着自己额头孤单的铃铛,虽然铃铛本身价值的贵贱自辨,但还是一片相同的叮叮咚咚。
  “过去,我们大家都错了,我们每个人都猜错了自己重要的人追求的是什么。感谢上苍,幸好一切还都不晚,我们都还有补过的机会。”流水听着铃声,对渐渐看不见的龟山顶低语。
  一路上,汉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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