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别消失(一) 第九章

  
  杏福五岁那一年,母亲就过身了。
  只有五岁,但也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母亲遇上意外,最寻常的那种意外——被车轮辗毙。
  大人替杏福换上一身的黑色服装,带她到灵堂之内。灵堂中央有母亲的黑白照片,照片中人依然青春。
  杏福坐在折凳上,没说话,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悲伤感叹,股上都有阴暗的神色。
  杏福的小蛋脸,倒是看不出伤感。
  她却很清楚这是什么一回事,从此,母亲便与她阴阳相隔。
  是故,她摇动了小腿。是轻快的摇晃,上上下下,像一双小秋千。
  她的心情不错,她不介意母亲与她阴阳相隔。反正她并不喜欢她。
  说得实在一点,她也不喜欢她。
  年轻的母亲诞下杏福,一下子,生活就充满负累了。单身少女从此日日夜夜要喂哺婴儿、换尿片,极为困身,每每狂歌热舞至快要尽庆之时,就有电话催促地回家照顾女儿。
  母亲不爱女儿,甚至痛恨她。她讨厌拥抱女儿.讨厌望见她,但觉这小小娃儿已把她的一生毁掉了、她这么讨厌女儿,因此,女儿一哭闹便毒打。女儿的悲哭、惨叫,统统打动不了她的母亲,年轻的女郎只视之为母女间的一种斗争与过节。
  杏福只是小娃儿的时候,就懂得阅读母亲的眼神,每一次的施虐,母亲的眼睛内部带着鄙夷与幸灾乐祸,甚至,是嘲笑。杏福对母亲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如此。
  母亲爱说:“打死你我就不用烦!”每天重复一次又一次的毒打。很快,杏福就学会这句话的意思。母亲要致她于死地,死亡把她们二人分开后,就不会有烦恼。
  渐渐,她就深深明白,甚至认同了这句话。
  母亲的扫帚朝杏福小小的身体拍打下去,她想逃又逃不了,在苦楚中朝母亲一望,居然发现这个女人的嘴角有笑容。于是,她就在心中默念:“死了,大家都不用烦。”   
  当初,她还以为,要死的话一定是她。她已不大逃走,也不再嘶叫哭泣,小小牙齿咬着唇任由她打。
  她知道,真的,死了就无人烦。
  谁不知,竟然是这个女人先死。
  也好。她摇动着小腿,在灵堂之内模拟公园的情景,如果有可坐,她的姿势大概就是如此。
  杏福还有婆婆与公公,只是,老人家也嫌弃她。
  最终,她被安置在孤儿院内,每天由窗边仰望蓝色的天度日。她不太爱与别的小孩子玩,只想一个人发发呆,想象点什么。
  譬如,刚才飞在天上的大鸟会直冲下来把她带走,然后把她带往天空中,她会为奇异的景致大笑。当飞鸟带她飞过汪洋大海时,就把她抛下海。
  可能会摔死,又可能会溺毙。又或是,不会死。
  杏福依在窗前,神情陶醉,幻想着的,就是这些事。
  在孤儿院待了一个月,杏福的生父就来领回她。
  他比杏福的母亲年长了一截,看上去老老实实。他以沉重的目光瞪着女儿,这还是他头一趟看见她的样子。
  他发觉,杏福长得像他多一点。
  父亲对杏福尚算不错,无打无骂,事实上,平日杏福寄住嬷嬷家,由这名差不多老得盲掉的老人家抚养,与父亲一星期见面半天,两父女说话不多,眼神交流也少。
  这样子的生活不见得了不起,只是,对杏福来说,已是不过不失。
  也人读小学了,一切如常。她沉静、瘦弱、少理会别人。她不喜欢与同学一起玩耍,直觉上,这班小孩子与她父亲一样,都是一个外人。心灵的外人。
  在学校内,小息时她独站一角,别人玩乐,她就望天。天很蓝,无大鸟飞过,但她幻想,如果有大鸟飞过的话,就会俯冲下来带走一名缚蝴蝶结的小孩子。
  她朝那班人看去,当中就有三名小女孩的头上缚着蝴蝶结,杏福皱起眉,忽然替大鸟懊恼起来。三者拣一,或许苦了大鸟。
  她瞪着那三名小女孩,看了许久,她也决定不了:一个样子可爱,另一个读书用功,第三个则随身携带百力滋。三个都好,大鸟三个都会喜欢。
  杏福在以后的日子,无时无刻也密切注视着这三名女孩子,她心思慎密地替她们的前途作出联想。
  可是,直至很久之后,她也决定不了大鸟该把谁带走。对,不知道最后谁会被大鸟从半空中抛下来摔死,而死之前,明明又正在欢笑看的。
  这个故事还未有结尾,杏福的焦点就已经转移了,因为,嬷嬷从街上捡来了一头小猫。
  小猫很小,杏福知道小猫比她还小,她很喜欢小猫,小猫也极喜欢她,当她爱抚着小猫之时,小猫便眯起眼仰面享受,继而把脸擦向她的怀里,她爱抚小猫,小猫亦爱抚她。他们是相爱的。
  每天放学回家,小猫都在门后的小地毯上等待她;每次抱它人怀,小猫的目光都充满爱意。有谁人如此爱过她,杏福,由她的小猫身上,得到她的爱。
  他们形影不离,他们互相依赖,杏福的内心,无时无刻不是惦念着它。
  她感激小猫给她的爱。
  然后,这头小猫愈长愈漂亮。明明只是一只花猫,但一天比一天明艳而有贵气,当它独坐一旁之时,它就如同尊贵的女王。
  所有人看到这小猫,都为它的漂亮而诧异,小猫的脸孔、身形,毛色,比一万元一头的外国猫还要闪亮,小猫有一种超越了一般家猫的气派。
  邻居的妇人况:“杏福,你把花猫养成富贵猫了。”
  杏福抱着猫,仰脸朝天微笑。
  小学阶段的杏福就是如此模样,不合群,置身事外,与小猫为友。却倒也心情轻松,没什么太伤心的事情。
  她有她的世界,无人能污染。
  读书成绩倒是不太好,杏福太爱她的世界,连知识也不屑理会,专长是发白日梦,无论上什么课,面前是哪位老师,对她来说都一样。
  所有功课都是抄袭的。谁有这闲源源不绝地供应各科功课?一定是一名喜欢她的小男生。
  小男生的名字是阿字,他对杏福很好。他就坐在她旁边,两张木台并排。阿字看着杏福的脸,好奇到不得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子可以由第一课便开始发白日梦,直至放学为止。
  阿字望着她,她却望着一件胶擦胡思乱想,然后在每天大清早,阿字就把功课借给她。
  杏福微笑地接过了,她垂头抄下。事实上,并排而坐的他们一直也少说话,但是,心坎里,早已依赖着对方。
  他渴望着见她,而她渴望抄他的功课。
  考试前夕,阿字每天替杏福补习,地点在杏福嬷嬷的家。那是一间简陋的木屋,所有东西堆在一起,没有房间,整个环境都是灰黑的。第一吹到来之时,阿字为了这种灰黑而皱眉,但由第二次开始,他就感动了。生活在这种地方,难得的是,杏福的蛋脸上从来没有委屈的表情,她永远含笑、静素、满意。
  阿字更用心教她功课,然后,他每一天也挂念她。
  那年他们九岁,他爱上了她。
  小猫目睹了他对她的关爱,小猫“咪”一声,祝福他们。
  杏福可以升班,便整个暑假都与阿字一起。她什么也不懂,所有东西都由阿字教会她、游泳、踏单车、打游戏机。阿字就是她接触外面世界的眼睛以及手脚。
  杏福很快乐,她终于得到一名朋友。
  携手长大的小情侣,和谐融洽如晚霞与天际、雨水与湖、飞鸟与树林。无论如何,也理应在一起。
  阿字的功课愈来愈好,甚至被评为天才学生,然而他从前的学术表现,其实只是很一般。也愈来愈英俊轩昂,才十岁,已有一股了不起的英气,眼神句句的,明亮怡人,鼻子又挺又高,就连走一步的姿势,都出类拔萃。
  杏福倒是差不多的模样,苍白、瘦弱、微笑地留在自己的世界中。
  一天,她对阿字说:“你愈来愈好,将快不与我一起了。好得使我与你相差太远。”
  阿字摇头,望进她的眼眸内。他说:“没有你,我再好也只不过那样。没有你,一切也再无意义。”
  杏福微笑,她相信他。
  而阿字,只有一天比一天变得更优秀更壮健更完美。当他变得更好之后,就把学来的东西教给她。他把自己所有的好分一半给她。如果他有一个苹果,她可以吃一半,如果他听到好听的歌,他会为她录下来,如果他有任何快乐的心情,下一秒他就要让她知道。
  他爱她,爱得不想单独占有世界上任何一种东西。
  如果是苦,他一个人背;如果是好,这世界上所有的好,他也要分一平给她。
  在十一岁那年,杏福的父亲交了一名女朋友,这个任教中学的女人,一点也不喜欢杏福。一个周末,父女二人与这个女人短途旅行,趁父亲走远之时,她就对杏福说:“知趣的话就乖乖听话,你若是阻碍我与你父亲的好事,一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女人的眼光十分狠毒,也狰狞,杏福心中一寒,退后一步。
  这度假的三天,杏福过得战战兢兢。她睡不着也笑不出,纵然事事置身事外,被别人这样恐吓,还是有心理压力的。
  女人倒是两则面孔,当着父亲跟前对她呵护备至,背过面来,就冷眉冷眼。杏福看在眼内,有说不出的惊怕。不要,父亲一定不要把这种女人带回家做她的妈妈。
  最后一天的行程,父亲提议到游乐场玩机动游戏。
  杏福睡得不好,每每一入睡,又因害怕而惊醒,她怀疑,那个女人会趁机上前毒打她。父亲说,玩机动游戏她就会笑出来。的确,她一直也是如此,被大力摇晃后便会笑。但今次,她不知道会不会令大家失望。
  于是,一行三人上了海盗船,三人并排而坐,她坐于两个大人之间。船身轻力摇晃,然后大力摇晃,身边的女人尖叫,表情欢笑疯狂,杏福看到她的样子,听见她的笑声,没有半分被感染,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
  后来,父亲又提议玩过山车。在排队之时,父亲走到小食部买汽水。长长的人龙中,站着杏福和那个女人,于是,女人又把握机会对杏福说些话: “你不笑,即是我的面子不够。”
  杏福苦痛地皱起眉,她抬头看见,女人目光内的恶毒。
  父亲回来了,给她塞了一罐可乐。她拿着,完全不想喝。
  一颗心在呢喃: “很可怕,这个女人,对我不好……”
  未几,就轮到他们了,一家三口,选坐一截列车,父亲坐前面,她与那个女人坐后面,三人分别被套上电动安全套。
  过山车启动了,慢慢的开始爬上第一个高峰,继而在顶峰的瞬间,又俯冲而下,所有在列车上的人都尖叫起来,她身边的那个女人亦然。
  杏福一直低下头,对于过山车的冲陷,她无反应,只是苦恼地低下头,扁着嘴。
  过山车曲曲折折地又上又落,杏福知道,高潮是那个三圈的倒吊转弯。以往,她对这三圈十分期待,然而如今,她只想快快完成今天的游乐场之旅,然后回你嬷嬷家,明天上学,与阿字见面。
  想看想着,忽然,身旁传来极高音调的尖叫。
  那是一声拖长了的尖叫:“呀厂”
  杏福的身体正处于倒掉再反转的离心力间,但她还是有能力朝身边女人一望,她看到的是,女人已经离座,她的安全套不知怎地松开来,正凌空半吊,拼力用手抓着过山车的铁门。
  杏福看得清楚极了,纵然这个画面实际只维持了两秒。两秒之后,女人就在极高处向下堕。过山车之下是山崖。她飞堕而下。
  女人飞堕之时,从喉咙中发出长长的惨叫声,透过过山车的嘈吵而沁出来的惨叫,每个人也听得到。
  二十秒之后,过山车返回起点,正在等待的人群,全看得见刚才的一幕,他们瞠目结舌,吓得离开了队伍。
  工作人员上前,替杏福解开安全套,她听见一些提问:“小妹妹,你没事吗?”“你看得见刚才的意外吗?”  
  然后,她被抱出车卡之外,她看见坐在前面的父亲,可怜的男人悲恸得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
  杏福,呆站一旁。在这一刻,她特别想念阿字。
  父亲的女友跌堕在海边岩石上,未跌到岩石之前,她碰到钢架,腰骨断成两截,当坠落在岩石之上时,当场死亡。
  父亲在医院哭起来,杏福站得直直,在父亲的哭泣声中想想这想想那。她幻想那个女人被拗开两半的情景,那腰骨像蛋卷一样的脆弱,最具视觉效果的是,上身一截下身一截,最好,是可以分开切断,一刀两段那样。
  她不为那个女人的死而高兴,只是顺道想一下。
  后来,她甚至没有告诉阿字。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是她自己倒已不再觉得震撼。只不过,死了一个女人。
  以后无人威胁她。  
  日子就又回复正常上学下课抄袭功课。然后一天,阿字把一个盒子放到她跟前。
  杏福没说话,把盒子打开来,是一只银指环。
  杏福抬头望他。阿字说:“我们结婚吧!”
  杏福笑,而阿字的表情,天真而诚恳。
  杏福自己把指环戴上,她望了望阿字,然后又是笑。
  他牵起她的手,就大踏步向前走。他求了一次婚,以后也没再多求一次。杏福亦没再提起过这段对话,心照不宣,继续走下去。
  这一年他们十二岁,而且已经肯定,这世界除了对方之外,不再有其他人。
  后来,一同升上中学,也被编到同一班。阿字长高得很迅速,已经是——名甚具魅力的小男生了,暗恋他的小女孩不计其数,但他的眼内,只有杏福一个。
  虽然杏福在开始发育后仍然苍白瘦小不起眼,但阿字,很喜欢很喜欢她。
  他解释不到他的心意,只知道,一旦把心交出来之后,便只能把心安放在她那里。
  他会一辈子保护她、疼惜她。他爱她。
  十二岁就成了亲的情侣,十四岁才洞房。因为阿字这才清楚性欲是什么。正如所有男孩,他对身型婀娜的美女动了欲,也偷偷买了成年男性的裸女杂志观看,学会了手淫,学会了性欲的爆发。当每天也重复一次这行动之时,他就奇怪了,怎么他不曾对他所爱的人动过这种欲望。他看着她之时,是看守了她。他看到的是一个令他幸福的灵魂。
  他一直在等,等一刻他对她有情欲上的渴望。
  十四岁,杏福有小巧的胸脯。阿字明白那是什么一回事,就是在那瘦得见骨的身体之上,有两团小小的肉。说不上吸引,比起杂志上的女人,差太远太远。
  但一天,他想,断不可以心中有着她,但肉体想着的是一堆没有名字的女人。他觉得,这已经是不忠。
  于是,一天下午,当他们在杏福嬷嬷的家做功课时,开始深深的接吻、爱抚,最后,发生了关系。
  那种被厚厚地包围的感受是何等令人惊震,视线也迷乱起来,这小小木屋内,一切惯常的凌乱都变成梦中现象,迷离的、飘荡的、忽上忽下的,最后,脑中竟然真空一片,虚脱地激动起来。
  眼泪汪汪的是他。
  杏福,在忍痛过后,睁开眼睛,问:“可以了吗?”
  阿字看着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掐了掐她的下巴,点了点头。“非常可以。”他说。
  于是,杏福就单纯地微笑,如小猫地偎到他的怀内。他抱住她,叹了口气。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为何她的世界永远简单、简洁,没有多余的感受。
  小猫一直在看,看得耳朵反起,瞳孔放大,震惊非常。阿字看了小猫一眼,那旁观的小猫似乎比杏福感觉更深。
  这次之后,一直隔了半年才有第二次。但在当中的日子,他们已互称对方为老公老婆。
  一个称号不只是称号,而是一个承诺。我是你老公你是我老婆,因此,我们是一对的。世界上,我挑选了你作为我的另一牛。
  杏福的笑容比小时候灿烂得多,白日梦也少做了。
  现在,上课的时光,她改以凝视阿字度过。无论上的是那一科,她看到的知识,都是阿字的五官,惟一的、独到的,他是她一切的认知。
  成绩当然差了。功课也抄不了那么多。阿字每年全级考第一,他的老婆就考最尾。最后,杏福就升不了班。
  阿字升读中三,杏福留班读中二。她单独在课堂内,垂下头抹眼泪。最后,她不上课了,当着全班同学与老师面前,走出课堂,步向上一层,那里有阿字的班房,她站在班房外凝视他,看到他专心听讲的侧面就安心了。
  不久,就有学生发现这个站在窗前凝视的女孩子,后来,连老师也看见了,就把她带回所属的班房。
  阿字垂头微笑,他明白他的老婆的苦,他也想说,他不习惯。没有她在身旁,他就如没穿衣服一样,赤裸的、羞愧的,变成不自然的。
  然而,没多久,杏福又再出现阿字的班房门外,她被遣返之后再走回来。阿字的全班同学,无一不喷喷称奇,讶异的脸孔一张传染另一张。
  当有人上前把她请走之时,她便抓住窗框,死也不肯走。有人开始笑了,有人张大了口不可置信,她都看见了,但杌然不肯放手。她不介意别人怎样看,只想每分每秒都见看他。
  阿字吸一口气,拿起书包,在众人跟前走出课堂。
  他望着她的眼睛而行,四目交投,目光就由硬变软,然后,尽是只有他们才能明白的微笑。笑意令目光内星光闪烁。
  手牵手,他们笑着离开,后面有老师的叫唤声,他们听不到。
  杏福说:“我以后不返学了。”
  阿字说:“那就不返学吧!我也陪你不返学。”
  杏福望着他,满意地笑一笑。今天,他们会去沙滩抗水。
  不再上学的两个十五岁少年,四出找工作。他们希望可以挤到一块儿,只请一个的,他们不会做。最后,二人在海边的餐厅,负责简单的烹饪、侍应、清洁工作,并且离脱了家庭,在海边租了间小房子,双宿双栖。这真是最好的生活,梦寐以求的、封闭的、惟我独尊的。
  如果世界上真有分不开的爱侣,就是这么一对。
  ※  ※  ※
  Rem以十八岁的形体去寻找幸福。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可会是一种牌子的床褥?一首歌名?一间餐厅?
  试过在观看一出名为<幸福)的电影中途,她站起来杀掉身旁的观众,那天,是月日。
  人死了,死神便来,因为是在预计之外,因此怜悯来不了。死神望着被刎颈的男人,轻轻叹息。
  Rem问死神:“幸福嘛!这电影就是了!”
  死神说:这不是你该得到的幸福。
  说罢,死神轻轻转身,带着无辜者的灵魂隐没这电影院中。
  Rem咬咬牙,没气馁,赶快寻找下—一个幸福的可能性,为下一次的月日而准备。
  于是,她走到一个名为幸福的公园,在月日的那天,杀掉一名等着接孙儿放学的老婆婆,因为距离放学尚有一小时,老婆婆就在公园赏花。公园内,开的是杜鹃花。
  “老婆婆。”Rem从后叫唤她。
  老婆婆转头,她有慈祥的一张股。Rem二话不说,拿起花茎就斩在她的脑袋之上,当脑浆爆出来之后,那慈祥就换成愕然了。Rem说:“不好意思。”然后站在尸体身边。
  死神又来了,他对她说:这也不是你该有的幸福。
  Rem皱眉,感到不满:“这个不是那个又不是!前前后后也近十名了!你是不是迫我借刀杀人?”
  死神说:你往南方小岛的海边去,那儿有你需要的幸福。
  “好的。这次,我要找得到。”Rem说。
  死神把老婆婆带走,可是老婆婆心有不甘,她投诉:“我还没有向孙儿说再见你就来了。”
  死神抱歉:我们的约会原本不是今天。
  老婆婆有点脾气:“你们怎样补偿我?”
  Rem听着,于是搭讪:“要不要我杀掉他一并送你上路?”
  老婆婆一听,就面有惧色;说:“不!求你不要!”
  Rem便说:“那么,还不乖乖跟死神走!”
  老婆婆不再说话了。
  Rem对死神说:“希望下次不是滥杀无辜。”
  死神也说:希望那是你的幸福。
  Rem抿了抿嘴,转身便起行。“Libre,我很快便能释放你。”
  这一次,收到指示,Rem便向南方的小岛迸发。
  这阵子,她总是战意顶盛,以成熟的身躯周游各地,她知道,终此一生,也会以得回Libre为终点。她不容许自日得不回他。杀人换取食物、换取金钱、换取周游列国的方便,她做起来易如反掌,无他,目标明显,非达成不可。
  野性明亮的眸子内,闪出来的是冰冷的血。  
  这一夜,她在小旅店度宿,每一刻,都表现刚强,沐浴过后,她对镜检视身体,那眼神,都是刚强的。
  是在睡梦中,Rem就变了。她梦见自己仍然留在那四季合一的境地之内,只余她一人在那湖边,没有Nager,没有Libre,世界上,只余下她。于是,她就哭起来,仰面向上看去,漫天枯叶飞舞,她不明白,怎可能由得她孤单一人。
  哭着哭着,身形就变了,她变回十二岁的小女孩。
  每当哀伤,刚强就失去,她只能重归最无助的形体。
  她在梦中呜咽:“世界上,怎可能只有我在孤单。”
  哭了一会,又再熟睡,眼泪留在枕头上,有灰黑色的痕迹。
  早上醒来,蒙蒙胧胧对镜一望,原来又变回十二岁。她没说什么,也没感觉些什么,洗把脸,又擦了头发,坐在露台前哼着歌,享受了这幼弱的短暂时光后,再次把自己变成大人。大人的身躯,令她闯荡之际有安全感。美丽强壮的女人,谁会看小。
  辗转就来到南方的小岛,她跟随感应,她相信她找得到。
  Rem沿海边一直的走,走了一天一夜也没停下来,忘记了疲累,忘记了饥饿,她只是一直的走,走到一个有感应的地方为止。那里,有幸福的讯号。
  卒之,她走过一间蓝色的海边餐厅,听到一声:“杏福——”
  Rem警觉地停下来。
  “累不累?”
  她朝餐厅内张望,内有二人,一男一女,刚才是男的向女的说话。
  二话不说,Rem走进餐厅内,一手握住少女的脖子,问:“你就是幸福?”
  少女尖叫。少男则抢着况:“你干什么?”
  Rem说:“我要把叫幸福的东西带走。”
  少女继续尖叫。少男说:“幸福?你会不会弄错,她是杏仁饼的那个杏……”
  Rem没理会,叫道:“我不识字!总之幸福就是幸福!”
  少女说话了:“你带我到哪里去?”
  Rem说:“我带你去见死神!”
  听罢,又是尖叫声:“不!不!我不去!”
  少男扑过去,意图把Rem推开,却被Rem手一挥便反弹到墙角。Rem说:“无人可以阻止我。”
  少女哭叫:“阿字——”
  Rem对少女说:“对不起,我要杀掉一个人来召唤死神,而这儿只有他,我只好杀掉他。”
  少女倔强地望向Rem,她说:“不!你不能动他一条毛!”
  Rem说:“那我就杀你吧!大概死神不介意得到一个无生命的幸福!”
  少女听见,表情倒是冷静,她不怕受死。
  只是,Rem把手指陷入少女颈项的肌肤中时,Rem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感,刹那间的感受,已足够迫使她无从下手。惟有松开手指,放开她。
  无力得,手垂下了来。
  少女趁机逃走,她走到男朋友的身边,两人绻缩一起。
  Rem知道,她并没有找错人,这个不是普通的女人。一定不可以放过她。
  少女与少男见她无行动,于是手牵手一个箭步跑出餐厅外,Rem仍然力不从心,她追不到,只是她也有她的办法。
  她拿起餐抬上一只瓷碟,敲碎了它,然后拿起一小片碎瓷,再向指头割开,血渗进白瓷中。她朝逃走的二人把碎瓷掷出去,她说:“人瓷。”
  那双逃走的身影,就由一双变成一人。少男不见了。
  少女停下来,惊惶地四周张望,她掩住嘴,不知如何是好。
  Rem向少女走去,告诉她:“你的男朋友给收在这里。”她给少女看她手中的白瓷。白瓷的边缘是血清。
  少女急得哭了:“你干吗要这样做?”
  Rem说:“因为我要你跟着我。”
  “为什么?”少女问。
  Rem说:“就如你一样,我要得回我的爱人。”
  少女摇头:“你放过我们!”
  Rem说:“快走!我们向前行。”她抓住少女的手腕,拉扯她。“我们杀掉一个人,然后会见死神。”
  “不!我不见!”少女叫喊。
  Rem望了她一眼,继续拉扯她,说:“不是要你死,也不要你的爱人死。只是,我要死神出现。说不定,待会就可以放了你。”
  忽然,Rem的手掌疼痛,她回头一看,少女张口咬她。Rem怒了,伸手出来掴掌少女,少女被掴得倒在地上,Rem心有不忿,蹲下来再掴她一掌。少女掩住脸庞,在沙地上痛哭。
  Rem说:“不能杀你,但能捆你。迟早一日,我就掴死你。”
  少女哭得声音震天。
  说罢,Rem又扯起少女在沙滩一走,走了半个沙滩,就看见一个人,那是名年老的拾荒者。
  Rem说:“正好,死了也不可惜。”
  少女站得定定,不肯动。“不……不要……”
  Rem回转,怒目而视:“你怎么了?”
  少女哀求她:“不……不要杀人……”
  Rem嫌她烦,是故又掴她一掌,骂道:“你少麻烦!讨人厌!”
  少女”呀”地尖叫,最后当然不得要领。
  拾荒者在沙地上收集旧汽水罐,Rem随手检起一个盖掩,就往拾荒者的颈项割下去,替老人放血。
  “呀——”叫声来自少女,她掩脸不敢看。
  这一回,死神来早了,在老人未气绝之前,他就来了,脸上挂有慈爱的笑容,凝视老人的脸,顷刻,老人的痛苦就消失了。接着,怜悯由死神身后步出,她母性的美照耀了死亡的哀恸,她无声无语,只是纯善地微笑,手伸出来,轻抚老人的脸,老人就沉醉了,他跌堕入怜悯的柔情之内,这生这世的苦楚,就在这一刻间瓦解,死亡带来的是解脱,怜悯令他得到最温柔的永恒。
  老人是注定今夜死亡。死神知道了,当Rem收到幸福的指示之后,要杀的是这名老人。
  老人的灵魂已站到死神身后,Rem看到这一切,她便知道自己没有做错。“死神带来了极美的女人,今晚,我看见了全个死亡的步骤。”她说,朝怜悯望去,而怜悯,继续与死者的亡灵四目交投,怜悯永还是怜悯,心无旁鹜,只在释放怜悯的悲慈,她令亡灵埋在最深的恋爱之中。
  死神说:你找着了你要的人吗?
  Rem说:“这就是幸福。”她抓住少女的头发,把她拉近身边。“对了吧!”她询问。
  死神对少女轻语:你就是幸福。
  “不!”少女急着道:“我是杏仁饼的杏——”
  照样无人理会她。
  Rem问死神:“得到了幸福之后,你可以把Nager的梦唤醒吗?”
  少女仍然在说:“我是杏仁饼的杏——”
  Rem听着,心烦,于是又打。她一手扯住少女的头发,一手往她脸一掌掴。
  “呀——”少女尖叫: “你们这班人,放过我,放过阿字——”
  Rem朝她大叫:“住口!”继而向她的脸吐口水。少女不叫了,Rem就继续对死神说:“这个女人,给你。”
  她一手把少女推前,可是死神不只不接过她,而且无影无息地急速向后退,一退,至少有三十尺的距离。还未来得及愕然,在这距离当中,从空间中冒起了数十个人形,Rem的视线中,出现了这批外型绝美与绝丑的视象。
  女人的脸冷若冰霜,而下身是一条臃肿的蛇,女人身上披青厚厚的毛毯,而从毛毯中有小孩的脸在乱窜,有一双弱女,各拿着一张湿漉漉的被单的两端,一只披上盔甲说人活的马,全身披白无脸的女士,树干一般的人形,手握魔笛的英俊男子,长有翅膀能站立的孤狼,一身火红长袍,口中喷出一只又一只火鸟的女皇,头上燃着七支蜡烛,脸上部散发青冰气的美女……”
  好几十个,只看一眼,就已看得出当中各有不同。
  少女看得瞠目结舌,但Rem,只消一秒,就镇定下来:“与Nager同种。”她说。
  这班人形不是灵魂,他们是真实的。在把他们看清楚之后,Rem发现,他们注视着的不是她,而是吓得爬在地上的少女。
  Rem警觉地把少女拉起身,张开双手挡护她。
  人形走前去,口中念念有词:“幸福…幸福……幸福……”
  Rem明白起来,她向这班人不似人的东西斥喝:“不准走近!”
  然而,他们就是愈走愈近。
  Rem急了,她从这班人形之中,看到站在最后的死神,死神正有转身离去的姿态。Rem立刻抱住少女,疾风一般穿越人形,左拐右转,走到死神的身后。
  “别走!”她的语调是恳求。
  死神转过身来,望进她的目光内,他说:拥有了幸福,就要珍惜。渴望幸福的人太多。
  Rem问:“今天,我得不回Libre?”
  死神说:你得到了幸福,就要明白它。
  Rem小声地问:“未是时候?”
  死神说:你保护得到幸福,不被他人所夺去,就是时候。
  突然,Rem的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呀——”那是少女的叫声,三个异相人形正围在她身边。
  “不——”她叫,然后哭了。
  神奇的是,当少女落下泪来,围在她跟前的三个人形便跟着她哭泣,然后于后面站着的一众人形,亦不由自土地落下泪来。少女的惊惶、无助、悲恸,带动了他们的伤感,渐渐,他们哭得比少女更凄凉。少女擦了擦眼泪,倒是她不再哭了,她惊奇地望向这班人,大惑不解。
  人形哭得悲痛,有的掩脸,有的哭得昏倒了下来。
  倒在少女脚边的是红发、娇小、长有翅膀、生如蝴蝶的怪形美女,她悲哭得连翅膀都在颤抖。
  死神说:你不知你是谁?
  少女知道这话是朝她而来,她望着高雅的死神。
  Rem插口问:“她是谁?”
  死神说:她是世上最大的能量泉源。
  少女与Rem同感愕然,少女的表情,跌堕进一个大迷惑之中。
  死神说:但凡真心爱护你的,就会一天比一天变好。若然有心伤害你的,只会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少女张大了口,她想起对她极好的阿字,以及那头曾经相依为命的小花猫……
  还有,对她不好的母亲,以及父亲的女朋友……
  事情,真是这样。对她好的,只有更好,对她不好的,就一定变美。
  她呢喃:“我不知道……”
  死神说:幸福,是一切的泉源。
  Rem望着少女,介乎明白与不明白之间。
  再回望死神,他正与亡灵和怜悯隐没空间之内。
  Rem说:“下个月日,我们再见。”
  死神暂且告别。
  Rem捉着少女的手臂,告诉她:“走吧!”
  Rem的力度太大,少女不满:“我痛。”
  Rem斥喝她: “别以为你是幸福,我就不敢打你!”
  她高举手掌,作出掴掌的姿势。
  少女连忙缩下头,说道:“你要还我男朋友!”
  Rem一边拉扯她一边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把那块白瓷抛到九霄之外!”
  这一次,少女精灵地说:“你若是这样做,我就要你得不到你的幸福!”
  Rem愕然,但她还是决定这样做又再次一掌掴下去,少女的脸已被连番掴得淤红。
  “你……”少女用手掩着脸,深深不忿。
  Rem却又忽然变得温柔:“你叫杏福是不是?杏仁饼的杏。你要靠我保住你的男朋友,我谅你也不敢令我太不幸。你或许可以令那班异相人形悲哭,但我,你不能。你不识趣,就会给我打死,有时候,气力就是一切。”
  唤作杏福的少女的眼眸冒出雾水,她又想哭了,她与面前艳女对望,她看见的是,艳女的眼睛内,那坚决却又悲伤的神色。她明白她的坚决,却不了解她的悲伤。继而她决定不再斗下去,免得被人掴掌,她合上嘴巴。
  Rem望了望后面那班悲哭的人形,然后拉着少女向前走。她知道,从今之后,她与这个外型瘦弱,其貌不扬的少女,会一起许久许久,直至,死神满意了,愿意把Nager带回来,让他重新做梦为止。
  异相人形留在悲伤的空间走不出来,哭泣的他们目送Rem带着杏福离开,显得别无他法。
  “幸福……幸福…”他们哭着叫,伸出不甘心的双手。
  杏福回头一望,悲伤空间内的这群人形,凄然如同在地狱受苦的灵魂。是为着得不到幸福吗?
  被Rem向前一拉,杏福不得不向前望向前走。Rem拉得她手臂痛。
  她俩一直走着走着,杏福走得累了,便蹲到地上不肯走,Rem看见,不满意,于是又掴她两下,杏福痛了,反而清醒起来,被Rem拉拉扯扯地拉住走。
  Rem说:“我们要走得远一点,免得那班异形人又追上来。”
  杏福看着脚上的痛:说:“他们其实是神仙吧!”
  “我不关心。”Rem说。
  “你是不是神仙?”杏福问。
  Rem说:“我不是神仙。只是,我懂得的不比他们少。”
  “你会什么?”杏福问。
  Rem说:“我会食人!”她把口张大,挤到杏福的颈旁,杏福连忙推开她。
  杏福告诉她:“你听到刚才那人说吧,只有爱我,日子才会一天比一天变好。如若伤害我,你只会灭亡,结局就如对我不好的人那样。”
  谁料,话一说完,Rem又是一掌掴下去。
  “呀——”杏福怒目而视。
  Rem冷笑:“你才不能够叫我灭亡,我封住了你的爱人。”她把白瓷片在掌心中抛上抛下。
  杏福咬咬牙。她知道,只能放这个女人一条生路。
  虽然,事实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才算是致人于死地。
  以往一切,都没有她的参与,所有事情,犹如命运一样。  
  杏福说:“你也要对我好一点,我就是幸福。”
  Rem再冷笑:“杏仁饼的那个杏?”
  杏福揉着脸说:“你准是没吃过杏仁饼。”
  Rem说:“无兴趣。”
  “很好吃哩,硬得来又配酥脆。有机会给你买一块。”杏福一边说着一边跟在她身后;
  “幼稚!”Rem厉了她一眼。
  杏福又说:“无吃过杏仁耕,也大概很多东西也未尝过。叉烧呢?黑森林蛋糕呢,虾片呢?汽水呢?牛扒呢?雪糕呢……”
  Rem说:“我对俗世的味觉享受无兴趣。”
  杏福又问:“那你喜欢做什么?玩不玩机动游戏?”
  Rem说“我不喜欢那些什么玩意。”
  杏福便说:“你看上去也并不老啊!”
  Rem忽然又发火了:“我对俗世的一切皆不入眼!我的心内从来只有一样东西!”
  杏福吓得向后退半步,问:“什么……”
  Rem深呼吸,说:“我的Libre。我的爱情。”
  然后,她收敛起火爆但又悲哀的神情,吸一口气,拎静下来,继续向前走。
  杏福跟在她身后说:“你是要靠我,才可以得回那个人。那个人哩……名字很难听……”
  Rem没理会她,继续步行。
  “那么我就保佑你啦!”杏福说。
  Rem依然没理睬她。
  杏福问:“你其实叫什么名字?”
  Rem说:“Rem。”
  “Rem?”杏福问:“R—e—m?”
  Rem说:“我不懂,我不识字。”
  杏复问她:“你懂得Rem这个字的意思吗?”
  Rem不耐烦了,她转身,举起手掌威 吓她:“你再噜噜嗦嗦,我就打死你。”
  杏福缩开,闭口不说话了。
  她继续跟在Rem身后,她看到Rem的长头发随步履忽上忽下,杏福看着,就想伸手触摸,多像洋娃娃的头发哩。只是,因为怕被打,因此她就忍着不伸手出来。又上下打量Rem的身形,多么娴娜曼妙啊!完全就是西方明星的身材,非常丰满又非常修长。
  不知不觉间,杏福微笑了,她知道,她很喜欢她。
  从来都无朋友,她想要一个。阿字是恋人的话,Rem就是朋友。
  从来不想交朋友,但觉无人会走得人自己的世界。
  但杏福觉得,Rem走得人。她怪,她也一样的怪。
  想着想着,心情就兴奋了。她像做默剧般手舞足蹈,为自己庆祝交到了一位朋友。
  虽然Rem转头望向她的眼神,又是凶残得想打人,杏福仍然很感动,她有了一名朋友。
  这一晚,她们二人同宿在一间小旅店中。她们沐浴之后又吃了点东西,杏福的身体包在浴袍之内,露出了突出的锁骨与胸骨。Rem注视了一会,惊叹她的瘦弱。忍不住说:“我成长的那地方,人人吃不好,但也没像你这样的瘦。”
  杏福随即问:“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显得兴致勃勃。
  Rem却又不回答她的问题,她站起来,走向她的麻布袋之内,拿出一面小镜子。她递到杏福跟前,杏福于是就望进镜内了。
  果然,就不相同。
  Rem与杏福一起看到,镜中那张脸的反映,苍白变成雪白,无神的跟闪亮着柔动的光芒,鼻子挺挺的很有威严,整张脸就有着一股与别不同的气质,吸引66,迷人的,温柔的,却又充满力量,令人很心动很心动。
  杏福惊叹:“你的镜子照得人很漂亮!”
  Rem把镜子挪开,说:“这是照神镜。”
  “照神镜?”杏福瞪大眼问道:“我是神了?”
  Rem说:“镜子不是那么说。”
  “镜子怎么说?”杏福问。
  Rem却又没理会他。她走上床,缩进被窝,这是房间内的惟一床铺,她霸占了。
  杏福没有睡意,她坐在桌前凝视Rem的睡姿,Rem背着她而睡,动作不多,杏福看了一会,也困了,于是便伏桌而睡。那感觉,有点像在班房中伏桌睡那样。
  想起了阿字。不知是梦还是回忆。
  阿字坐在她旁边,告诉她地理课上板块移动所引起的地震原理,她一边听一边感到不可思议,这还是首次觉得,地球是有生命的。
  正如星宿有生命,宇宙有生命。生命,比人类为大,放眼看天,漫天都是生命体。
  于是,她便把目光放于天上了。耳畔传来的却是“Libre……”
  她回头,看见阿字,阿字有永恒不变的爱护眼神,深情但坚定。
  但那声音明明是说“Libre……”
  心中一寒,浑身颤抖,她张开眼,醒来了。
  “Libre——”这句话不是她的梦,是别人的梦。
  Rem在床上冒着汗,辗转叫着她所爱的人的名字。
  看真些,这个Rem,是十二岁身躯小女孩的Rem,杏福站在她身旁,讶异于Rem的娇小、趣致、无助。
  怎会这样?梦魇中,她就变成小女孩一个。然而小女孩的她倒趣致,至少,不凶巴巴。
  心念一闪,杏福决定要做一件事。她从Rem的麻布袋中拿出那面照神镜,放到Rem的脸孔之前,她想知道,谁才是真正的Rem。
  镜子已放到Rem的脸前了。
  就这样,杏福吓了一跳。
  她看到的,既不是成年的Rem,也不是小女孩的Rem,而是一名美少年。
  少年有金如小麦的头发,晶亮如宝石的蓝眼睛,苍白无尘的肌肤。美丽绝伦。
  杏福知道,这一定是她口中念念有词的Libre。她太爱他,于是变成他。
  照神镜不说谎,在镜之中,是最真实的面貌。
  连她也不会知道,原来,早已变成了他。
  变作别人的一个梦中的他。
  Rem在梦中流下悲伤的眼泪,黑如黑色的珍珠,划到她因哀痛而变得年轻脆弱的脸孔,黑色的一道痕,深如被割伤后凝固的血液,划破最纯洁的形相。
  杏福望着那行泪,禁不住,她也哭了。默默落下她的泪,她感受着别人的衰恸。Rem已走进她的心坎内。
  她有多哀伤,她就有多哀伤。
  杏福轻轻说:“你知道Rem是什么意思吗?你的名字就是人类睡眠中的一个神秘的层次,在那里,我们经历了熟睡,又回到浅睡,于眼球上下翻动的当儿,我们有梦。”
  是不是因为这样,Rem的生命中,Libre就是不可或缺,永恒存在?
  杏福轻声地哭,伏到床缘之上,伸手轻扫Rem的长卷发,她渴望给她一些安慰。
  然后,杏福也睡了,她一直伏在Rem的身旁,守护她,如同一头心中满是爱意的猫,睡到主人的身边,护佑主人一夜安眠。
  从此,她知道,这个小小女孩,会与她形影不离,直至杏仁饼的杏,给复制成幸福的幸。
  她呢喃:“阿字,你我再相见之时,我会给你介绍我交了的朋友。”
  在静夜的生命里,她们安睡。月亮的光白白的照亮,偷偷从窗外窥视这一双非人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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