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少年游 提携玉龙为君死

  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侯。马上抱鸡三市门,袖中携剑五陵游。
  玉箫金管迎归院,锦袖红妆拥上楼。更向苑东新买宅,碧波清水入门流。
  「好啊好啊,不愧是大长秋!」
  「上啊!快上啊!那只五陵公子,真是笨死了!」
  嘈杂之声络绎不绝,路旁的斗鸡场内,公子们群情激动又叫又跳又骂又哭,众生百相皆有。居中围着一人,却是神情得意洋洋,抹了下鼻子。
  「如何,服了吧?本公子挑出来的,绝对是鸡中之王,天上无双地上少有,神憎鬼厌又无可奈何,打遍天下无敌鸡啦。」
  他这话要放在几天前说,定是全场嘘声不绝马上有人上来生事。但经过几天来的挑战,那些明里暗里不服使绊的公子们全数败下阵来,个个灰头土脸,心服口服,围着少年马屁不绝,只想从他嘴里问出些窍门,闻言异口同声叫好,这个道:「祈兄说得不错,哪只只要经过祈兄青眼相加,便有如脱胎换骨,再世为鸡……」那个道:「祈兄实乃鸡们的再世父母……」
  少年听得愉快,哈哈大笑,也不管大家在赞什么,一并收下,大有不可一世之色。
  路旁经过的行人,见这般纨绔子弟膏粱之色,皆是行色匆匆摇首避之唯恐不及,只恐他们玩腻了斗鸡走狗,经过的人又要遭殃了。
  公子们见到,笑得更加嚣张。
  「这种生活有趣么?」路旁,突然有人淡淡问了一句。
  这话问得突然,公子们大半都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省悟过来时,皆大怒转首看是何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那人穿着靛青色的衣服,背对众人,不知在看什么。背影一眼望过去,虽然高,却很瘦,枝冷骨硬的瘦削。腰间挂着柄银色的剑,剑鞘隐隐有光泽随波流转,除此之外,便没什么惹眼之处。
  「小子,你是什么人,敢对少爷们这般说话!」公子们见不是什么难缠人物,便叫骂开来。
  黄衣少午歪头眨了眨眼睛,有些伤脑筋地哀声道:「有分寸点……」
  「祈兄你放心……」一旁公子闻言,正想安慰少年他们顶多打断那人—只腿,不会闹出人命的,却觉眼前一花,双耳钟鼓齐鸣轰然作响,整个人都失去感觉,好半天才发现双颊火辣辣的痛,连牙齿都一阵松动,也不知掉了几颗。
  「啊~」公子们反应过来,吓得抛下同伴,抱紧手中斗鸡走狗四下逃散,街心瞬间只剩黄衣少年和瘦高来客。
  「叫你有分寸点啊。」黄衣少年有些惋惜地看着周围空无一人,「他们又不是你的士兵,用得着打得这么用力么。」
  「我用力他们脑袋早就不在了。」瘦高来客哼了一声,银芒乍现,头也不回长剑便架在黄衣少年脖子上,「阿情,回答我!」
  「如果我说很有趣,你这剑大概就会深入三分要了我小命。既然只有一个答案,那你还问什么?」黄衣少年沉眉肃穆地回答着。
  瘦高来客回过头来,挤了挤眼,「还有一个答案,陪本少将军打上—场。」
  他转过身来,才见他身形虽瘦高,年岁却并不大,面容刚毅沉稳,微带着点少年的稚气。不过这一挤眼,可就不只是一点稚气了。
  「去你的少将军。」黄衣少年嗤了声一脚踢出去,「九王叔不是让你从校尉做起么,你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
  来人眼睛一亮,银剑铮地出鞘。一招蜻蜓三抄水,接下少年隐藏在腿影里的透明剑刃。双剑一错,铿然声响。他招式一变,急雨狂风地连环交击,同时愉快眯起眼大笑,
  「反正我将来一定会成为威震边关的李将军,现在叫叫又有什么关系。」说到这,咦了一声,手中剑招来得快,消失地更快,「你又受伤了?」
  「别用又字如何?」黄衣少年见他收手,手腕也一转,手中透明的剑光顿时收起不见,「区区好歹也是个堂堂世子爷,哪耶么容易受伤……」
  「要称自己是世子爷,就有点世子的形象吧!」李凌文没好气地道。
  「咦?我这样还不够世子形象么?」祈世子低头看看一直抱在怀里的斗鸡,眉开眼笑。
  「太形象了!」李凌文翻了个白眼,开始在怀里摸索,「小云看到,会深刻反省自己的调教失败。」
  听到小云二字,祈世子瞳孔一缩,眸光黯了下来,不再说话。李凌文瞧了他一眼,将怀里找到的玉瓶递给他,「命要玩可以,伤也要好好养。」
  打开玉瓶,几粒大还丹在里面滚来滚去。祈默然片刻,没吃药,只将王瓶收入袖内,道:「好啦,我会吃就是。倒是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
  「连我当了校尉的事你都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这你居然不知?」李凌文挑起半边眉。
  「知之是为知之,不知是为不知。别将区区想得太神,区区承受不住啊。」黄衣少年笑嘻嘻说着,边窥他的脸色,边试探道:「边关近日不是新打了胜仗么?我还以为你应该在边关。」
  这次换李凌文脸色黯了下来,「目前朝廷争斗之乱,你自然不知道。师父突然保苏星文为先锋,不但与太师立下军令状,自己也必须去镇守宁武关。我这校尉,说来,也只是空挂着名字罢了。前两日师父突然让我送封信给苏星文。我经过阳泉,听说前面镇上来了个擅长斗鸡走狗的黄衣少年,我就在猜会不会是你……」
  说到这,睨了祈一眼,祈摸摸鼻子,干笑两声,「这证明我的形象深入人心……那你是要去见苏星文了?」
  「没错,我想看看,能让师父赞不绝口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这话醋味好重。」祈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正好,我也跟你有相同看法。九王叔那么龟毛……」说到这,被敲了下脑袋,只好改口,「眼光那么高明,从不轻易赞人,这次居然吃错药……」说到这,又被敲了下脑袋。
  连敲两次,祈也恼了起来,两人气极败坏地互瞪着。一个取出霜月天,一个拨出碧云烟,尊师重道对上百无禁忌,未来的国之栋梁们,为了狗嘴吐不吐得出象牙的问题而打成一团。
  ***
  进入上营,把营的上兵喝道:「口令,腰牌。」
  李凌文一脸肃色,回道:「长安治平。」并伸手递出腰牌。
  士兵接过腰牌正反瞧了眼,再打量二人一会儿,「两位面生的很。」
  「我们是从云虎营过来的,适才奉陈将军之命,前去敌方探风,现在回来禀报消息。」李凌文有备而来,应对如流。
  「原来是云虎营的兄弟。陈将军刚才刚被苏将军召来,两位可到将军帐外小候。」士兵点头,退了一步,下令打开营门。
  李祈二人顺利进入,相互挤了挤眼,表示胜利。走开几步,确定声音不会被旁人听到后,祈低声道:「听说苏星文最近刚收降了夏蔚然?」
  「嗯。」李凌文警惕道:「你又想干嘛了?」
  「没怎么。」祈世子笑嘻嘻道:「只不过久仰庆国的夏将军大名,恨未一识罢了。」
  对于不出所料的答案,李凌文有点头痛。
  夏蔚然是庆国的名将,这是公认的事实。
  夏蔚然是庆国有名的美人,这也是公认的事实。
  而对祈情来说,前者有名,只怕不如后者有名对他来得有吸引力。
  「这里是军营,别乱来。」
  「只是去看一下,跟乱来没什么关系吧。」祈世子眉眼弯弯。
  「夏蔚然的降服,没那么简单。他是力尽被困,为了手下三千士兵才降服于我朝。这样危险的人物,苏星文定会将他隔绝起来,不是我们想去看就能看到的。」李凌文不抱期望地想说服祈世子别添乱。
  「小文,你居然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祈双手抱在胸前,「谁知道苏星文降服夏蔚然之后,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这正是个了解他处事的好时机。况且,以我们两个,天下有哪里是去不得的?」
  「我拒绝。」李凌文努力摇头,「我对苏星文比较有兴趣。」
  「但是现在已经是休息时间了,你过去,顶多只能见到他的样子,而去看夏蔚然,从苏星文对他的重视与否,以及做了怎么样的安排,多少能看出苏星文的处事态度。」祈笑嘻嘻地戳了戳李凌文,看着他动摇的神态,「如何?」
  「你只是想看看美人……」李凌文作最后挣扎,就知道自己是拗不过这小子。
  「没错!但这也是一举双得的好事呗~」祈笑得更开心了,看小文第无数次败阵,无言默认。
  他们二人决定好更改目标,便不再向居中的将帐而去,正打算找人问下夏蔚然住在哪个帐,却见营里各处戒备森严,上兵秩序往来巡营,乍看来兵精将勇,但细看,却见上兵们个个如绷紧之弓,一触即发,整座兵营都笼罩在杀气之中。
  「怎么回事?」祈皱了下眉,李凌文也皱了起来。
  满弦易断,弓紧易驰。休息时士兵们的士气也提得太紧,总有崩溃的一日。苏星文身负盛名,难道不懂让士兵们适当松弛之理么?难道他的胜利都是建议在对士兵的残酷驱使上?
  「看情况再说,不可过早下断论。」李凌文说着,却听前头一阵哗然大作,士兵们的士气涨得更厉害,期待、恐怖、愤怒、激动交杂而成。接着,便听到传令兵高声道:「苏将军有令,夏蔚然明为降服,暗怀不轨之心,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这消息播传开,连远处的兵营也起了骚动。祈世子和李凌文停下脚步,相顾骇看一眼,「夏蔚然?」
  ***
  死亡,是近在咫尺的。
  高挂在辕门上的首级,年轻秀丽,平和安详。仅是看着脸的话,一点也没有见到死人的恐怖。
  刽子手的技术很好,没让他痛苦,也没让血溅上他的脸。
  看到首级的士兵都带着不忍目睹的神色,越是美好的事物,破坏起来便越惨烈。夏蔚然虽是敌将,但投诚以来,他的平和仁将之风,已博得兵士们的心服。
  「这刽子手!」有人低低说了声,众人都知道,他说的,不是指亲手斩下夏蔚然首级的人。
  「嘘,别乱说。」劝阻止的声音很微弱。
  「夏将军那么好的人……」
  「他毕竟背叛了我们……虽然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年诸葛武侯七擒又七放,仁义并施,降服了孟获。夏将军这么好的人,只要用心,并非不能降服……」
  「因为诸葛武侯是大仁大智之人,我们将军……」
  「我们将军如何?」微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士兵一惊,回过头来,没想到在说的人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了。祈世子和李凌文也抬头看,那传说中的少年将军,脸上却戴着半个木制的面具,遮住眉眼,只露出鼻子和嘴,笑语温和:「诸葛武侯七擒孟获,自是千古佳话。我非孔明,无他仁义之心。我只知将大乱斩于未生之前。你们即入我营,听我号令,便不宜妄自论上,各打十大板。」
  「将军,全部?」跟在苏星文身后的亲兵为难了。这一眼过去就有数百人。
  「全部。分成两队,一队打完换一队,互打。如有徇私,全体加倍。」苏星文说完,转身离去,留下一地充满怨念的士兵。
  祈世子和李凌文自然不会傻傻地呆在原地等人来打大板,早就无声无息地潜开。
  「如何?」
  「嗯?」
  「你觉得苏星文是个怎么样的人?」
  祈世子沉默片刻,淡淡道:「讨厌的人。」
  ***
  前线战机,一日数变。因权制宜,分析敌我双方利弊,以及战况是否依着自己事先计算的轨道而进行,可有意外变数与偏差。好半晌,少年先锋才轻吁口气,脱下雁翎头盔,将自己摔到床上,揉了揉肩膀,顺便摘下面具。
  面具下的脸,其实并不是众人猜想中如兰陵王般的稚嫩柔美。十六岁的少年,正渐渐脱离中性的雌雄莫辨及圆润,转化出属于男性的刚强。五官清朗诚恳,看来应该是饱读诗书求取功名的文人,而不该是在杀戳战场上号令千军夺取生杀之权的修罗。唯有那双充满噬血渴求的眸子,才见证了他是苏星文的身份。他身上有股咄咄逼人的锋锐之气,容貌再诚恳也无法掩饰住这狼狮之相,但他已经懂得开始掩饰这股锋芒了。
  与九王爷的三战,让他明白了,无论他如何天纵之材,还是有敌不过之人。太过自大小窥天下人材,总有碰到铁板的时候。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它取人噬人手段处。
  轻吁口气,他翻了个身。
  帐篷一切都很简洁,与一般兵营无二,除了一张睡觉的床,一张讨论军事的案几,以及一个烧者热水的火堆外,什么也没没有。案几后的帐篷上挂着一张行军布阵图,另一边,却挂着一幅字画。
  字是草书,字迹又快又急,一气呵成,带着一往无回的霸气与决心,字字力透千钧,笔墨淋漓畅快,一片浓重的战云。苏星文托着下巴,打量着字幅。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气呵成的诗,只有苏星文自己看得出来,在「起」字之后,字迹的连贯气势已经中断。
  那时提着笔,突然不知道,写这个,显了激励将士们的士气,还是真的是自己的心声?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嗤地笑了声,苏星文躺平在床上,不再看那字幅。
  『你虽有经世之材,却只能辅佐病鬼和小孩子,甚至顾忌君弱臣强,而不得不自削兵权。后世相传时,你定是个名王忠臣,只是,这样,真的对这个年代好么?』
  『我可以以强横手段代替逸儿掌权,但,却将树下以权代仁,强取豪夺的错误榜样。诸子百家,你可知为何独尊儒家么?』珠冠儒袍的王者在笑:『治世需法,而治人心需仁。道德沦丧,人性之不啻豺狼行世。所以,仁治不可乱,不可破,无论换了多少朝代都一样……因为,人们怕看到自己心底的毒龙。』
  毒龙啊……这条毒龙又在蠢蠢欲动了。捂着胸口,苏星文唇角扯出讥笑的弧度。
  外界的风声,偏将的窃窃私语,在自己连下数城后,鼓动的更欢了。
  攘外必先安内,内不平,外如何定,古往今来,名将之败,有几人是败在沙场上?更多的,是在昏庸的朝堂上吧。九王,以你之材,难道看不出今日之势,已在逼我做出选择?
  内忧防不胜防,行兵之时,心神专一,正是最危险的状态。
  只要抽身一走,无故离营。这数十万士兵与立下军令状的你,都得共赴黄泉,轻易为我的大业扫平障碍。
  笑眯眯地将那景象想上半天后,少年先锋又转头看着字幅。
  真的是蠢材王爷!
  可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令人敬佩吧。
  「我果然还是算不过你么?」低声自语着,苏星文轻轻笑了起来。
  同时挑战内忧外患,其实也是很有趣的事啊。
  无论是前方庆国的大军,还是后方尚书令的暗杀,都是让人愉快。
  他是适合以战为生的人。
  ***
  「在战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不是仁慈,而是确保己方最大的胜利。」坐在山丘上,祈淡淡说着,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不再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世故的沉着,「上将用命,对士兵来说,好的将领,是德才兼备,信、智、仁、勇、严,能让他们抵死效命,共赴深渊之人。而对后方的亲人而言,好的将领,是能让他们活着回来的人。」
  「武侯之七擒七纵,其意在拓地,以兵法而言,并不可倡。夏蔚然被杀,士兵会愤怒。但他们知道,只有苏星文才能给他们带来胜利。他们无处发泄的愤怒,将转移方向。苏星文这一着,的确是好计。只可惜,夏蔚然的死,已经不会再有动乱来证明他的正确。他只有永远背下恶名,不过这对他而言,大概不在介意之怀。」
  「斩断了未来的威胁,激动了士兵的上气,又打击了班布达单于。明天大概就会再次出阵了。」
  夏蔚然注定只能成为战乱的牺牲品。苍黎之血与仁人之血并无二致,战争前,没有什么是不能破坏的。
  「自古以来,战争总是建立在上位者的谎言中。人命,何其微弱,却又坚强。」
  「所以,还是讨厌。」
  「哦?」李凌文终于回过头来,「你自言自语半天,只有这个结论?」
  「对。」祈世子笑嘻嘻的,一下子便恢复了少年乐天的表情,「任何利用美人,伤害美人的人,我都讨厌……所以,我一辈子也无法做到那种程度吧。」
  刚强的意志,冷酷的心肠,断思绝义,无血无泪,强悍到令人折服,却也令人畏惧。
  永远孤寂的强者之路,世所不容的道德之道。
  「所以我们才是朋友。」李凌文笑着搂住他的肩,「至少我不用担心你为了所谓的大义,在这时捅了我—刀。」
  「你夺了了我的美人时我就会。」祈对他龇了龇牙。
  「你这见色忘义的家伙。」李凌文马上瞪回去。
  「对了,九王叔交侍你的信,你还没给苏星文。」黄衣少年掩唇打了个哈欠后,终于想起来了。
  「又不是很急的信,师父也没交待一定要马上交给苏星文。」李凌文咬着草根。
  祈眨了眨眼,「不急的信,九王叔干嘛让你来送?」
  「嗯……」李凌文也想过这个问题,「大概信里有什么不能落到旁人手上的内容……」
  「你直接说不能见人就是了。」祈说完才想到:「九王叔居然也有不能见人的事?!」
  李凌文横了他一眼,「你以为师父是你啊。」
  嘿嘿干笑两声,祈巴过去,眼神亮晶晶的,「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可以。」李凌文这次出乎意料的好商量,从怀里取出封得密密实实的黄皮信封来。见祈伸手要去拆火漆,才一手拍开他的手。
  「喂,你……」
  「我给你看信,你这不是看到了?」
  「……你耍我!」一场空欢喜让黄衣少年怒发冲冠。早知小文对九王叔那么崇拜,哪会干出这种有违吩咐大逆不道的事来,自己居然还上当!
  「天快亮啦。」李凌文翻身避开祈的惩罚之脚,跳起身来,「等下士兵起营后,可能就会有人来。我们先走吧。」
  祈看看暗蓝完全没有转亮的天色,悻然道:「让你逃了。」说完,整了整衣服,向旁边昨天新建的坟合掌,「夏将军,给你守了一夜的灵,希望你英灵好走,来世再投胎成为美人嫁给我吧……」
  「后面这句没必要!」李凌文恭祷完,听祈越说越不像话,直接揪他衣领走人。人死了还得受这种搔扰,未免太惨无人……鬼道了吧。
  其时不过四更多,士兵们都还在睡。李凌文素来持重,提前离开,原不认为会遇上什么人。不料才走一半,便遇上身着雁翎盔甲,戴着面具的少年先锋。
  双方皆是出其不意,怔了下,李凌文反应过来,连忙恭敬行礼道:「苏将军。」心中祈祷天太黑能混得过去。
  苏星文面具下的眸子打量两人一眼,唇角弯出一抹笑来,「军营的纪律越来越松了,混水的人似乎不少。你是哪个营的?」说到这,伸手要拍李凌文的肩膀。
  「小心。」祈叫了声,撞开李凌文,一掌托上,挑斜苏星文那友善一拍。掌风无声落在地面,草地上的土石皆化为碎末。这一掌若打在李凌文身上,五脏六腑定会同样粉碎。
  「呵呵,混进军营的小耗子身手还不赖。消息真灵通,这么快就想要回你们夏将军的尸身了?」苏星文笑吟吟地说着,手上也是掌刃如刀,一点都不容情,快狠准辣,与他的兵法一样,锋锐破开阻挡在身前的一切障碍。
  「小耗子?」祈听得眉一挑,「你又比我大多少,大耗子!」边说边不甘示弱,无视苏星文切向自己左臂的那—掌,弓膝抢攻他右肋下因出掌而现出的空门。
  十四岁少年与十六岁的少年,身高体型上,确实有着明显的差别。苏星文但笑不语,也不反驳这明显的事实。收回切向少年左臂的那掌,并不抢救自己右肋的空门,反而一指点向少年肩颈。
  黄衣少年对上少年先锋,两人都是兵行险着喜欢挑战之人。双方对招用的皆是敌我俱败,生此一线的招数,放着敌人攻击自己空门的招数不管,以伤博伤,却又差之毫厘,并未受伤。
  快如闪电的移位间,每一瞬都是踩在生与死的边缘。每一次,只要错了一点,就足够双方血溅当场。
  祈先前出手,是气不过苏星文的下手无情。但这一战打得痛快,倒将心头不悦消掉大半。只觉再剌激不过,越发兴起。
  李凌文在旁微微皱起眉。他是旁观者,两人虽似打得势均力敌,但苏星文不知是顾着自己在旁还是另有原因,招数并未用绝。祈身上有伤,一旦久战不下,苏星文又是个行事狠辣之人,使出杀手,只怕自己抢救不及——一念至此,他喝道:「住手。」
  「乒砰」两声,李凌文喝止时,正巧祈臂上被弯刀所割的伤未愈,被掌风逼破旧创,微微—顿。苏星文自不会放过这个好时间,手掌如蛇般横切祈的臂弯,祈避之不过,肘弯一拐,勉强避开,另一掌与苏星文接了个实打实,双方皆略退一步。
  「两个要—起上么?」苏星文笑笑,舔了舔手上之血,他的手臂也被震得微微发麻,却不曾表现在面上。
  祈扶着负伤的右臂,哼了声,想再上,被李凌文档下。他从怀里取出信封,冷冷道:「这里有九王爷给你之信。」
  「九王爷……原来你们是他的人。」苏星文有些讶异,倒真的住了手。手一招,李凌文手上的信如被线牵引般飞了过去,「堂堂九王爷,派来的怎么尽是偷鸡摸狗之辈。」
  「遇文王,讲礼仪,遇上鬼鬼祟祟的人,当然也只好派些鬼辈了。」祈世子气不爽,嘿了声。
  「原来阁下也承认自己是鬼祟之辈,那便好。」苏星文点了点头,接过信封,也不急着拆开,只反过来瞧了眼火漆,确认真伪,不理一旁为了失言而牙痒痒的少年。
  祈的血统里,到底流的是王族傲慢之血,哪堪被一介外人这般吃得死死,正想再度发作,却听苏星文问道:「瞧两位年少英俊,不知哪位才是九王的爱徒李小公子?」
  话是问着,眼睛却只瞧着李凌文。
  李凌文小小年纪,已表现出不下于苏星文的沉稳,一拱手,道:「正是不才。」
  将信收进袖里,苏星文抬头看了下天色,「军营非等闲之地,李小公子虽是奉九王爷之命而来,却非依法求见,苏某不好款待,亦不便依军令处置,只有请两位先行一步。恕在下不送。」
  「真是个讨人嫌的小气鬼,连招待都不肯招待。你干嘛要阻止,让我跟他打上一场教训一顿,看他还会不会这么自大!」被拖走的黄衣少年气哼哼地嘀咕个不停,只要想到有人居然比他更嚣张就是一肚子不爽——而且,连名字都没问一下,彻底被无视了!
  「阿情,如果我扁你一顿,你会不会就不再这么自大?」李凌文被念得烦了,回头瞪一眼。
  「你?!」祈笑嘻嘻道:「等你真的打得赢我再说。」
  冷静,冷静!这家伙在这点上讨人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李凌文吸口气,道:「那小云呢?」
  祈马上闭嘴。
  李凌文看了他眼,无奈摇头,「而且你跟苏星文谁胜谁负还很难说。你是身上带伤,他亦何尝不在隐藏实力。」
  祈又哼了声,过了会儿,抬头看向山上,「你说,他这个时候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你心里也有数,不然哪会这么容易被我拖走。」李凌文也哼了一声。
  有些恼怒地瞪了李凌文一眼,瘪瘪嘴,「我是为了美人啊,万一拖到有士兵来,他有顾忌跑了,美人就得不到祭拜了。」
  「我也是这样认为。」李凌文板着脸认真认同,「阿情你居然认为我不能理解,解释得这么清楚仔细,我真伤心。」
  祈世子干瞪眼——所谓越描越黑,就是指自己了吧。小文有时跟小云一样都不好玩,这种时候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偏要掀自己老底。
  「你很欣赏苏星文?」
  「他是师父认同的人。」李凌文回答得理所当然。
  祈哀了声道:「小文我真受不了你的……」
  「嗯?!」
  见了小文脸上乌云密布,黄衣少午识相改口:「信送完了,你现在呢?九王叔可是在等着你回去。」
  「我想再待几天……想要眼看到,苏星文的作战。」
  ***
  大军追击出关外,捷报频传。祈世子不若李凌文,所学以行军布阵为主,又被苏星文扫了气焰,兼且为躲避暗流,便不与李凌文一道留在边关观看战事,自顾自离去。他虽不在暗流,还是有些消息管道的。听闻三军已横扫至大青山时,啧了几声,也就不管了。
  重回阳泉,过着斗鸡走狗的日子,这日,抱着只斗鸡乐陶陶要打人挑战时,见到门口一人在使着眼色。
  眨了眨眼,黄衣少年抱着斗鸡耀武扬威地在场内转了一圈后,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到小酒铺喝酒去。过了不久,在门外使着眼色的人也跟了过来,在他背后的桌子坐下。
  等小二摆好酒菜退下后,背后那人小声道:「朝廷派出钦差,要换下苏星文。」
  出其不意的消息,黄衣少年手一抖,杯中酒溅上衣襟。他随手拭去,头也不回道:「说下去。」
  「兵部尚书说苏星文太残,独占军中大权,不容旁人置喙。一有置疑之声,便将人推出斩首……」
  黄衣少年哼了声,不说话。尚书令二子可不是只置疑了下苏星文,而是不服管束被罚后,又仗着乃父掌管兵部之势在营中聚众闹事,才被斩首的。皇上若会信了他这话才怪。
  背后那人沉默片刻,又道:「还有苏星文杀了敌方降将夏蔚然。夏蔚然在庆国大有人望,降归我朝后亦大得士兵之心。苏星文怕被夏蔚然夺去他在军中的地位,故意找了借口,私下杀了夏蔚然……皇上也有听过夏蔚然之名。」
  黄衣少年抿紧唇,手中杯子捏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兵部尚书之子被杀,咎由自取,皇上不会在意。但夏蔚然被杀一事,没有详细情报,得确很容易让人误解苏星文嫉材害良将,「所以换将?皇上不会如此不智!」
  「太师也送上先前军中士兵交回的请命血书,言苏星文为将太过残忍,种种操行皆可诟病,其营下士兵之苦。」背后那人的声音更小。
  黄衣少年再度抿紧唇,牙齿咬在唇上。苏星文虽掌兵极严,在初期引来众多怀恨,但连番功绩,早已在士兵心目中立下不败之影,不可能再上请命血书的。这血书不用问,自然是太师一手操纵出来。
  靖叔,无尘,还有自己都离开暗流,九王爷功高避嫌,退守武宁关,皇上身边,只剩下小云和红袖。大师与尚书令同时施压,加上有军中请命血书……
  杯子被碎,血从黄衣少年手上一滴滴滚落。小酒铺里的人都讶异地看了过来,少年却笑不出来,一脸铁青。
  他第一次后悔了自己的离京。楚音已说了,目前暗流的情报运作,处于混乱之中,自己为何不警惕在心!
  关山万里,此时纵使身插双翼,也来不及阻止王令的发出了。
  「现在钦差到哪里了?」
  「钦差以八百里快马赶向边关,我们得到消息时,他差不多也该到了。」背后那人顿了下,又道:「尚书令也派出刺客,要趁乱杀了苏星文。」
  黄衣少年目光转冷,「想办法,将钦差阻上二天。」
  ***
  回到边关,依着记号找到李凌文时,山谷下,正在进行一场截击战。
  风吹过山谷,卷来深重的血腥之味。下方的金鼓齐鸣,沙尘翻卷,杀声震天。祈站到他身边,一起往下看,士兵们正结成方阵推进。下方庆国兵力虽远胜中原,却已失控,如无头苍蝇般盲目乱撞。当初他们入侵时,定未想过会以这样的下场收局。
  天空阴晦,风吹不散上方的战云和血气。风里的小雨,也带了铁锈之味,依稀是苍穹在淌着血。
  「如何?」祈开口问。
  李凌文没有回头,叹了声:「奇谋叠出,若攻,我不如他。」
  「哦?那论守呢?」
  「还不知道。这五天,我没见过他摆守势。他以前军之力绕到这雁愁涧,敌方只道他摆空城计,增加兵力于此,却被方阵所阻困。这方阵四奇四正,中薄厚方,五为阵法,四方闲地,正是当年武侯所传的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行方阵……没想到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士兵训练出来。而且中军已直接越过隐鹤谷,直捣后方主力。没意外的,这两天就能攻下固阳。」
  祈默然片刻,道:「难得见你嘴上肯服九王叔以外的人。」
  李凌文眯起眼,「不是服,而是确立目标。我此时不如他,我认了。但未来,我总有胜过他之时,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承认我的实力。」
  这里也有个骄傲的人啊。黄衣少年涩然笑笑,看着李凌文,正想开口,却见李凌文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阿情,我要回去了。」
  「啊?」
  「我出门已有半月,昨天收到师父的传讯,让我尽快回去……对了,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黄衣少年想了想,摇头道:「忘了。不过一听到师父召唤就回去的小文好可爱~」
  「你胡说什么!」李凌文马上狼狈起来,狠狠道:「我好歹也是个校尉,军令在身,总不能长久离军……」
  「好好,我知道了,伟大的李校尉,快回去向九王叔报告你的见闻去吧。」祈世子打断他的话,歪头道:「现在快傍晚了。」
  「哎呀!」他不提李凌文还不知道,看看阴沉到完全分不出时间的天色,当下就急了,
  「那我先走了,阿情,下次来宁武关让我招待吧。」
  「等你变将军再说,我堂堂世子爷,哪能让个校尉招待。」
  「你这势利的小子,下次让小兵来招待你!」李凌文边跑边说,说完时人已跑到半山处了。
  等李凌文的身影完全消失后,黄衣少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这个时候召回小文——九王叔,大概也得到消息了吧。
  朝廷的斗争,目前还是别让小文掺和入比较好。
  九王叔让小文给苏星文的信,他已经可以猜出内容了。一道军令状,缚住两个人。他是想在风波卷起前,先解开苏星文身上的束缚吧。
  ——现在的苏星文,已经没有军令状的约束了。
  祈淡淡看着山下一面倒的战场,慢慢坐了下来。
  还是讨厌苏星文。
  讨厌他对美人也下得了手的狠,讨厌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傲慢,讨厌他……现在还不肯离去。
  天空阴沉沉的,细雨还在下,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
  「战争啊……」
  过了大青山,只要再五天,就可以攻下固阳,直指庆国之都甘察罕。苏星文坐在灯下看着地图,有些失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对手做到这种程度。只是为了与九王的一诺么?
  「战争啊……」
  胜利已在望,为何又兴起了盛极而衰之感?
  九王爷已经提醒他,该走了。但还是想赌,赌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轩辕逸,纵使你能经此一统庆国,我也将会再次分裂你的天下。
  所以,战到底吧。
  鼓嘈的战意,从来都无法停止住。
  营外微有噪声,苏星文耳一动,立起身来,却觉一物破帐飞入,落在案几上。
  皱了下眉,瞪着被打破了个洞的帐篷,啧了声:「太粗鲁。」他没打算追出去,将字画移过来,遮住破洞后,拿起案几上的东西。
  那是一张纸包着的玉佩,玉佩莹绿清明,通体透碧,拿起时几乎可以看到佩下自己的手指,是极上等的美玉。向上的一面雕着古朴的花纹,中间用缕空手法刻出篆体的『祈』字。
  「祈?」苏星文有些讶异,看看纸条,上面用木炭写了十来个字:「临阵换将,钦差将至。尚书令另有刺客,趁乱取尔。」尔之后没有字,只画了个狗头,下面的署名,只有一个祈字。苏星文看了片刻,笑笑摇头,「画得真难看,我姑且当你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吧。」
  外面传来磨牙声以及有人离去的声音。
  苏星文一笑,将纸条放在灯火上,燃成灰烬。
  玉佩的反面也刻着字,歪歪斜斜,组合半天,才看出大概是个「情」字。
  「祈王府,祈……情么?」合上眼,想到黑暗中打的那一场架,投佩之人应该是与李凌文一起出现的那位少年。可怜当时天太黑,又太混乱,并未看清他的长相。
  真是有趣的小孩子,他可知道,他此时要救的,是大德皇朝两大敌人之一么?苏星文,不,柳残梦摘下面具,冷冷地笑了起来。
  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
  只差两天……果然还是来不及么?
  也罢,重新陷入三家僵局,或者也是有趣的事。
  柳残梦很快又笑了起来。
  三日后,路上连连出事被阻的钦差终于赶到兵营,却已是,人去帐空。
  ***
  大德敬元三年,庆国入侵,帝令苏星文为将,败敌至大青山,终因临阵换将,功亏一篑,十万子弟魂散异乡。
  次年,帝改年号为奉天,奉天承运,起万象更新之意,一洗继位最初三年的碌碌无为。
  武圣庄传人柳残梦亦在二年由其父介绍,涉身江湖。
  无名教帝座传承,新任无帝夜语昊在武圣庄出手连败祈红袖,太史绝,慕容霁云,除十八铁卫,压下神仙府,武圣亦为之折服。
  天下三家大换新血,三家各持观望态度,天下暂平。
  对于奉天帝当年的换将,到底是无奈之举,还是有意藉机消灭权臣,一直是后世史家议论纷纷之事。
  其后数年间,柳残梦一直听到祈情之名,以皇帝宠臣的身份,在京中占尽纨绔名声。但两人始终未曾再度直接对上,直至……
  达尔罕茂明安旗汉南客栈二楼,黄衣青年笑吟吟地将剑架在蓝衣青年的衣领上。
  祈情与柳残梦一世纠缠的冤孽,也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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