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岚的主要势力在军队,接下来李显迅速囚禁了他和他的属下,出乎意料的是,在解除他的部下的武装时居然丝毫没有遇到抵抗。过于顺利的过程,让李显莫名的产生了种种不安和猜测,夺回皇位的喜悦丝毫不能冲淡心头密布的阴云。
京城内外及邻近地方驻扎的军队是守卫京城的重要兵力,这部分军队早已落入楚逸岚的掌握。清除了护卫他的军官,军队的上层职位便空缺了出来。如果要作稳皇位,李显理应派出自己的心腹填补空位,将京城的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可是此时除了一片灿漫胸无大志的程令遐和白发苍苍只会开药方的胡太医,他再也找不出第三个可以信任的人了。思虑之下,李显把这部分兵力暂时分散交给了三个王叔,令其互相牵制。但是如此一来,这三人便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贵,原本投靠楚逸岚的文官们纷纷见风使舵,投避于三位王爷门下。结党营私本是朝廷大忌,偏偏此刻他又无可奈何,只能待到明春的文武科举结束之后,从中再选些青年俊才收入自己麾下,慢慢收回王权。
忙乱的一天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刻接近了尾声,又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踏着一地的银白,李显向着楚逸岚的囚禁处行去。第一次与他相遇,第二次与他重逢,都是在这样的一个月朗星疏之夜,命运逆转的今晚,居然又恰逢这样的月夜。不由得停下脚步,微笑着抬手仰望晴朗的月空,宛如交错般的纠缠,似有冥冥的巧合,这样的缘分,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孽缘”呢?
孽缘?猛然间,李显从这不恰当的比喻中惊醒,收回了不合时宜的感伤。四月丹,这纠缠在他骨血间的剧毒还未除去!
接近囚禁楚逸岚的上泗院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琴声远远的飘了过来。树影婆娑,夜色斑驳。空灵清幽的琴声飘扬在宁静的院落里,引来夜鸟啁啾合鸣。好一曲《碧云霄》,李显不由叹道,难中之人还能有弹奏此曲的雅致,此人的胸襟之广,心机之深,实非寻常江湖草莽,阴险小人所能有,端地出乎预料,小看不得。
推开屋门的瞬间,楚逸岚右手一划,一曲《碧云霄》堪堪结束。抬眼望见李显进来,一丝浅笑划过唇角,精亮的光华闪过双瞳深处。继而熟悉的狡诈乍现笑中,带着三分轻佻的调笑,他问道:“阿离,你来看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你知道朕来做什么,拿四月丹的解药来,朕饶你性命。”骤然换了自称,反而有些不习惯。
“解药?我----不给!”
“不给?” 李显寻了张椅子坐下,悠然的道,“你以为你不交出解药,朕就无法可想了吗?告诉你,朕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派了人去孟陵唐门。没用的,你夺位的消息早就有我的人抢先传了过去,他们现在早已四散躲避,你的兵去了也只能空跑一趟而已。”他右手一指轻轻划过琴弦,拨弄出几个清脆的音符,似是某种无言的嘲弄,“这样不是挺好,我们虽不能同年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日死,这不就如同殉情一般吗?好令人感动啊。千年以后,楚逸岚和他心爱的阿离的故事,又是一段不亚于梁祝奇缘的千古绝唱。”
他没一分正经的嘻嘻笑着,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李显。
而被注视的人只能暗自恨的咬牙,好厚的一张面皮!
打点起全部的耐心,李显尽量平静了语气道:“你虽然废了朕的武功,可也多亏你推翻了烽帝,朕才能从中取巧夺回了帝位,只要你解了朕身上的毒,前尘往事我们一笔勾销,你我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如今胜负已定,又何必一定要拚个同归于尽?”
他了然的一笑,道:“阿离,我虽然不是皇室中人,可我了解你们这些宫廷中长大的皇家人处事的方法。只要我解了你身上的毒,你决不会容我活命。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给你解毒?”
没错,斩尽杀绝是生活在阴谋与陷阱密布的宫廷的第一准则,所以李显决不会饶他活命。关于这一点,他倒觉得把失去武功的敌人当宠物养着玩,明明阴谋篡位却又留着前皇族不杀的楚逸岚与傻瓜无异。
被他说中了心思,李显也不觉尴尬,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朕只好另想他法了。”
“好啊,不过你要抓紧时间哪。离下次毒发也只剩下几天了吧。”
李显细细辨认着他的语气,除了那惯有的调笑和几分的漫不经心外,什么也找不出来。是什么造就了他的自信?是看破了生死的无畏?绝不可能。每一个像他这样曾经享受过荣华富贵的贵家公子都不可能轻易对凡俗放手。十一年前的自己亦是如此。
临别之时,那个人曾对李显说,去走走江湖吧。而他,却走回了阴谋的巢穴。
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李显站起身想要离去时,却突然为楚逸岚的问话停下了脚步。
“烽帝……你要杀了他吗?”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李显回身一笑,杀气毕露,“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儿子,那个安王李忻恬,你不是收他为徒,还救过他一命吗?”
李显挑挑右眉,奇道:“你这不会是在为烽帝求情吧?”
楚逸岚难得的露出了丝苦笑,盈盈双瞳中透着苦涩的味道。几缕月光自半掩的窗叶间照落,微风吹入处,映着屋内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那双往日极尽讥诮嘲弄能事的饱满的唇此刻却散着淡淡的惆怅。看尽了他嬉笑怒骂的种种表情,此刻却犹如万年冰山骤然浮出水面,让李显看到了隐藏之后的另一种感情。
“也是,你们这些天家骨血原本就没有什么兄弟亲情。你要杀他就杀吧,我又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开口?”
本已想要离去安息的李显又坐回了刚刚的座位,兴趣盎然的打量着眼前的阶下囚。
“其实,朕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想必你也又想要向朕提出的问题吧?让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如何?”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对视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这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否则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尽管楚逸岚并没有很不给他面子的把实情挑破,还是挑起了意义分明的讥讽的一笑,问道:“你想问什么?”
忽略掉那笑容的含义,李显掰着指头说道:“首先,你推翻了烽帝的皇位,但是却没有杀他,他的子女中除了荣华公主自杀,安王逃走外,其余众人你也只是囚禁了事。这是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第二件,安王逃往江南的李忠,你得到消息对方要杀他,可是你非但没有借刀杀人,反而暗中派人保护他,更命令程令遐把朕引到了江南,一路护送他回来。这原本只是朕的猜测,不过现在已经从程令遐那里得到了证实。第三,刚刚朕试探着说要杀掉二皇兄,你立刻露出不忍之情。朕很好奇,你和二皇兄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你既要篡夺他的皇位,又要保全他的性命和子女?”
“很好,你接着问。”
“还有,那日朕于朝上揭穿了假显帝的面目,你大可不必坐以待毙,倘若你誓死一搏,纵然不能取胜,也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何况李氏一族的实力已大大减弱,京城附近又是你的势力范围,未必便一定落败。朕此举不过行险,你这么配合倒让朕惴惴难安。”
楚逸岚沉吟了一下,收敛起笑容,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李显轻轻点点头。
“你确定想知道?”李显不耐烦的点点头。
“那好,我----” 楚逸岚拉长了声音,“----不告诉你。”
跌倒!就知道和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为什么自己偏偏要和他浪费着许多唇舌?李显气愤的站了起来,拉开门离去的瞬间,楚逸岚却第一次叫出了他的真实姓名。
“等一下,李显!”
被他用那甜甜腻腻的声音叫惯了“阿离”,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的叫着自己的本名,李显反而觉得好不自在,充满了疏远感。
“你的大哥,忠亲王李烈派属下杀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这个朕知道。”李显回过头,声音中带了几分恼怒,至于突然冲动起来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连自己的语气像小孩子一样激动起来也没有发现,“李忻恬现在流落在外,消息全无,没有人证物证,朕平白无故的如何杀他?”
被人家用这样的口吻对待,楚逸岚反倒眯起了双眼,笑吟吟的望着对方:“怎么突然不高兴起来?”
突然醒觉到自己的失控,李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自觉可笑。回过头,恢复了平静的面容直视着楚逸岚,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完全不相符的话语:“你把四月丹的解药交出来,朕自然会高兴起来。朕已经派人拷问过枫叶山庄的下人了,原来楚老庄主早在一年前就过世了,秘而不宣,很奇怪噢。不过也不关朕的事情。既然没办法用你父亲来做要挟,朕只好随便抓了几个你的亲信属下,还有姑表亲戚。你一天不交出解药来,朕就只好一天杀一个,给阎王殿多送些人口去。”
楚逸岚无奈的一笑:“聪明如你,也用上烂杀无辜的招数?昏君烂杀,可是亡国之音哪。”
“无辜?烂杀?你带兵作乱,朕就算诛你的九族也不为过吧?一天一个,其余的还能多活几天呢。何况朕手中还有程令遐,不信引不来唐家的人!”
“原来你要诛我九族,那我更不能给你解药,至少还能拉你陪我共游黄泉美景。”
楚逸岚展开畅快明朗的笑容,似乎一对情侣正在计划明天的郊游远足。咬咬牙,李显漠然道:“好,就比比看我们两人谁更狠。”
杀人,诚非他所愿。可是在他重入皇宫的那一刻起,他清楚的听到了皇室嗜杀的血液依然流淌在血管中的声音,那沸腾的残酷犹如诅咒的誓言又再次重现。是这逃不开的皇位造就了残忍,还是自私自利的血缘铸成了染满鲜血的皇位?应该是后者吧,毕竟曾与皇位一步之遥的楚逸岚便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杀人或被杀,他已选择了前者。
李显步出上泗院的时候,恰巧程令遐正等在外面。蓦然间被他充满杀气的狰狞表情所震,程令遐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李显重重哼了一声,甩袖便走。迈开大步行了几丈远,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了下来,心下迟疑了片刻,终于又回转过来,扶起了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的程令遐。可是程令遐却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眨着不解的双眼,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这一刻,李显只觉得阵阵寒意顺着愣在半空中的右手直传到心底。可是他知道,要解四月丹之毒救自己,要在收回皇权的斗争中占到上风,今后的日子中他的双手还要染满更多的鲜血。
深秋的夜晚,冷月当空,刺骨的寂寞。
独自回到寝宫时已近三更,李显并没有立刻安置,摒退了屋内的两个小太监,他坐回了书案前。略显凌乱的书案上摆放着两叠奏折,较高的一叠是他已经批完的,另一叠还没有批复。书案中间摊开着两个黄色封皮的奏章,正是他离去前所看的。一个是刑部和大理寺会审后所上的折子,奏请诛杀楚逸岚全族。李显粗略估计了一下,倘若照准此折,被牵连诛杀的人只怕有五六百人。他方才重新登基,此时正是应该安定民心,重整朝政的时候,实在不宜大肆杀戮。可是想到了他体内未解的四月丹,他又不由想到,倘若利用这些人能从和楚逸岚交换解药岂不是一举两得?正是有了这个念头,今晚他才去上泗院的。一天杀一人的要挟其实只不过是个试探,自小接受帝王教育的他岂能不知非刑杀人的害处,可是哪想到楚逸岚竟是丝毫不把全族的性命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也没有必要留下这些人的性命了!李显一边想着,一边提起朱笔在奏折的最下面写上了一个大大的“杀”字。红色的墨汁犹如淌过的鲜血狰狞着自己的存在,李显稍一迟疑,人是要杀,但现在还不是恰当的时机。他提起笔来,又在后面加上了“秋后问斩”四字朱批。今年的犯人勾决因他的重新登基而停,如此一来就是明年的秋天了。到了那时,王权,朝廷,天下,他也都该料理得当了吧。
另一个奏折是御史李非凡所上,内容却是进言不可杀烽帝。所陈的理由不外是兄弟同根,家国天下之类的话。其实最令李显挂心的却是那句“楚逸岚一乱臣贼子尚且保全先烽帝性命,不伤其骨血,今帝乃先烽帝之弟,岂可妄开杀戮?”
这也是今晚李显前往上泗院的另一个原因。从楚逸岚那片刻流露的不忍中,李显隐约悟到些什么,真相似乎近在眼前,可是层层迷雾却毫不留情的笼罩在他面前,他伸出双手,却始终抓不到最后的谜底。层层相扣的情节象是少了关键的一环,始终连接不起来。凭着直觉,李显知道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是他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缺少了它,他就无法解释楚逸岚不合情理的举动。
再等等吧。李显握着朱笔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笔尖上的墨汁溅落在奏章上,开出一朵血般艳丽的花形图案。弑母之仇,他已经等了十一年,不急于这一时。杀人的大刀握在他的手中,自己随时可以砍下仇人的人头。但是现在还不是时机!
李显放下朱笔,将身体向后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流浪江湖的他可以放任感情和善意泛滥,因为那时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平常人,而现在,皇袍披身的他已经没有了这样的特权。就像太傅们从小教他的那样,他强迫自己抑制住身为人的情感,分离出自己的理性,像一架机器般机动的思考着下一步的举动。他要杀烽帝,为了母后,更是为了皇位。留下这样的祸患是最为不智的举动。
杀烽帝,就不能留下他的子女!不斩尽杀绝就是养虎为焕,烽帝当年未能杀他,楚逸岚当初没有杀他,都是前车之鉴。不过这可不像诛灭楚逸岚全族一般容易,毕竟要杀的都是天家骨血,稍有不慎,他就会惹来残暴烂杀的昏君恶名!更何况安王李忻恬此时还流落江湖不知所踪,此时杀烽帝,就会遗漏一个祸根在外!
救李忻恬也好,传他武功也好,对于这些事情李显并不后悔。那时的他,还只是李显;那时的李忻恬,也只是他的徒儿。一朝分离,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不再如旧。如今李显贵为天子,李忻恬自然也就成了仇人的后代,王位的威胁。思考着要如何先诱捕李忻恬,分离了情感因素的李显没有一分一毫的内疚和不忍。他并非残忍,也并非不仁,那时也好,现在也罢,他只是在做着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罢了。
这就是帝王吧?一味善良多情的君主会因为懦弱而亡国,一味残暴不仁的君主会因为苛政而亡国,只有巧妙的混合了两者的君王才是真正的明君,才能治出清明的太平盛世。这是从小师傅们对他的尊尊教诲,而重新登基后的李显在不自觉中便依此挖掘出了深藏血液中的狠决。为了自己,亦是为了天下。
清明的月光轻柔的落在身上,烛光中,灯芯不时发出哔哔的爆裂声。李显睁开眼睛,才发现夜色愈加深重了,快四更天了吧?他提起笔,在御史李非凡的奏折上飞快的批复着。烽帝封为落王,改幽禁于郊外行宫中。其子女剥夺一切封号,贬为庶民,流放云南。李忻恬曾护驾有功,恢复其安王封号,旨到日准许回宫。
云南乃樟暑艰苦之地,李忻恬得知自己的兄弟姐妹将被流放,势必赶回京城为他们求情。到时寻个错事把他们一起流放,在流放途中再派人秘密干掉。至于幽禁的烽帝,一杯毒酒,无声无息的一同送他上路。
解决了这两份奏章,李显唤进来宫女为他更衣准备安睡。纤纤玉手熟练的解着他的衣扣,又脱去了他的外衫。一股处女独有的幽香悠悠飘来,令他一阵心猿意马。二十三岁的男人会有性欲是理所应当的,李显也不是圣人。都说帝王后宫三千佳丽,而他的后宫却还徒有虚名,空空如也。在早婚的王室,二十三岁的帝王,本应连儿女都有一打了,可笑的是,他在性事方面居然还是个完全的生手。在“迎客来”做厨师的时候,他也几次有过去妓院勾栏之所解决冲动的念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用钱买来的完全没有感情存在的性事是他所不齿的。说起来,被楚逸岚强吻的那一回,竟然还是他的初吻!
想到那唇齿缠绕的温热感觉,李显的心突然不受控制的怦怦跳了起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困惑的想着,生理的冲动居然让自己如此失常,看来也该立几个后妃充实一下后宫了。他低头看看正在为自己擦手抹脸的绿衣宫女,雪白的瓜子脸上一双长长的睫毛正在不停的眨动着。算不上绝色,但也是个标致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李显柔声问道。
女孩急忙惶恐的跪了下来,低着头结结巴巴的答道:“我……不,是奴才,奴才名叫翠微,李翠微。”
不算大度得体,不过也还朴实。李显点点头,继续说道:“朕封你为贵人,今晚你就留下侍寝吧。”
从宫女一跃成了嫔妃,面对意外的封赏翠微非但没有立刻欣喜若狂的磕头谢恩,反而从刚刚的张惶中突然镇定了下来,她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带着坚定的决心直直的望向李显,清澈的瞳仁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奴才不能奉旨。”虽然声音不停颤抖,翠微还是继续说着,“请皇上恕罪,奴才已经有了心仪之人。”瘦小的身体在话音停止后仍然不住的抖着,李显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她所抱持的,是必死的决心。
屋内一片宁静,翠微所预期的天庭震怒迟迟没有到来。年轻皇帝的双眼无声的望着她,可是其中却没有她的身影。帝王的思绪,已经穿过了眼前的女孩,飘向了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爱情,那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竟能让一个弱小的女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还是一生中最甘美的甜蜜?
当他听着楚逸岚一声声的唤着自己“阿离”时,他也曾偶尔疑惑过其中的原因。现在,他突然爆发出一个想法:阿离究竟是谁?难道是他曾经的恋人吗?他又为什么口口声声那样熟练自然的唤着自己?为什么不经意间他竟会对自己我流露出满载依恋和柔情的眼神?记得楚逸岚曾经说过,他很像一个人,那个人是谁?阿离吗?
李显迷惑了。奸诈狡猾的楚逸岚,虚情假意的楚逸岚,偶尔多情的楚逸岚,众多的面孔一一划过他的眼前,闯入了他的脑海中。几番交手,各有胜负,虽是敌人,李显也赞赏他的足智多谋,现在才猛然发现,自己从来都不了解对方。仔细想来,虽是窜权夺位,楚逸岚却从没有大开杀戒,几百几千的屠人满门,血腥杀戮。在这一点上,或许自己比他更加冷血无情吧。
耳边传来一声怯怯的呼唤“皇上—”,李显这才想起脚边所跪的少女。他低下头,温和的一笑,说道:“你不必怕,下去吧。”
翠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直到李显再次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她才如获重释的磕头谢恩离去。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唯有摇曳的灯火将李显孤寂的身影投射在了雪白的墙壁上。
“你的大哥,忠亲王李烈派属下杀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
蓦然间,唯一能回忆起的楚逸岚的诚恳的语调浮现耳边。李显皱起了眉头,他踏着大步重新回到桌边奋笔疾书。直到一封给少林方丈灵慧大师的信件写好,他才微微松了口气,放下笔快步出门,唤来侍卫命人悄悄送往少林寺。
第二天,显帝颁下圣旨,封少林方丈为护国法师,拨银修茸少林寺。
为稳定人心,中毒之事李显不能声张,只能派人暗中捉拿唐门之人。数日后,三名唐门徒弟自动归降,表示愿弃暗投明,帮助缉捕唐门掌门唐老夫人。解药虽没到手,可是胡太医在他三人的辅助之下,于第二次毒法之前及时配出了抑制四月丹毒性的药丸。剧毒一时无碍,李显逐渐心安,开始杀异己,收大权,全心处理朝廷政务。朝廷内外,逐渐恢复秩序,万事很快重上轨道。显帝的才智,得到了众臣的认可。
不久,邻国忽儿敕之王普番遣使臣来表上书,希望将长女萧萧公主嫁与显帝为妻,共修两国之好。两国通婚,洪王朝史有前例,加之李显有意借此婚事壮大自己的势力,于是下昭应允。一月之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护送萧萧公主入京,京城内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宫内,忙碌不堪,准备着显帝迎娶新后的大典。
洪王朝第一代皇帝曾经在《礼注》中写过:“帝之大婚,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同尊卑而亲之,成男女之别,立夫妇之义,而后父子君臣。故曰婚礼者,礼之本也。”遵循祖宗遗训,洪王朝的皇帝大婚典礼是历朝历代中礼仪最为繁浩的。
李显大婚的这天,刚过五更天,贴身太监就来请起了。他揉揉朦胧的双眼,看看太监们高高举起请他更衣的礼服,心中突然一片茫然。
真的要结婚了吗?今天,他就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女子共结连里,修永世之好了吗?
这样的迷茫和感伤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很快他便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用完全不带感情的语调命令道:“洗面,更衣。”
大婚的礼仪很复杂,从临轩命使,纳彩,问名,祭礼,纳吉,、纳征,告期一直到正式的册后仪式,每道工序都有一套郑重繁缛的仪式。等到皇后身披霞披凤冠,乘着舆车进入皇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按照祖制,由尚官在皇帝的寝宫陪伴新皇后,等待皇帝的驾临,而皇帝则要在正殿赐宴众臣。
殿庭之中雅乐齐奏,百官朝集,仪仗就位。高高的龙椅上,忙碌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的李显还是振奋起所有的精神,尽力把自己装扮成精神矍铄的样子,高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座下的大臣们也赶忙随之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杯到唇边,李显却只是做个样子,滴酒未喝。他体内的“四月丹”之毒未解,虽然胡太医已经用药强行压制下了毒性,却反复叮嘱他解毒之前最好不要沾酒。
放下酒杯,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却没有发现程令遐的身影,自从那日他从囚禁楚逸岚的地方出来时遇到他后,李显发现程令遐开始躲避自己。而忙于整理朝政的他也打点不起精神去哄对方开心,只是顺水推舟的冷落着他。就像程令遐曾经说过的,一无长处的他却对善与恶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不知不觉中爬上了李显的唇角,曾经那么依恋他的程令遐已经把自己归为了拒绝往来的对象了吗?寡人,寡人,难道身为皇帝就命中注定要做个孤家寡人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从很小的时候,李显就已经知道了。
悠扬的雅乐还在高声演奏着,李显看看殿中的众臣,突然有种晃如隔世的陌生感。两个月前,他还是个落魄江湖,无所适从的小人物,如今却又身披龙袍高坐于殿堂之上。而那个陌生的新娘,还在他的寝殿中等着这个身着龙袍的帝王。
李显嘱咐太监总管胡敝留下小心伺候宴席后,自己便悄悄起身离开的了大殿。带了几个随从,沿着被灯火照的通明的道路走向寝宫。他的脚步放的很慢,在真正能够安寝之前,还有一系列冗长的洞房仪式规矩,想到这些李显便觉得麻烦,他只想借着这难得的空闲好好清静一下。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才到。要进寝宫前,他突然发现宫门外的阴影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是程令遐。李显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不去正殿的宴席,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
十一月的夜晚冷风刻骨,程令遐的脸颊冻的通红。他牵动几乎冻僵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来。
“是想去来着,可是后来我听说开宴之前皇帝要先赐酒,作臣子的一定要一饮而尽,以示庆贺。我不会喝酒,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所以索性就没去。本来想来这里闹洞房的,可是守卫的卫兵又不让我进去,我正犹豫怎么办时,你就来了。”
李显莞尔一笑。平常百姓家成亲是有亲朋好友闹洞房的,皇帝大婚可没听说过允许做臣子的随便来洞房里起哄的。真不知道程令遐的脑袋是怎么构造的,居然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闹洞房就算了吧,天气怪冷的,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李显安慰了两句,起身便走,走出了两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回头叫住了程令遐,“反正时辰还早,不如进来坐坐吧,朕叫人准备些宵夜,你用了再走。”
程令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跟了上来。
李显不忙着回洞房,带着程令遐来了寝宫的偏厅。太监送了几盘点心瓜果上来后便遵旨退了出去。看到程令遐狼吞虎咽吃的高兴,李显笑道:“朕本来刚用过膳,看你这种吃法,倒觉得自己也饿了。”
本是说笑,程令遐却真的拿起一块点心递给李显,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吃……一起吃吧……”
李显只得接过了点心,轻咬了一口又放回桌上,问道:“这阵子没看到你,都在做些什么?”
程令遐皱着双眉,努力的回想着:“吃饭……睡觉……逛皇宫……”他搔搔头,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只得补充了一句,“好像还有别的事情吧,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显微微一笑,也不去拆穿他最后那句谎话,只是道:“朕这段日子太忙,也没顾得上你。你这样子每日闲散也不觉浪费时光?不如朕给你封个官职,出来做事吧。”
程令遐听了缩缩肩,连连摇头。李显奇道:“难道你不愿意做官?”
程令遐点头道:“嗯,我不想做官。这一个来月有好多官员被杀被关,我看着觉得怪害怕的,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担心身家性命。”
李显的脸色一沉,很快又恢复了原状,笑着说道:“原来你是怪朕杀人太多。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烽帝夺未登基后也一样大开杀戒,杀光了朝中所有反对他的人。朕远离朝堂十数载,虽然后来取巧侥幸夺回了皇位,可是朝中举目皆是楚逸岚的人,朕不杀光了这批人,如何坐的稳皇位?”
“那你为什么要作皇帝?你身上的毒虽然没解,可是现在也不必担心它发作,为什么还要死守着这个皇位不放?”
李显一愣,一时语塞。当初一心归隐山林,平淡度日的自己何时竟又纠缠于红尘权势,醉心于玩弄权术且不自知呢?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心境,那时的潇洒,究竟到哪里去了?沉默了片刻,他复又笑道:“傻话,皇帝岂是说不作就不作的,又不是小孩子的游戏。”
“可是……”程令遐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有几句话,说给以前的朋友二狗听,所以你听了,可不要生气。每次你说‘朕’这个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陌生,完全不是当初陪我游山玩水的你了。就好像……一个迷失了自己的人,在作着完全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一样。我不是说你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只是觉得,那真的不适合你。”
李显呆呆的望着程令遐,一时无语。程令遐被他奇怪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垂下头闷头吃东西,不敢开口。好一会,李显终于轻叹了一声,说道:“如今朕的身边,也只有你能和朕说几句心里话了。朕也想过……”
话还没说完,突然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李显刚要发怒,仔细一看,闯进来的却是太监总管胡敝,他心头不由一沉,不好的预感立刻如阴云般密布脑海。他还来不及询问,胡敝已经用惊惶之极的声音尖声哭叫道:“不……不好了,皇上,死人了,死人了!”
“你慢点说,说清楚了,谁死了?”李显问道。
“死了……死了好多人……刚刚在正殿里用宴的大臣们……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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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笑言(上)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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