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夜宴 第一章

  暮霭低陇,时间是下午六点一刻。  
  从巴黎起飞,总吉隆坡到台湾的班机,此刻已逐渐降落在桃园中正国际机场。  
  江寄鸿从小寐中醒来,头后仰在宽敞舒适的头等舱座位上,罩在两耳上的耳机里,  他选的音乐频道,正缓吟低诉地传来歌剧家帕瓦诺提的浑厚男高音,那正好是“波西米  亚”歌剧中的一段独咏,他个人最欣赏的一段。  
  他沉醉在时而如河水睁琮,时而又若奔潮起涌的乐音之中,轻轻地合上略感疲涩的  眼皮。  
  音乐突然被机长的声音打断,流利的法文报告著即将飞抵台北的一些时间、气候和  气温资料,他霎时又恍若隔梦,巴黎、台北的时空印象交错著。  
  坐在他旁座的五岁女儿江蓓雅,很自然而然地用童稚的法文问道:“PAPA,我们是  不是快到奶奶的家丁?”  
  正取下耳机的江寄鸿,马上露出慈爱的微笑,用一根手指轻敌了蓓雅微热的小鼻尖  ,以纯正的国语说道:“蓓雅,你忘了爸爸怎么告诉你的?我们现在是在台湾了,要讲  中文,不能再用法语了!你还记不记得爸爸教你的中文?”  
  小蓓雅长长的睫毛腿笑成弯月,她伸了下舌尖,然后以呢侬如嗔喃的中文说:“才  没忘哪!”  
  “那好:得改口啰!马上就要看见奶奶了。”  
  蓓雅又昂起白皙、纯真、可爱的小脸,纳闷地问:“PAPA,为什么在台湾的人不讲  法文呢?”  
  小女儿正处问题多到狗都嫌的年龄阶段,一向显得有些粗枝大叶的江寄鸿,不禁在  他那张英俊飘逸的脸上,露出一抹又怜又爱、又无法招架的苦笑表情。  
  他一面替蓓雅扣好安全带,一面抚著她呈黑莓红色光泽的及肩头发说:“因为不同  国家的人,要说不同的语言啊!”  
  “如果不说呢?会怎么样?”  
  “嗯,会怎么样啊?别人就会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啊!”  
  蓓雅突然若有所悟地拍手笑说:“我知道了!就像我们在家时,如果我们两个讲国  语,妈咪就听不懂了!”  
  “对啦!蓓雅好聪明!”  
  小女孩得意她笑了一阵,却随即又皱起小眉头,一脸失望不解地问:“为什么妈咪  不和我们一起来看奶奶?”  
  天真无邪的稚语,顿时叉勾起寄鸿满怀暗潮翻腾的愁思,成人世界的感情纠葛,又  如何去向无辜的小孩解释?  
  一个半月前,他才跟蓓雅的母亲,他的法藉前妻办妥离婚手续,由于他闻名国际的  画家地位,让他轻而易举地便争取到蓓雅的监护权;而三个星期前,他毅然决定离开居  住了八年的巴黎,带著蓓雅回到台湾来。  
  寄鸿迅速地抑制住自己内心纷沓的情绪,两手板过蓓雅的小脸,无限怜惜地说:“  妈咪有她自己的事要做,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和我们见面;蓓雅长大了,是不是要当个  独立、勇敢的小女孩?所以等一下见了奶奶,别又提妈咪了,否则奶奶要伤心的噢,好  不好?”  
  蓓雅那张轮廓分明的中法混血美丽小脸,马上抿著嘴唇晓事地点著头说:“我知道  :我不会让奶奶伤心的!”  
  去国八年,他才一共回来台湾省亲三次,小蓓雅出生后,寄鸿的母亲才见过小孙女  两次面,然而这次回国,却又免不住有人易境迁的沧桑感!  
  他还没决定是否要在他出生、成长的台湾长住!?  
  但是,无论如何,寄鸿将会给蓓雅一切最好的!  
  ***  
  飞机已在地面上停妥,江寄鸿从行李架上取出随身的简便行李,一手牵著蓓雅的小  手,夹在同机的旅客中,鱼贯走出机舱。  
  验关、领行李,寄鸿一手推著行李车,一手牵住小蓓雅,刚一步进入境室大厅,在  外面万头钻动的接机人潮中,马上响起一个声音喊道:“在那裹!江寄鸿!”  
  寄鸿仍来不及回应过来,他正巡目搜寻著预定来接他飞机的大哥江寄白的脸孔,然  而却迎面涌上来一大群他始料未及的媒体采访记者。  
  此起彼落的镁光灯闪烁,七嘴八舌的问题在他四周传出,他怕人群挤到了蓓雅,连  忙将女儿抱在胸前。  
  “江先生,请问您打算停留在台湾多久?”  
  “是不是有开画展的计画?”  
  “为什么您这次回国特别保密行踪呢?”  
  “请问您离婚的消息,是否是真的?”  
  “江先生……”  
  寄鸿刻意秘密安排的回国行程,却仍然因盛名之累而曝了光,他生起一阵烦厌,在  拥挤的人潮中,试图突破出种种包围。  
  小蓓雅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举著照相机、摄影机的陌生人,顿时也吓著了,她紧抱住  寄鸿的脖子,连返以法文嗫嚅地问:“pAPA,怎么有这么多人?PAPA……”  
  他一时气躁地向记者群吼道:“请你们让开好不好?对不起!不要再拍了!我带著  小孩哪,你们没看见?”  
  然而照相机的卡嚓声依旧如雨落玉盘般响起,寄鸿仗著体格高大壮硕,便拖著行李  车,直直往人潮中挤去。  
  他又停了下来,软硬兼施地说:“请你们让一步好不好?我刚下飞机,你们问什么  ,我都无可奉告,你们现在让开,我保证会在三天之内召开记者招待会,到时候随便你  们问,行不行?”  
  这时人群的骚动缓和了下来,只剩零落的镁光灯。  
  在人群的后方,江寄白高举著一只手臂挥著喊道:“寄鸿,寄鸿,我在这里!”  
  寄鸿朝大哥的方向挤过去,有几名女记者被人挤得低声抱怨起来。  
  “大哥,先把小孩接过去!”  
  他空出推行李的手,作势要将蓓雅抱向寄白,小蓓雅却半哭著嚷起来:“PAPA,我  不要……”  
  “乖!蓓雅,你看,是奶奶家的伯伯来接我们,你让伯伯抱,PAPA推行李!”  
  两个大男人,一个小女孩,还有一人堆行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掉记者群  的纠缠。  
  在江寄白那辆九一年的之volvo车里,蓓雅坐在后座,正以一双慧黠好奇的淡棕色  眼睛,看著车窗外的高速公路景色。  
  寄鸿和寄白谈起家私来。  
  “大哥,你在台湾开这么好的车啊?”  
  “这在现在的台湾,已经不算什么了,这几年的生意,我作的还算不错!”  
  “大嫂呢?”  
  “老样子,本来也想一起来接你的,但是家里还有两个小家伙,妈到你新买的公寓  里去整理了。”  
  寄鸿虽然还决定不下是否要在台湾长住,但总觉得在台北也该有个固定的住处,回  国之前,便先托寄白替他买下一栋小公寓。  
  “妈还好吗?”  
  “老样子嘛,年纪大了就是,你汇了一千万台币过来,买了公寓、布置内部、添购  家具等等,还剩了两百多万,这阵子房价跌得很惨,你倒占了便宜!”  
  “只要方便就好,倒不看重那些了!”  
  寄鸿的油画,现在在巴黎的艺术拍卖场,一幅叫价都至少在两百万台币以上,然而  他并不是看钱重于艺术的人,他作画的速度也极慢工出细活!  
  “寄鸿,你现在名气可大了,台湾的艺术界,也常听到有关你在巴黎的消息,报纸  上常可见到报导!”  
  寄鸿若有所思,这八年在巴黎,他从穷留学生转变成闻名国际画坛的艺术家,又结  婚生子、入了法国籍,这其中多少苦难、挫折,现在想来,竟似云烟过往般地清风云淡  ,只觉在一眨眼的工夫中。  
  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低说:“有什么好?还不是一样,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  
  寄白一面驾驶著方向盘,一面瞥了他一眼说:“手续……都弄好了吧?”  
  “嗯,蓓雅跟著我。”  
  寄白故意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蓓雅现在大一点了,看起来更不像中国人呢!”  
  在后座的小蓓雅一听到提了她的名字,马上凑近来趴在寄鸿的后颈上问道:“你们  在说我什么?”  
  寄鸿逗了她一下,慈笑地说:“说蓓雅愈来愈可爱啦!你赶快坐好,让伯伯专心开  车,很快就到家啰!”  
  蓓雅甜笑著又坐回座位上,兄弟两人相视失笑。  
  寄鸿一个大男人,却要带著五岁的小女儿当单亲一家之主,忍不住便问了寄白一句  :“大哥,你的小孩以前会不会这么问东问西的?”  
  寄白又感好笑、又感悲伤地说:“这很正常,每个小孩都有这个阶段,你慢慢会习  惯的,只是你要累一点了!”  
  寄鸿神思怔忡地低喃道:“我倒不怕累,只怕把小孩带得不好……”  
  寄白连声安慰著弟弟说:“放心啦:我跟妈商量过了,以后妈跟你一起住,可以帮  忙照料小孩,就怕你……”  
  寄鸿满眼感激地脱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我本来还不敢问,怕你跟大嫂都要工  作,妈必须帮你看两个小孩!”  
  寄白温和地一笑,瞅了弟弟一下说:“我的两个小孩现在都上小学啦!我本来是担  心你这个大艺术家在外国自由自在惯了,不愿意跟妈一起住,生活起居时刻都破人盯著  !”  
  对于寄白的善解人意和兄弟情谊,寄鸿感动得有些泫然地说:“大哥,你多虑了,  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再说,我在国外待这么久,也该是我对妈尽点孝心的时候了……只  可惜,爸过世得早,看不到我们现在事业有成、有儿有女的景象了……”  
  寄鸿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眸上透著一片雾光。  
  “寄鸿,别想那么多!”  
  寄白安慰地轻拍了他手背两下,自己却也忍不住一阵欷吁伤感。  
  寄鸿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把脸别向车窗外逐渐低垂的夜幕,游子情思、异国沧桑  ,在这一刻里,他突然有股强烈的感觉,这一片他生长的土地,这一个他睽别多年的故  乡,正热情又感伤地召唤著他浮云游子的心!  
  为了年岁正长的母亲,也许他应该留下来长住。  
  然而,这封具有一半法国血统的蓓雅,又是否公平呢?他忍不住又回首望了后座的  女儿一眼,不懂世事恩怨情仇的小女孩,只是以一抹天真灿烂的甜笑,回望著他。  
  ***  
  晚间刚过七点半,坐落在天母的唐家别墅,宽敞气派的大厅里,豪华璀璨的巨型水  晶吊灯耀如星灿,楚禾珊刚用完晚餐,蜷缩在名贵的真皮沙发中一角,两眼无心无绪地  盯著电视萤光幕上的新闻报导。  
  唐家的菲律宾籍女佣玛莉,踱到禾珊身旁来,轻声用简单的中文问了句:“太太,  茶或咖啡?”  
  跟玛莉这位皮盾黜黑、身材健美的年轻女佣,禾珊向来都没什么兴趣多聊,两年前  玛莉刚到唐家来帮佣时,只会讲简单的英文,现在则换成简单的中文,她言语简单,头  脑也简单。  
  玛莉做事有些粗心大意,常常不是打破这个,要不就弄坏那个,还好禾珊没出去做  事,待在家里可多嘱咐交代,但是日子久了,也是烦累。  
  “咖啡吧!别加糖!”  
  禾珊意兴阑珊地回了句,玛莉又退下了。  
  算算日子,她和唐伟生结婚也有两年了,不长不短,正好是一种习惯逐渐定型的时  候。  
  唐伟生对她一向出手大方,在物质生活上,伟生从没缺过她什么,珠宝首饰、名牌  衣服,甚至连在台湾根本就用不上的貂皮大衣,她都有两件。  
  唐伟生不是个重规罗曼蒂克的人,他买礼物给禾珊,纯粹只是一种作丈夫的责任,  还有他对自己事业腾达的炫耀心理!  
  但是,伟生太不了解禾珊了!  
  禾珊生性温驯、内向,个性阴柔无火,她是不喜欢伟生交际应酬那一套的!  
  她跟伟生经朋友介绍,交往了三个月之后,两人便结婚了,这项选择她参与了一半  ,也怪不得谁。  
  当时禾珊并没有太多深层的考虑,伟生也是那种在友朋辈之中,属于精明能干型的  男人,他不是一个可以谈心的男人,但是他事业心重,脑筋机灵,这便是一般人所说的  “未来生活的依靠”!  
  他继承了唐家上一代开发起的贸易公司,在中东战争时期,他狠狠发了一笔大财,  一夕之间,不可一世;后来他又善于经营投资股票市场,资产更是五倍、十倍地翻上,  他的全部心思更不可能摆在禾珊身上了。  
  其实,这也是禾珊希望的,因为两年的婚姻生活,带给她的是难以启口的痛苦唐伟  生是个事业心重、而性欲又特别强的男人,他常常对她索求无度,而且喜欢在床第之间  玩点什么花样怪招,她从小生长在书香环境,礼数教育的观念又特别浓,对伟生的这种  “特别嗜好”,她只感到恶心和心力交瘁!  
  唐伟生发达了之后,禾珊也心知肚明他在外头声色场合玩些什么把戏,她倒宁愿不  闻不问,好让自己图个身心清静!  
  玛莉替她端来了咖啡,她一手接过,一面两眼仍盯著电视新闻报导。  
  “太太,要不要给先生留饭菜?”  
  禾珊懒懒的,连眼都没抬地应道:“不必了,先生回来又不知道几点了!”  
  “噢,我知道了。”  
  禾珊又想起什么,便喊住正欲退下的玛莉问道:“我下午出门时,先生有没有打电  话回来?”  
  “没有。太太有事吗?”  
  “没事,你去忙吧:”  
  玛莉又走进了厨房,禾珊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  
  这个家,包括玛莉在内,一共才三个人,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人味。  
  禾珊也想过怀孕的事,但是她又心想,她自己已经够不快乐,怎能又让个无辜的生  命降临世间?  
  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她究竟有没有爱过唐伟生?  
  她很怕去深究这样的问题,伟生对爱情的定义,是以赚的钱多寡、和物质生活的富  足丰裕与否来定量的,虽然如此,她仍可以感觉到:伟生是爱她的,只是方式不对!  
  至于她自己呢?  
  她不愿去知道答案,她只是让自己不忙的生活,用各种忙碌的事情来填补起来。  
  一个星期里,她有三天去跟一位知名的老师学水彩画,有两天去女子健身中心,她  去学日本插花,去跳韵律操,还排出固定的一天晚上,和妇协会里几名跟她情境相似的  阔太太吃饭、喝茶。  
  但是,她仍觉得空,心空。  
  禾珊叹了口气,很怕自己就这样过了一生,但是生活一成习惯步调,地似乎连挣扎  的心力都没有!  
  她目光茫然地盯住电视萤幕,新闻正在播报一名名声享誉国际的旅法画家返国的消  息。  
  “旅法画家江寄鸿表示,他将在三天之内举行记者招待会,回答任何有关他绘画生  涯的所有问题,然而目前许多人最关心的事,却是有关他和法籍妻子离婚的传闻。”  
  播报新闻的平板声音,流贯入禾栅的耳中,她倒没提起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有那  么一秒钟之久,镜头带过画家江寄鸿的脸,他手上抱著一名可爱的小女孩,而他的脸上  寒光透现,态度并不是很好。  
  禾珊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画家是什么来头?这么大的脾气和架子!?  
  江寄鸿?好熟稔、好特殊、又好诗情画意的名字,禾珊思索著,她肯定是听过这名  字的,而且似乎有一种地想不起来的关联,究竟是……她正努力思索征忡之际,身旁茶  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震了一下,定过神来伸手去接。  
  “喂?”.  
  “禾珊啊?快!快看新闻报导!”  
  她听出是好友潘晨的声音,潘晨八成又要她看什么刚采访到的新闻画面,而担任记  者的潘晨又露倜脸什么的!  
  “潘晨,我正在看哪!又没看见你……”  
  电话另一端却传来她兴奋万分的语气,直嚷道:“看我干嘛?看你最欣赏的画家江  寄鸿啊!他回国了,真是名不虚传,他长得有够酷,帅呆了!”  
  个性乐观开朗,和禾珊同是二十八岁,而却仍是小姑独处的潘晨,一连迭像机关枪  扫射著。  
  “我看到了!只是,好奇怪!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在哪里见过?”  
  潘晨先是一阵大呼小叫,然后夸张地说:“我拜托你好不好?禾珊,你是不是提早  得到老年痴呆症?你现在转头看你家客厅里那个大壁炉,然后再往上看一点点……”  
  经潘晨这一提醒,禾珊才恍然大悟,她两眼不禁盯在壁炉上那一幅题名为“月光夜  宴”的油画上。  
  “啊!就是他!?江寄鸿!法兰尼.江!?”  
  “对啊!你不是说,你每天闲著无聊,就专门盯著那幅画发呆?哪,我告诉你噢,  现在只要是签上法兰尼.江或江寄鸿这法文、中文两个名字的画,价值都至少在数十万  、上百万以上新台币哪!”  
  禾珊没把潘晨的话听进去,她两眼仍盯著「月光夜宴”,喃喃如呓语地说:“就是  他?想不到他那么年轻!”  
  “禾珊,你在嘀咕什么?”  
  她一回神,连忙又接说:“没、没什么:你就特地打电话来告诉我这个啊?”  
  潘晨满含促狭的声音又传来:“这还不够啊?你们家那一幅“月光夜宴”听说是江  寄鸿早期末成名前的作品,依那样的尺寸来看,现在拿出去卖的话,至少值个一、两百  万呢!”  
  禾珊对画苦笑了一下,迳说:“唐伟生怎么舍得卖?这是他附庸风雅的收藏艺术品  中,最珍贵的一件,他每次在家开宴会,都要大吹大擂一番呢!这种他没有的品味和高  尚,他宁愿抓著向人炫耀,也不会拿出去卖的!”  
  潘晨听出禾珊语气中的讥讽、冷淡,便关心地问:“你们还搞得不好啊?一点改善  都没有?”  
  “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说什么改善呢?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什  么时候一起出去逛逛?”  
  “好啊!等我这阵子采访忙完。哎,我还在电视台里忙,不能跟你多聊了,我再给  你电话吧!”  
  “好吧!那就再见啰!”  
  禾珊挂下电话,新闻报导已换成八点档连续剧,她把遥控器电源一按,又踱步到那  一幅“月光夜宴”前。  
  那画中是一名哀愁的盛装贵妇,背景模糊,但仍依稀辨出宴会宾客的喧闹,贵妇的  眼神凄恻而迷离,半合半闭地凝睇著前方,有一道柔柔的月光投影在她侧脸上。  
  画的名字是“月光夜宴”,然而主题只是在哀愁的女人身上,其他的都朦胧不清的  ,那一道月光却像要把女人脸上的忧郁气质淡化,整个画面令人有种剖心掏肚般的寂寥  感觉,在一场最豪华的夜宴,却有著最寂寥的心!  
  楚禾珊从第一眼便爱上这幅画,因为感觉像她自己。  
  唐伟生一直吹擂当年他以多低的价钱,从原作者手上买到这幅画,而现在的价值却  涨了百倍以上!  
  唐伟生并不懂艺术品,但是他喜欢用赚来的钱投资在古董、书画的购买上,他把它  们全部炫耀在这栋占地一百五十坪的别墅里,墙上、桌上、柜中、架上,他不懂,但是  他喜欢以此哄抬自己的身分地位!  
  这些艺术品都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也不算够品味,除了那一幅“月光夜宴”!  
  而这些艺术收藏,就像唐伟生买给她、却没什么机会穿的貂皮大衣,也像那座在客  厅中占去一面墙、豪气巨硕的大壁炉||在不下雪的台湾,壁炉除了装饰,又能有什么  实质的作用?||这些都只是唐伟生傲视他人的装饰品!  
  两年来,她甚至感觉到:她自己是不是也算是唐伟生的装饰品而已?他要她参加宴  会,告诉她要穿什么、戴什么;在床第之间,他又告诉她要摆什么姿势、要做什么,他  究竟想过她的感受没有?  
  他当她楚禾珊是个人吗?  
  即使有,他却要她同时是贤妻,又是一名床上荡妇!  
  禾珊内心中的屈辱无处可诉,甚至连大学同窗四年的好友潘晨,她都感到羞于启口  。  
  她只能千遍万遍地盯住墙壁上那一幅“月光夜宴”,看著自己在最繁华灿烂中的深  刻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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