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秋因断剑失利,便被她远远逃开,但这一回,却未紧迫不舍,只是神色幽冷,站在原处,仰头看着马上就要逃去无踪的绛雪。
绛雪在夜风中疾掠,心中却奇怪宋知秋为什么不追上来,才一动疑,立生警兆,在半空中的身体及时一侧,躲过了在黑暗里悄悄袭到的三把飞刀。心中已知来敌何人,绝不能再在无可借力的空中迎战,情急中连换三种身法,四种轻功,又避过五种毒钉,挡开七拔钢珠,闪过六道飞镖,架飞八枚银针,这才毫发无伤地勉强落到地上,但步伐已乱,气息已急。
任何人在半空飞掠时遇上唐门的暗器,都不可能应付得比她更好了,但她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吃力已极。
响亮的拍手声和清脆的笑声同时响起,“不愧是地狱门的高手,在半空中又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还能避开我的突袭。”
一身红衣的唐芸儿带着冷笑,自夜色里黑暗的最深处出现了。
与她同时现身的是白衣仗剑的何若松,“不但武功够强,人也够狡猾,竟能从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出来,不过天网恢恢,竟被宋兄发现你的行踪,这一次,我倒要看你还能不能逃出我们的掌心。”
绛雪在夜风中持剑凝立,纵然身陷三大高手的合围中,神色依旧冰冷,不见丝毫变化。
半月前,宋知秋助她逃过这两个人的追踪,半月后,宋知秋却要借这二人之手来杀他,天意弄人,莫过于此。
地狱门以杀戮手段入世,也从不强求公平,以一敌三也罢,以寡击众也罢,杀人者,人恒杀之。该做的事已经做过,不该做的事,也还是做了。到头来,若能死于……他……的复仇之剑,也好过被什么正道人物杀掉以“除魔卫道”。
她徐徐转身,全不理会身后的两大高手会否出手暗袭,面对宋知秋,静静扬起了剑。
剑冷霜寒,眸光无波,一颗心,亦已如万年冰封。不必哀叹,无需气怒,更不用呼天抢地加以后悔解释,就这样漠然以对。不要他伤心矛盾,无论如何,杀死一个冷漠的仇人,总也应该比杀死一个后悔伤心的女人要心情舒畅吧。
宋知秋也同样看到了绛雪眼中的沉静。遇上这样的包围与突袭,亦不见她动怒喝骂卑鄙。而他面对这样平静至极的神色,本来无需解释的话却终于出了口:“我不会让人介入我们的决斗,但你们地狱门的杀手太会逃跑了,若没有他们相助困住你,你根本不会甘心与我堂堂正正一战。”
话出了口,心却微微一阵紧缩,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还不想被她误会成卑鄙之徒?为什么,在最后还要解释这样的话?
已经是非要分出生死不可的仇敌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有不甘心、不情愿被她误会的想法?
一刹那间,宋知秋漠然的神色微变,暗中咬牙痛骂自己的愚蠢。
夜风中寒意无尽,绛雪的长发在风中飘拂,而剑却在夜色里闪耀着更冰、更冷、比霜更寒的光华,“一起上也没有关系,我多年行刺,从来没有讲究过堂堂正正地出手,也并不认为别人必须一对一地与我决斗。”
任何解释说明都已不必,任何堂皇行动都不重要,在那血淋淋的杀戮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分量。惟有血才能还血,只有命方能酬命。
何必再多说,何必去考虑报仇的方式是否公正是否合理,何必再让本已伤痛到连痛苦都已失去了感觉的心,再受矛盾煎熬。
宋知秋握着断剑的手猛然一紧,宋知秋啊宋知秋,你怎么做,你怎么想,这个女人根本全不在意,就像她当日杀死你父亲而神色不变一样,她根本什么都不在乎!地狱门的杀手,原来早已绝情断义,根本没有任何事可以让她们受影响。宋知秋啊宋知秋,你好天真!
深沉的痛苦与凌厉的杀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为了对抗心头这强烈的郁闷之苦,宋知秋高声道:“二位请为我掠阵,何兄的剑可否借我一用?”
何若松抽出宝剑,抛了过来。
唐芸儿轻笑扬手,指间夹着几颗铁莲子,“何必与这样的恶徒客气,宋少侠攻近,我打远,倒要看她能撑到……”
声音戛然而止,任何人被一把冷森森的剑指住喉头,都不可能再继续无事一样地说下去。
“我与她公平对决,谁要插手,便是与我为敌。”冰冷的语气,强烈的杀气,让人丝毫不怀疑他会毫不犹豫地一剑刺下来。
唐芸儿一时怔在当场,说不出活来。
在下一刻,宋知秋已撒剑回身,与绛雪战在一处。
唐芸儿平生未曾受如此轻视,脸色渐渐青白了起来。
何若松以大局为重,忙着打圆场,“唐姑娘请息怒,宋兄为人,向来温和客气,极能得人好感的,今次如此激切,必有缘故。我看他与这地狱门杀手必然另有深仇,按江湖规矩,仇人之间要亲自了断,旁人也不能插手。我们只要联手提防那女子逃走即可,只要能除了地狱门的杀手,消了江湖各派的心腹大患,断然不会有人忘掉姑娘的功劳。”
“这姓宋的分明是要利用我们,成就他亲手格杀地狱门杀手的大功,怎能叫他如愿。”唐芸儿一边说,一边再次扬起了手。
“姑娘请三思。”何若松急急阻止,“这宋知秋平日虽以好脾气出名,但说出来的话,从无做不到的。姑娘此刻如以暗器攻击,必定平白结下这一死敌,还是稍安毋躁。再过半个时辰,其他各路人马也都能赶到,到时大家一起将这女子擒下,宋知秋一人,也不好和所有人为敌。”
唐芸儿见眼前剑气纵横,寒光飞闪,也暗惊于地狱门杀手和宋知秋的武功造诣,手里的暗器虽扣得紧,一时倒也不敢发出去,但受此大辱,若不报复,此恨怎消。
心中早盘算定了,口里只悻悻然说:“好,我就看他能有什么本事。”
恨恨地斜倚在身后大树上冷眼旁观战局,甚至有闲瑕取出一只短笛,吹着不成调的曲子。
何若松只道她对宋知秋不满,所以才如此消极,却没有看到唐芸儿眼中的冷意越来越浓。
天下人都知道唐芸儿是唐门的小姐,却不知道她的生母是最擅驭使毒物的苗女。她以笛音悄悄地招来各种毒物,至于这些毒物会否分不清敌我而错误攻击到宋知秋身上,她却毫不在乎。
在呼啸剑气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断断续续不成调子的低沉笛声。
宋知秋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绛雪身上,剑气如潮,剑光似虹,一波波的剑势如惊涛怒海,涌向绛雪。
绛雪武功并不高于宋知秋,而且心中没有杀意,许多绝招杀技都不能使出,但仗着打斗经验远胜宋知秋,仍能周旋于无边剑影中,每在间不容发时,躲开必杀的寒锋。
如果宋知秋的剑是惊涛,那地就是涛尖浪顶的一叶轻舟,随着风浪起伏,却总不被风浪轻易吞噬。只是她心中很明白,这种局面再持续下去,自己只有败亡一途。惟有尽力以杀招将宋知秋击得非死即伤,才有脱身的可能,可惜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宋知秋同样震惊于绛雪武技的精湛,自己所有的凌厉攻击,全被她的绵密防守所挡住,如果再不能将她击杀,等其他各路围杀她的武林中人赶到,只怕也由不得自己单独决斗了。心中一急,攻势更加狠了几分,而绛雪竟在这时忽然剑网一乱,露出破绽。宋知秋乘势一剑刺入,绛雪本该极力后跃以求退避,谁知竟不退反进,手中青霜剑疾往下刺,而左肩于同时中剑,鲜血刹时染红了黑衣。
宋知秋一剑得手,不喜反惊,不明白绛雪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几乎是一种武者的本能让他向后退开,以防有诈,也因此放弃了趁势进攻的机会;身形一退间,眼睛忽看到了绛雪的青霜剑,剑尖上正挑着一只蝎子。心中一震,大惊低头,不知何时,脚下多了许多蛇蝎一类的毒物。在这样的暗夜之中,全心决战之时根本不可能被发现,刚才如果不是绛雪的一剑,被毒蝎咬的那个人就是……
这一可怕的发现,让宋知秋全身一僵,手中的剑忽然之间重如泰山,一时竟无力挥出。
当他在全心全意想要杀绛雪时,却被绛雪所救,而绛雪甚至为了救自己而受伤?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让这一切因这只蝎子了结了?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这一切继续下去?
为什么在我眼前杀了我的父亲,却又在我的剑下救我的命?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无数的问题,不必出口,也不需要答案。
一切的答案都如此清楚明白,也正因为明白,才更觉痛楚至恨不得生命从此消逝,让意识化为飞灰,来躲避这样的伤和痛。
绛雪还是这样静静地站在眼前,青霜剑依旧锋利而无情地映着月华霜意,只有她的左手正捂着肩上的伤口。血一直在流,顺着指缝流出来,滴落下来。怎么会有这样多的血,怎么会有这么红的血,那一剑刺得到底有多深,为什么她的眼中没有痛苦之意,而我那本该麻木冰冷的心却忽然这样痛了起来。
痛得想要狂叫喝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看着绛雪。一直以来,麻木得没有生气,也不见怒火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感情,不是感动,不是悲伤,不是矛盾,而是仇恨!
火一般想要烧尽一切,毁掉一切的仇恨。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把焚烧着整颗心的仇恨之火表露出来,在这样的仇恨火焰下,一切的温情恩义再已没有半点可容留存,只要可以让这火焰有个发泄之所,他不会介意被火焰毁掉的,也包括他自己!
绛雪手按着伤口,但却似全无痛感一般,只默默凝望宋知秋。
终于……
终于,他的眼睛里有了恨了,终于,他不再当他自己是一个只需要杀人报仇的活死人,终于,他可以有正常的感情表现,终于……是的,至少现在,他终于恢复成了一个人。
有了恨也罢,有了仇也罢,只要仇恨的对象消失在他剑下,他的心灵就可以自由了吧。
只是,为什么心会这样得沉?为什么呼吸变得这般困难?
那样的一双眼,那样一双充满了仇恨烈焰的眼睛。
两年前,深秋霜华下,惊艳的眸光,少年意气飞扬的眼;两年后江流之上,多情的眸子,温暖的目光,是否永远永远不能再得见,无法再寻觅。原来,最温暖柔和的眼睛里,一旦有了最纯粹的恨,竟会叫人如此痛彻心扉。
是的,发生了的事,已经发生;流出来的血,那样红得叫人心死,一切的一切,都不该再回忆,不该再想起!
只是,被想起的,又何止是那样的一双叫人一生不能忘怀的眸子,还有那江流上,灿烂温暖的阳光,柔和醉人的秋风,舒卷自如的白云,以及开满了整个河岸、让深秋都变成了最美之画的白芒花。
想起的,为什么偏偏都是这些不可再想、不该再想、不能再想的一切呢?
在心头对着自己凄然一笑,无声无息地轻轻呻吟叹息,然后,飞退,全心、全意、全身,全神、全速地退往黑暗的最深处。
宋知秋举步欲追,却又觉步子重有千斤,心也沉如铅坠,一时间竟不能动弹。
唐芸儿因在专心吹笛,一时不及追赶,只有何若松一直在防备着绛雪逃走,绛雪身形一动,他也立刻飞扑面至。
绛雪青霜剑一扬,剑上的毒蝎在内力催动下,竟化成碎片,卷向何若松。
何若松深恐有毒,手中又没有兵刃,大惊之后,扑到半空的身子硬生生往下落去,待能站稳脚跟时,绛雪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甚至连她逃往哪个方向,一时也不能确定,不由又气又怒,“宋兄,你怎么不追?”
宋知秋铁青着脸,运剑狂斩,转眼间,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大堆毒蛇毒蝎全被斩成许多段。但连续挥剑犹不能消他心中愤怒懊恼,咬牙回答:“方才她救了我一次,我也放她一次,以后再见,必不能饶。”
何若松不满意地还要再开口,宋知秋已疾说:“她受了伤,也未必能逃远,就算逃,也会露出痕迹来,我们分头追吧。”也不等何若松点头,他自己已先行追了下去。
何若松没有办法,只得回头,与唐芸儿一起,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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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秋在暗夜中疾掠,寒风阵阵,吹得他衣襟猎猎飞扬,是风太冷太寒,是这个霜降太肃杀了吧,所以握剑的手是冰冷的,整个身体是冰冷的,就连眼中的痛苦、心头的仇恨也是冰冷的!
冷的手,握着冷的剑,必杀的决心在心头,为什么还会情不自禁,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悄悄颤抖?
就算能骗过何若松又如何?却还是骗不了自己的心啊。
不想追,不愿追,所以任她去了。
怎能不追,怎可不追?
杀父的深仇。
生身的父亲,至死仍念着我的父亲,我亲眼看着他被她亲手所杀?
这样的深仇,岂能不报。
十三天前的一切,还鲜明得直如方才发生的一样,绛雪身上的血叫我痛,那爹爹呢?那流了一地的血,那爹爹至死仍记着的糖葫芦……
“爹!”
深沉的暗夜,有一个悲怆的呼声,传出很远很远。
那样绝望的呼唤,已不再期待被呼唤的人有所回应,已不期待这一生还能有救赎,还能有欢乐。
只能在这样深、样冷的夜,对着无情天地,发出这般绝望的狂呼。
往另一个方向而去的何若松听到这样的狂呼,心中只觉一寒,脚下踉跄了一下,而唐芸儿手中的笛子也几乎落到了地上。两个人惊骇地互看了一眼,忽然明白了,宋知秋为什么那样拼命要取绛雪的性命。那样的哀号狂呼,是一头受了伤的狼,在最孤寂最绝望最悲伤时,才会失去自制,对着整个世界发出的哀叹怒吼吧。
即使是他们两个半局外人,听得入耳,亦觉心惊,那么当局的那一个呢?
是备加震撼,还是漠然无视?
绛雪在全速逃离时,听到了这一声由夜风送到耳边来的哀呼,那怀着无尽绝望、悲凉,无力挣扎的矛盾苦痛。而她只是稍稍一顿脚步,就立刻如方才一般急速逃走,没有感慨没有伤怀,只是一直到受伤还保持平静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洞一片,空荡荡不再有任何感情,没有了冷漠,没有了沉静,没有了比霜更清比霜更冷的寒,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空,整个天地,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一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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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乱弦断的那一刻,舒侠舞及时收回了抚琴的手,美丽的眉锋微微一皱。出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心绪这样不宁?为什么琴韵里会有如此不祥之音?
身后砰然一声,深秋的冷风立刻侵入了温暖的小楼,吹得桌案上烛光猛烈摇荡,急速得黯淡下来。
舒侠舞并不慌张,轻笑一声,一手执起烛台,一手掩着烛火,姿态无比曼妙地转过身,然后脸色却迅速变了,“你怎么……”一边问,一边上前欲看看满身是血从窗口跌进来的绛雪伤在何处。
才走出一步,忽然尖叫一声:“你是什么人?”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惊慌,而不断颤抖的身体,也完全表达了她此刻的惊恐。在这样强烈的颤抖下,烛台理所当然地往下落去。
烛火微微一黠后,又复闪亮了起来。
烛台被一个身着青衫的俊美男子接住,这男子的出现全无征兆,就像是忽然在空气里变幻而出似的。
但舒侠舞却看得很清楚很明白,在绛雪跌跌撞撞逃进来之后,一道闪亮的剑光也跟着追了过来。绛雪站立不住,就地一滚,躲过了剑光,而那御剑而来的男子也就此现身在楼内,还顺手接住了她有意脱手丢落的烛台。
是什么人,有这样快这样强的剑,有这般高妙的身法?她心中千百种念头转动,口里却尽职地发出尖叫,身体抖做一团,完全和任何平凡女人遇到这种突如其来之事的反应一模一样。
宋知秋微微皱了皱眉头,再怎么心切报仇,也不能不顾忌到可能会惊吓到普通人。
相信若非一路奔逃,失血过多,绛雪也不会迫于无奈,随便躲到妓院里来吧,可惜,还是被我追到了。
心中忽一阵怅然,也不知是真的应该为绛雪可惜还是该为自己庆幸,只觉心犹如被一把极钝的刀不停地在切割一般,痛得令人几不欲生于人世。
这一刻,一切的感觉都变得迟钝了,那近在咫尺的美丽女子所发出的刺耳尖叫,也似遥远如自另一个世界传来。
“你们是什么人……若是要钱,只管拿去,千万不要伤害我!”
宋知秋有些僵硬地开口:“姑娘不必害怕,我们不是恶徒,只不过偶然到了这里,马上就会离开的。”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眼睛依然紧紧追随着绛雪,小心地注意她的每一个动作。
无论心中有如何撕裂的疼痛,该了结的终需了结,再拖下去,除了更添折磨也别无其他意义。
倒不如就这样一剑刺出,毁了她,也毁掉自己这颗本已麻木的心。心已死已僵,就算再化飞灰散尽,也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绛雪仍然跌坐在地上,没有再站起来,长时间的负伤狂奔,血已流得太多太多,多到她已虚弱至无力反击了吗?
宋知秋不愿想,不能想,甚至于盯紧绛雪的双眼有意无意中不肯再细看绛雪清明沉静的眸。
剑扬起的那一刻,心猛然一抖,剧烈的颤抖令得他整个身体也几乎战悚了起来。扬剑之时,就似亲手拿着一根长满倒刺沾满盐水的长鞭狠狠抽在心口上。
为什么还会这样痛啊?
不是在那个夜晚,看到剑自爹爹体内抽出时,自己也同时死去了吗?
已经死了的人,已经死了的心,为什么竟还会痛?
痛得这样厉害,伤得这样沉重,剑却还是没有迟疑地挥了下去。
即然天意要我亲手为自己建造这样的血池炼狱,除了认命,还能怎样?
挥下去的剑并没有沽到绛雪的身体,剑势才挥到一半,宋知秋身后七处穴道同时一麻,再也不能有丝毫动弹。
那本来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却已然转到了面前,笑得妩媚多姿,光照小楼。
这样美丽的笑容,足能销魂蚀骨,宋知秋此刻却半点欣赏之意也没有,只能在暗中咒骂自己的愚蠢。早该知道,以绛雪的性子,再怎么危险,再怎么慌不择路,也不会连累普通人。既然她逃到这里来,自然这里有他的同党,可恨自己一进来,就被这女子的惊叫慌乱所骗,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只是个无辜被连累的普通人,以至于根本没有防范,平白叫她偷袭得手。
舒侠舞一笑之后就再也不理会动弹不得的宋知秋,转身扶正勉力站起的绛雪坐下,撕开她肩上的衣衫看她的伤势,美丽的脸上冷肃之气一闪而过,随即又是笑意如风,一边微笑一边为绛雪上药包扎,一边口里还是数落:“平日里瞧你心高气傲不将我的话听到耳朵里,这一回可是吃了苦头吧。”
绛雪没有再看被制的宋知秋一眼,垂眸静坐,任凭舒侠舞处理她的伤口,只淡淡说:“你这边已暴露了,待会儿我们一起离开。”
“离开?”舒侠舞就算是惊愕的表情,也一样美得让人窒息,“何必要离开,把他杀了,天下还有何人知道我与地狱门的关系。”
说杀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看宋知秋,神情淡然平常,不带半点杀气,浑似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宋知秋清楚得听着二人的对答,很奇怪得竟也不觉气恨悲凉,反倒有种解脱的轻松。死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有为爹爹报仇,实在不孝得很,不过,如今也已没了办法。
宋知秋没有太大震动,绛雪却豁然抬头,“不行!”
因这一动作太快太激烈,舒侠舞慌得急急说:“有什么话只管好好说,别又牵动了伤口。”
绛雪还是没有看宋知秋,只是望定了舒侠舞,“不能杀他,他不是该死之人,杀了他是违背门规。”
“原来你是为了门规才不想杀人啊,不过,我虽负有在必要时为地狱门监法传灯之责,却并不能算是地狱门的人,我不受门规限制,你不杀,我来杀好了。”悦耳的声音说着冷酷的话,竟仍有一种曼妙的余韵。
宋知秋听着二人对话,竟有一种想要失笑的冲动。这两个女子就这样讨论起自己的生死来了,争执的时候,谁也不曾看自己一眼,就似自己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样东西罢了。那个美艳女子或许根本不在乎我,所以才懒得看一眼,那么绛雪呢?
是真的已不将我看重,还是,刻意不想再多看我一眼呢?
苦涩一点一点自心头泛起,自从那个决定一切的霜降之夜后,什么都变了。十余日的追踪苦战,几十次的生死交战,总是把全部的心神放在注意对方的任何轻微动作上,却都一样刻意不想细看不愿细看她的眼神表情。
为什么不肯杀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为什么不叫这可笑的仇恨、可悲的死结就此结束呢?
何苦、何必?
还要让这煎熬持续到几时?
绛雪没有看宋知秋那在一瞬间复杂至极点的眼神,她只是望着舒侠舞摇头。
无言地摇头,沉重地、缓慢地、甚至有些僵硬,但绝对坚持地徐徐摇头。
舒侠舞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这样肃杀的深秋霜降时节,在这样沉重的气氛里,她笑得美且媚,一笑百花开,再笑满楼春,只是此时的绛雪与宋知秋却只感霜寒不觉春暖。
“你不杀他,他要杀你!”轻描淡写的声音,直接点出最重要的关键。
“只因他要杀我,我便一定要杀他吗?”不是反问,而是陈述,陈述这一刻心中的平静与坚持。
这样平静的语气,叫宋知秋在一瞬间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只觉那强烈的酸涩又开始极速地涌上来。
舒侠舞回眸,第一次正正式式、认认真真看了宋知秋一眼,也看到了宋知秋复杂目光中那极力掩饰但仍然明显的震惊激荡以及更多更多深得叫人看不清却猜得出的东西。
“不杀他,后患无穷!”
“我自第一次开始刺杀以来,恨我入骨想杀我的人数不胜数,我从未顾忌过后患无穷而想斩草除根。”
“你的仇人很多,不过能把你逼到这种地步,能追上你的,只有这么一个。”
两个人的对答都极其迅速,舒侠舞素来是能言善辩之人,绛雪又向来不喜多言,这一次难得如此固执地争执,其意愈是坚决,舒侠舞眼中奇异的光彩愈是炫目。
“师姐!”低沉的呼唤令得舒侠舞微微一怔。
自从背离师父的愿望不肯接掌地狱门而加入“无名”组织之后,这个冷性子的师妹就不曾再唤过自己师姐了,这一次却为这个人叫了,甚至语气里还有这样软弱的恳求之意。这样骄傲而倔强的小师妹,就是被人万刃加身,受地狱十八般酷刑,也不会向人低头求恳的啊!
应该为她高兴吗?高兴她终于不再用坚硬的外壳来掩饰她血肉的心。可是,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笑意敛去了,神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肃穆,“他是谁?”
舒侠舞的语气令得绛雪心中一惊,这个师姐向来游戏人间,谈笑间覆雨翻云,向少如此肃容正色,可是一旦她有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话语,天地间,就绝不再容人抗拒。
“宋远枫之子,宋知秋!”
舒侠舞的心猛然一沉,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融化绛雪霜封雪凝的心,为什么竟是宋远枫之子?为什么竟有这样杀父的深仇?生平第一次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断然不会再接下那笔生意。
无论宋远枫有多么该死,出手的人,也绝不应是绛雪啊。只可惜,发生的事,永远没有扭转的可能,后悔亦是徒劳。不过——这也倒要看看,我有没有这扭转天地的手段了。
美丽的眉锋一扬,动人的身姿一转,正面对着宋知秋,嫣然一笑,无限风华,“原来名闻江湖的玉剑客,竟是兵部侍郎的爱子,今日真是幸会了。素来听人说玉剑客宋知秋,风华如玉,才智过人,儒雅风流,气质高华,今日一见,竟是个无知蠢物了。”
宋知秋如刀锋般锐利的眼毫不退缩地回望舒侠舞,“我确是愚蠢,才中了姑娘暗算。”
舒侠舞失笑,“但凡是男人,不在我面前吃亏的,还真找不出几个,谁又和你论这个了。我说你蠢,是你追着绛雪要打要杀,太过愚蠢了。”
“为父报仇,是天经地义之事。”宋知秋眼中的锐芒杀气因着舒侠舞这般轻视的笑意而越发强烈了起来。
舒侠舞闲闲地坐下,曼声道:“话说张三与李四有仇,张三有一天,拿了把刀子,杀了李四,李四的儿子气急败坏地来报仇,不过他不是去杀张三,却对着那把杀人的刀子又踩又打又踢,你说他蠢是不蠢呢?”
“师姐!”绛雪失声叫了起来,语气中有明显的不赞同。
宋知秋眼睛里的锋芒却刹时变得幽深了起来。是的,杀手只是雇主手里的工具,地狱门就算以杀救世,也必定要有人出面委托,才会接生意。那么,雇主是谁?或者,要报这样的深仇,不一定非要杀了绛雪。
心猛烈地震动一起,无比黑暗的前方仿佛出现了一丝微微的光芒,
“是谁,是谁要你们杀我爹的?”声音里已经有了说不出的急切,自被制以后一直都镇定平静的宋知秋第一次失态了。
“师姐!”绛雪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生意不是她接的,她不知道雇主是谁。但无论如何不愿其人与宋知秋为敌,出卖别人纵然换来生命的安全,这一生又如何心安。
舒侠舞没有理会绛雪的叫声,笑盈盈说:“宋远枫之死确是有人委托我们的一单生意,只是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若是将他的名字告诉你,只怕祖师地下有灵,也不能饶了我们。不过,我虽不能直接告诉你名字,倒可以给你一些可能的线索让你查。要知对方是谁,你只专往与你父有仇的人身上去找便可,比如……”
美丽的眼睛带点儿讥嘲之意,看了看正专心凝听的宋知秋,“比如八年前,你父任地方官时因贪钱财,强判民女卖入烟花之地,那女子悬梁而死,其母伤心疯狂,其弟被卖往远方抵债,说不定就是那可怜的孩子长大成人,前来报仇。”
绛雪心头一惊,明白了舒侠舞的意思,只是,这样的话,真的,真的,太过伤人了!
宋知秋本来毫不畏惧死亡的沉静脸色也立时变得惨白一片。
舒侠舞犹似看不见一般,接着又道:“又比如七年前,王赵二家因祖坟生起争执,你父受了王家百两黄金,便将赵家花重金买来的风水宝地判给了王家,赵父死后的尸骨都被王家挖出来抛开,赵子至孝,拼命阻拦反被枷铐示众,赵母吐血而死,赵妻从此失踪,焉知不是这忍辱偷生的女子,前来为夫报仇?”
宋知秋眼中猎猎升腾的仇焰变做幽深的毒火,只是这一刻被焚烧的是他自己的心。
舒侠舞却全无半点怜悯地继续说:“你父任职兵部后,一再主张边城重将云飞扬将军调任京师,后来蛮族犯境,边城无主将,大败于蛮夷,死伤遍野,血流成河……这无数死伤的将士,人人都有家人,都有至亲,其中未必没有几个有手段有能为的,至今不忘深仇。”
心中的绞痛越来越厉害,痛到宋知秋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丝毫血色,甚至连被制了穴道的身体也因那剧烈的痛而微微颤抖起来。
舒侠舞眉目生辉,眼波动人,语音清柔,但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如刀,毫不留情地直刺人心,“又或者是当年铁面御史程大人的亲友故交吧。程御史向以不惧权贵直言敢谏而闻名,当初原本要参你爹贪赃枉法,被你爹事先得了消息,先一步栽赃陷害,抄了这位清官的家,害得一位直臣含冤而死,一家老小皆被流放。如此深仇自然不会有人忘记,你不妨多找找程家的后人吧。”
宋知秋的脸惨白得直如一个鬼,无意识下用力咬破了唇,让自心头流出的血,从下唇的伤口一点点滴落。眼中全是深深的绝望,恨不得天地万物与自身皆化飞灰而去。
这样浓重的悲伤绝望却不能叫舒侠舞稍稍心软,她笑盈盈又说:“你要报仇,实在不该找绛雪,倒该去寻那些被你爹所害的可怜人才对。你的真正仇人,必然在他们之中,啊,比如三年前……”
“住口!”忍无可忍的声音,强烈的怒气,以及剑锋上满布的严霜锋寒。
说话的人不是已经满心伤痕再也无力反击只能任人一刀刀直刺心头的宋知秋,而是受伤的绛雪。
她已坐不下去,听不下去,纵然舒侠舞是有苦心要以宋远枫的恶行来打破宋知秋的报仇决心,但这样的话,也太过残忍,太过伤人了。
说话的时候,她已猛然立起,闪身拦在舒侠舞与宋知秋之间,甚至连青霜剑都已拔了出来,剑锋森寒,凌厉的剑气逼人而来,竟摆出如果舒侠舞再说下去,她将不惜一战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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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雪挹青霜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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