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
不得长相守。
十四岁的小李显认真的写下这两行毛笔字,转过头去问身后的男子:“我的字练得如何了?”
三年前于宫变中救他出宫的这个男子,每月只有月初的这几日会来探他,授他武功,教他读书。
他不知男子的真名实姓,甚至不被允许唤他师傅。一如遮挡了容颜的冰冷面具,男子对他亦是淡漠冷然,甚至带了些许强抑的憎厌疏离。
可是此刻,那欣长的身躯竟然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宛如不胜千钧重负一般垂下了高傲的头,把泣血的心暴露在了一个小小孩童的面前。
“你怎知道这两句诗?”他颤声问道。
李显道:“父皇在世的时候常念这两句诗,听得多了,自然也就记得了。”
“他……常念……?”
李显点头:“是啊,宫里人都知道,父皇一念这两句诗就会黯然垂泪,伤心不已,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会……伤心……垂泪么?”男子喃喃自语,忽而宛如猛然醒悟一般冲了过来,劈手抓起李显的字,撕至粉碎,扬手撒落满地,却还不解气的拼命用脚去踩踏,“你胡说,胡说!他怎可能会伤心?会落泪?他定是得意不止,笑我这个傻瓜任他利用,凭他欺骗!我恨你,李霁胜,我恨你!”
看到男子狂态,小李显默默的缩至角落,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
李霁胜……那是父皇的名字……
不得长相守……那是令父皇每每落泪的诗句……
还有眼前这口口声声说着恨他却又救了自己养育了自己的神秘男子……
声声“恨你”终于化作长串凄厉狂笑,面具后露出的那双秋水黑眸,却落下两行晶莹美丽的泪珠。转瞬跌落尘土,玉碎无踪。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男子反复念着这两句诗,狂笑渐止,最终湮没于如孩童般委屈的啜泣之中。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
烙印在胸口的伤痕至今宛然,早已痊愈的伤口此刻竟又隐隐痛了起来。纤白柔夷重重按在十五年前的伤口,皓洁上齿咬破了红润下唇,蜿蜒出一行艳到极致的鲜血。
满心满眼,飘过的都是那个披着一身灿烂阳光向他伸出双手的少年身影,清晰一如既往……
“若离?你就是若离吧?……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少年向他张开双臂,并不宽广的胸膛却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
男子双手掩面,终于痛哭不已……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吾名,李若离,胜帝最疼爱之幼弟。
(1)初逢
洪王朝五零零年,武帝在位。朝中官员偶尔私下谈起太子李霁胜,无不摇头:“太子人虽聪颖,只是性格太过懦弱了些。诗词歌赋,不能治国啊。”末了,又会无一例外的补充上一句,“不过皇后倒是女中诸葛,强势得很啊。太子能稳坐此位至今,全是仰仗这位母后撑腰。”
武帝好女色,后宫佳丽无数,儿女更是成群。皇后红颜已老,仍能在激烈的后宫争斗中坐稳后位,靠的自然是超人的政治手腕。而太子李霁胜反而全然不似其母,个性怯懦,每被父皇大声呵斥责备,兄弟明枪暗箭算计,只会眨弄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低着头咬着唇,默默承受。若非其母全力周旋支持,恐是早已被废。
群臣皆知,太子只好琴棋诗画,在尔虞我诈的权力争斗中,这个十五岁少年寂寥的身影格格不入。
而此时年仅七岁的李若离尚且不为人所知。
李若离生于冷宫,生母因触犯武帝被贬于此,生下他后不久便即发疯谢世。李若离这个冷宫疯女所诞的皇子被遗忘在繁华皇宫最冷败的一角,无人过问。直至这一年,太子李霁胜偶尔翻查后宫起居记志,才知道了这个弟弟的存在。
冷宫,是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无人修剪的古树遮天蔽日,层层叠叠的枝叶密密遮去所有阳光。腐败残破的宫舍宛如废墟,死一般的沉寂中,偶尔传来的女人凄厉哭喊,令第一次踏足此地的李霁胜浑身一颤。
无法想象,一个仅仅七岁的孩子,是如何生活在这般恐怖之地的。
强抑着心底的胆怯,他反而加快了脚步,向着幽深的院落深处行去。
“你是谁?”
突如其来的喝问惊的李霁胜一抖,低头望去,落入视线的却是个娇美如花轻灵似风的孩童,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带着倔强的神情直直望向自己,双手叉腰,满怀稚气的高抬着头。
这就是若离?起居记志上,他是这里唯一的孩童住客。
弯下腰,微笑望着他,问:“若离?你就是李若离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究竟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孩童挑挑眉,一脸的不耐烦。
这个从小无人疼爱教育的弟弟,竟是连自己所着的太子服色也是不识。真不知这几年他是如何过活的?李霁胜心中一阵酸楚,向着孩童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一缕阳光坚持的穿过浓密树冠,落在了李霁胜脚旁。孩童痴痴望着他温和的笑容。
在他所生长的地方,有无助的哭声,有凄惨的叫喊,却唯独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带我离开?”孩童迟疑的向对方迈出一步,已被李霁胜揽入怀中,抱了起来。
那胸膛,明明在因害怕这里的黑暗而微微颤抖,却依然向他传来了清晰的温暖。
从此后,吾名李若离,武帝第二十七皇子。
那一天,他离开了冷宫,在一个令人依恋的怀抱中。
李若离被带至了太子府中抚养,李霁胜奏报此事时,武帝也只是不耐的点头示意知晓,丝毫不放在心上。
满朝文武,亦无人注意到这小小的二十七皇子,没有娘家势力支持的他注定不可能登上帝位。而此刻,几个势强皇子早已对这不讨父皇喜爱的长兄的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明争暗斗,如火如荼。
八年后。
今晚的太子府颇为忙碌,仆从往来穿梭。
今天是李若离的生日,依洪王朝惯例,男子满十五而立,可娶妻生子。
宫里只送来了象征性的贺仪,李霁胜却为他准备了精心的庆贺仪宴。
仪宴之后,是皇子成年的初房仪式。
李霁胜亲自挑选了名聪灵宫女,作弟弟的初房之伴。今夜之后,此女将为李若离的第一房妾室。
“主子,时辰晚了,您早点安歇吧。莫误了初房吉时。”仆从小心翼翼的禀报。
屋中的少年转过身来,满面的怒容,厉声喝道:“啰嗦死了,滚,都给我滚!”
仆从们素知这位小主子性格乖扈强势,不比太子那般好性情,赶忙乖乖退了出去。
沉寂的室内,只有少年粗重的呼吸声,愤怒的潮红在娇艳的容颜上快速涌开。
他不想要什么庆贺仪宴,不想要什么初房女人,只希望大哥能像小的时候那样温柔抱他在怀,说上几句软言细语,他就已心满意足。
可是整个仪宴之中,大哥都不曾接近他,宴会之后,更是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若离知道,和这两年中一样,大哥在存心躲避着自己。
李霁胜很宠爱童年的李若离,甚至是溺爱。他喜欢孩子,更喜欢和孩子玩耍。他自己也有孩子,可是却苦于不能亲近。他是太子,他所宠爱的孩子日后便可能会被封皇太孙,承继大统。无论自己亲近哪个孩子多些,派系不同的妻妾会立刻将消息传回娘家,莫名的政治漩涡都会暗然潜伏。
因而,李霁胜的爱心全部倾注于了这个容貌娇嫩的幼弟身上。只有和这个无干政治的弟弟在一起时,他才能忘记那些烦人的纷争,可怕的构陷。
他不是个强壮有力的兄长,却是个慈爱耐心的哥哥。而初到太子府性格乖僻暴躁的弟弟,也奇迹似的只肯亲近李霁胜,宛如将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认作母亲的小鸟。
虽然不为父皇所喜,李霁胜毕竟是太子,除了自己的关爱,他亦给了幼弟最好的生活和教育。
这般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却也只持续到两年前。
幼时可爱的孩童一天天长大,渐渐褪去稚嫩的容颜妖冶冷艳,美到极致,令人难以直视。
有机会念书习武的李若离很快才华显露无遗,光耀照人,文武出众。
甚至有仆人在暗地里说,比起充其量只能称作“俊美”的懦弱太子,聪颖美艳的二十七皇子反而比较像当今皇后。
李霁胜的躲避疏离是在那之后不久。
并不是没听说过仆从的窃窃私语,他却并不介意。若离是他最宠爱的弟弟,弟弟的成就只会令他骄傲。
真正的原因,是他开始害怕狠倔强势的弟弟。
随着年龄和能力的增长,能干的弟弟渐渐瞧不起无用的大哥,甚至开始当面斥责他的无能怯懦。
--不要一天到晚弹琴作画,那些东西能有什么用处?
--你就这样任由三哥当年讥讽你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不会骂回去啊?
--你就不能拿出点太子的威仪来吗?你这样子迟早会丢了太子位的!
……
诸如此类曾经被母后和舅舅反复严厉斥骂的话语,被弟弟用另一种嘲讽的口吻说出来,同样刺耳。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人的能力,总有极限。而他,更只是个凡人。却偏偏负了担不起的重担。
凡人的无奈,年幼的神童弟弟并不能理解。
只是和能干的母后一样,不停的斥责着他做不到的事情。结果,只是令他更加自卑和无奈。
还有时时追随自己身影的眼中日益浓郁的莫名情愫,让他愈加慌乱无措。
即使一如既往的爱着弟弟,不自觉地,又采取了逃避的方式,躲开弟弟的责骂。
长大的孩子已不再需要懦弱的哥哥的保护,他的心情好似送成年孩子远行的父亲,欣慰中带着不舍和怀念。
过去的时光多好啊,奶声叫着“哥哥”日日粘着自己的幼弟,可惜他无法让时间倒流,只能坐看物是人非,流年暗偷换。
(2)强暴
李若离一腔怒气无从发泄,一脚狠狠踢在紫木椅上,惊的蜷缩在屋角睡觉的裹裹跳了起来。
裹裹是只老狗,是李霁胜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对下人毫不留情的李若离,却对垂垂老矣的裹裹疼爱无比。
安抚的摸着裹裹的头,李若离自言自语的问着:“裹裹,你说大哥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他不喜欢我了吗?是因为我长大了吗?因为我不再是个孩子了吗?我知道的,他喜欢小孩子。他总是疼爱的抱着管家的娃娃,以前他陪我玩时也是那么兴高采烈的。为什么?我明明这么喜欢他,他却因为我长大了就可以不再喜欢我了么?我不要这样,这不公平!”
此刻神情,宛似被抛弃的寂寞孩子,却又带了几分不服输的狠绝。
突然跳起来,出门往李霁胜的住处而去。
通传之后,却被李霁胜以“已经睡下了”为由拒之门外时,李若离素来娇惯成性,哪里管得这些?他粗暴的推开阻拦的仆人,直接闯了进去。
灯火通明的屋中,那个男人非但没有睡下,反而在逗弄管家的娃娃玩耍。小小的孩童撒娇的依赖在他怀中,奶声说着:“太子再抱,再抱。”
那个怀抱,明明该是属于自己一人独占的。
压抑已久的怒火就是在那一刻的嫉妒中迸发出来的。
小小谎言被拆穿的男人尴尬笑着,还没来得及辩解,怀中的娃娃已经被弟弟粗暴的提出门外,然后重重甩上了大门。
李若离气粗如牛,两眼冒火。
李霁胜轻叹一声,卸去了强堆的笑:“别这样,离离,今天起,你不再是小孩子了。”
正中痛脚!
“我长大了又怎样?你就可以讨厌我了?那我便偏不要长大,偏不要!”
可惜仆人都已被远远支开,没能欣赏到二十七皇子撒娇耍赖只差满地打滚的模样。
有幸欣赏的人却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安抚。想来想去,只得一旁静坐,等待抓狂的弟弟自己静下来。
无人理睬,没人安慰,李若离越想越是委屈,眸中雾气渐浓,凝成泪花闪烁,最后嘴巴一瘪,索性放声大哭。
“过分,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冷漠。以前你都不会这么对我的……”
声泪俱下,血泪控诉。
李霁胜心底一软,将弟弟揽入怀中,轻抚其背:“别哭,别哭,这么大的人,连成人礼都行了……”
果然还是用软的比较有效。奸计得逞,李若离把头埋在兄长胸前蹭来蹭去,遮掩了一脸小小的得意。鼻间传来,那人久违的淡然清香如兰。
“大哥,你不要不睬我,也不要宠别人,以后,你都只喜欢我,好么?我只有你。”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李霁胜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楚。出了冷宫殿,入了太子府,离了寂寞凄冷,却逃不出人情冷暖。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小孩。自己,又何尝不是?
黑夜沉沉无声,晃动的烛光在身后拉下长长的阴影。
所幸此时,自己尚有能力为他安排个去路,可是谁又能带自己离开这里?太子太子,是是非非,于己何异枷锁?
抚着李若离乌黑长发,轻然道着:“离离,我不瞒你,这几年母后身体越发的不好了。离了她,我这太子怕也就作到头了。你跟着我,只会受牵连。好在过了今晚,你便能为官封王了,趁着我还在此位,给你谋块封地,索性离了京城吧。”
“我不要!不要!不要!”李若离猛然抬头,死死抓住李霁胜双臂。纤白的双手微运内力,李霁胜已痛得蹙眉。
“放手,离离……”
“不放,我偏不放!”透着狠决的口吻,抬起脸来,直直望着李霁胜,“我不要离开京城,给我个官职,我帮你守着太子位,你的东西,我决不让别人抢走。总有一天,让你当上皇帝。”
李霁胜呆呆望着对方,那已不复再是幼弱的孩子,而是信誓旦旦要保护所爱之人的男人神情。花样容颜,却散发着强绝气势。莫名的,竟是有些害怕胆怯。他侧转了头,企图挣脱抓牢自己的双手,冷不防唇上一阵温热,竟是被李若离突然吻住。
探入口中的细腻舌尖流转着郁郁桂酒浓香,生涩的索求着自己。
李霁胜脑中轰然作响,慌乱已极,却又挣脱不开。蓦然间,忽觉天旋地转,回神时,竟已被抱至床上。
李若离双颊绯红,眉眼带涩,星眸含情,身上散发着的,却是清晰的侵略气息。李霁胜猛然想起,今晚是若离的初房,宴席上他所饮的玉桂香淳,本就有催淫之效。
“别……离离,住手……你喝醉了,回你的房间去,你的女人在等着你呢。”试图去推弟弟的双手却被反压在头顶,然后被腰带牢牢捆住系在床头,他惊呼一声,“离离,你做什么?”
这,已经超出了玩笑的程度。
代替回答的,是无数落在颈间胸前的轻吻。
“我喜欢你,大哥,除了你,什么女人我都不要。”少年一字一句地说着,透着坚定的决心和霸道的任性。
身体被强行压住,衣襟在反复挣扎中被扯开,少年白皙的手轻柔游走在敏感部位。李霁胜几番欲要呼救唤人,却又耻于被仆人看到自己这般悲惨模样。他压低了哭泣默默挣扎,扭动的身姿看在弟弟眼中,反而愈发添了几分挑逗的意味。
慌张,羞耻,悲惨,百种滋味涌在心头,他紧咬着下唇,几乎滴下血来。
为什么每一次,都怯懦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烛滴泪,迷香缭绕,细影低语,颈项缠绕。
少年青涩的动作只能以粗暴形容,他咬紧牙,于抽泣中忍耐。盼着这番颠龙倒凤,能仅是噩梦一场。
几次想要抛开羞耻唤人,却又在少年中性魅惑的耳语中僵直。
今生今世,也仅有他曾这般温柔真挚的对己说着—我爱你!
一遍复一遍,吐不尽的爱意缠绵,道不完痴情款款。
那一夜,天地倒转。
何时在疲惫和疼痛中坠入黑暗,他已不记得。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衣服已然换过,身上也已擦洗干净。朦胧中,记起似是弟弟亲手为他擦拭,脸上不由泛上几分羞红。
“太子起身了?”侍女小翠听到动静,捧着水盆进来,拧了块毛巾,恭敬递上,“小爷说您昨晚没睡好,吩咐我们别打搅,奴婢这才没敢唤您。这会太子可歇好了?”
李霁胜点点头,犹豫一下,方问:“离离呢?”
“一大早就被皇后派人传进宫了。”小翠想了想,又担心的补充道,“奴婢偷眼瞅着,来的公公神色不善,又不说是为了什么,只是催着小爷快走。奴婢原说着要来禀您,小爷却不准搅了您休息,满不在乎的就去了。”
李霁胜一惊,母后从不过问若离之事,此刻怎的忽然匆忙相招?思及母后平日行事,他越想越是不安,顾不得股间疼痛未消,跃下床来,急道:“快,小翠,伺候我更衣,我要进宫。”
青烟缭绕,药香满室,翠帘低卷。床上半卧的女子素衣白衫,眉尖微蹙,风露云清,娇弱不胜,风流自然。只是眼角几道淡淡纹路,韶华已老。
女子服下侍女送上的浓药,抬起头来,一双星眸却闪着犀利目光,直直落在床边所跪少年身上。
李若离行礼道:“儿臣听闻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早就想过来问安的。只是不知娘娘今日突然相招,所为何事?”
言下之意,臭婆娘,生了病不自己一边养着去,还不忘了找小爷我的麻烦。
徐皇后面色不变,淡淡的道:“昨晚,你宿在胜儿那里?”
李若离早知此事瞒不过皇后耳目,也不惧怕,昂首道:“不错,我喜欢大哥,从今以后,我会守着他,帮着他,欺负他的人,我统统会除掉。请皇后娘娘给我个官职吧。”
徐皇后险些被他逗得轻笑出声:“你辱了胜儿,本宫还没寻你问罪,你倒先问我要起官职来。”随即,又轻叹一声,“胜儿若有你一半胆大,我也不必如此担心了。”
“大哥有我,以后不需他人为他担心。”独占口吻。
徐皇后一双锐利眼睛在他身上打量良久,终于缓缓点头道:“好,记得你今日所说之话。胜儿便……托付你了。”
李若离满心记挂着李霁胜,无心与他人寒暄,应付几句,便即离去。
屏风后,闪出一个中年人,望着李若离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妹妹这么简单便放过这小子了?”
徐皇后静默片刻,道:“不然还能怎样?我本也没想此刻惩治他。我若不在了,总要有个人护着胜儿。那些肮脏事,是要有个人去做,罪名,要有个人去背。哥哥你是明面上的人,以后徐家都要靠你。他原才是最好的人选。”咳了几声,又叹道,“我若是再有一个儿子便好了,断不会勉强胜儿做这个太子。他做不来,也不快活,我知道,却也没法子。若是容得别的皇子继了位,我们徐家便完了。”
“可是那小子是……”
“是什么也无所谓,胜儿登上皇位前,总是用得到他。”女子面露倦容,挥手示意兄长退下。轻风透窗帷而入,明黄描凤床帷轻轻晃动,她默默望向虚空,眼前慢慢浮现李若离信誓旦旦的面孔。恍然回首,这一生中,好色的丈夫,懦弱的儿子,惮尽思虑,用尽手腕,皆是为何?少女时代的自己,是否也曾这般无怨无悔的爱过?
李若离出了凤仪宫,远远的便看到李霁胜在焦急万分的张望,立时笑逐颜开,一蹦一跳的便跑了过去,扑入兄长怀中,娇笑道:“大哥,你在等我么?”
“母后寻你做什么?可有难为你?”
“没有没有,她还亲口许了我官职,要我以后替她守着你呢。”
李霁胜遂放了心,猛然想起自己尚与弟弟相抱,昨晚之事蓦上心头,脸色一阵苍白,便推开了李若离。
李若离嘴巴一瘪,弯眉一皱,低着头,委委屈屈的抽泣着:“大哥你讨厌我了?好过分,我这般喜欢你,你竟讨厌我……”
李霁胜见他这般颠倒黑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素来嘴笨,也不知该如何说教。偏偏李若离上气不接下气的又哭得分外可怜,他心中疼惜,加之过往宫人都远远投来好奇之色,他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起昨晚丑事,也便放软了口气。道:“算了,我们先回去吧。”
李若离听到“我们”二字,立时破泣为笑,亲亲热热的握了李霁胜的手,高高兴兴同行。任凭李霁胜如何暗中挣扎,也始终不肯放开。
少年的手掌,白皙滑腻,传来火热的温度。
(3)事变
我有一张琴。随坐随行。无弦胜似有弦声。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
轻灵悠扬的琴声于悠悠静夜中飘扬,散于繁星夜空之中。李霁胜端坐琴案前,十指轻拨琴弦,婉转词句和着琴声轻轻吟诵。
“怎又在摆弄这些东西?若有这种闲情,倒不如来帮帮我,军机营这些琐事,简直烦死人了。”
门被粗暴推开,李霁胜带着些心虚神情,望向门前身材欣长的少年。
十七岁的李若离已逐渐褪去孩童的青涩,眼波潋滟,黛眉轻蹙,千种风情,万般婉转,难以言喻的魅惑,却又从骨子里透出凛然的傲。
如今的李若离已今非昔比,一手掌控京畿附近所有军力,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贵。一年前,徐皇后病逝后,全靠他的支持,李霁胜这个太子方才安稳作至今日。最近数月,常年沉迷酒色的武帝病已沉疴,欲谋大位的兄弟们皆蠢蠢欲动,李若离亦调动齐集兵力,一场政变俨然将始。
屋内的太监侍女见李若离进来,都识趣的悄然退了出去。皇后逝世后,李若离早已将太子府上上下下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被紧紧包围的李霁胜,渐渐觉得愈加负重,几将窒息。
看李霁胜沉默不语,李若离红唇微翘,挑起惊艳一笑,走过来,轻搂在他腰间,撒娇般的把头埋在他怀中轻蹭,道:“怎么?生气了?别恼了,我在外面忙了一天,心情不好,才拿你撒气。连这个你也要计较不成?”
李霁胜黯然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是贪权之人,都是我累了你。”
“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为了大哥你,我是什么都肯做的。”李若离笑着将唇凑至李霁胜耳边,媚声调笑道,“不过,大哥你也要让我做才公平噢。”
李霁胜一张白净面孔顿时红透,深低着头,嗫嚅几下,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和弟弟的那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两年。
最初是被弟弟武力强迫不能反抗,又不敢向冷淡的父皇和高傲的母后诉说,即使他们愿意听取,自己又如何忍心告知?年幼的离离会遭受怎样的惩罚,他无法想象。也曾想过若是将弟弟调于外省,却在母后近乎固执的坚持下只得作罢。最终,还是在羞耻和慌乱之下,默默忍受了弟弟的求索。
渐渐的,却沉迷于弟弟火热真挚的爱意中,他想自己也是极喜欢若离的,虽然他不确定那便是爱情。在这人情冷漠的宫廷中,离离的怀抱已是自己唯一可以投向的地方。可是……
他轻叹口气,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离离并不能懂。那份过于独占的爱情,宛如一张大网,将他紧紧缠绕至无奈。
爱他的纯真,爱他的热情,爱他的美丽,爱他的傲然……可是,这样的生活,很累。
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
他试探着问:“离离,下午五弟来了趟太子府。”
李若离不快的皱起眉:“怎么?急着想搬过来了?哼,让他省省吧,有我在,还轮不到别人觊觎你的位子。”他展眉一笑,“大哥放心,等那老头子咽了气,我定能保你登基。那些个碍眼的家伙,个个要他们好看。”
“别这样说,离离,他们到底是你兄长。”李霁胜叹道,“你的心,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我自己也清楚。五弟宅心仁厚,年轻有才,原是最好的人选。他说,你若是能相助于他,日后登位,他决不会亏待于你的。”
李若离闻言,一把推开李霁胜,气恼的尖声道:“你怎么这么愚蠢,先不论他怎么待我,前朝历代新皇登基,哪个能容得前废太子活命?我这么努力的帮你,你倒好,反说这种伪君子什么宅心仁厚。”
“离离,别这样,五弟为人着实不错……”
“你要是觉得他那么好,索性去和他上床好了!”
话一脱口,已微微后悔。眼见着李霁胜白皙的面容在震惊中变得苍白,心隐隐痛着。想要道歉,却又拉不下面子。
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夸奖别的男人?即便不道歉也无所谓吧?反正不论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好脾气的大哥总是会笑着包容。
这样想着的李若离微微偏转了头,低声嘀咕着:“与其让我去帮他,我还不如自己夺位作皇帝呢。”
“那样也好。”
不可置信的看着兄长竟然淡淡点头附和,李若离只觉无名火顿起。长久以来自己为他所作的一切,于他是否都如清风拂面,可有可无?
“你不想作皇帝?为什么?”
瞪视向李霁胜的目光,燃烧似烈焰。
李霁胜心虚的低着头:“我不行,做不来的。”
“有我帮你,没什么不行!”斩钉截铁。
“可是,我真的不想做。”
“为什么不想?所有事情,自有我为你打点妥帖,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许久,李霁胜终于鼓足勇气,轻轻道出长久深藏的愿望:“离离,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离开京城,隐居山水之间?”
那么期待离离笑着牵他的手,共走他乡,结果等来的却是鄙夷的嘲笑。刹那,心凉透。
“大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此刻放手,你道新皇会放过你我,放过徐家吗?我是不在乎徐家如何的,却不想莫名其妙的任人宰割,无辜送命。想要找死,你一人走好了。”
红润的唇角翘起,无尽的嘲弄。李霁胜羞得抬不起头。
绮丽美好的梦想,说出口,于事实之前,只是痴人的愚蠢罢了。
他低了头,默默拨弄琴弦。单调的音符滑出指尖,李若离一旁呆站片刻,等不来他只字软语曼言,气恼的一跺脚,摔门而去。
又是一室的清月冷寂,寂寞层层萦绕,压得人透不过气。
一地残花,满腹心事。
李若离出得房间,迎面只见贴身侍卫吴忌正守候在门外,冷哼一声:“过来,陪我练剑。”
月华如水,剑气纵横,人影翻飞。
吴忌的刀,凝重如铁,冷硬似冰。
李若离的剑,雷霆万钧,狠辣无情。
刀剑相触,火光迸射,势均力敌。
不同的是,李若离是发泄的人,招招取攻,剑势翻飞,人翩如蝶。而吴忌则单取守势,并不进攻,身如磐石,见招拆招。虽是平手,但二人武功高下已是一目了然。
数招过后,李若离突然扔了剑:“不打了,你这根本是在应付我,有什么意思。”赌气坐在庭院中央石桌旁,抬头呆呆望着一轮冷月。
吴忌拾起剑,默默立于他身后,一言不发。
忽而,李若离轻轻一叹:“大哥总是半夜一个人看月亮,一看就是好久,我怎么也不懂,这大饼似的东西有什么好看?我问他,他反说我小孩子,不懂雅致。雅致?雅致又有什么用处?能保命吗?我知道他不喜欢那些争权夺势的事情,我都替他做了,他怎么还是不开心呢?他在想什么,为何我总也不能懂?”
吴忌跟随李若离将近两年,武功高强,是他心腹之人。这些李若离平日绝不会说出的烦恼,不知何时起便只在他面前倾诉。
吴忌淡淡答道:“太子与殿下并非同一种人。”
“是啊,我是喜欢他的人,他是被我喜欢的人,爱与被爱,原是两种人。”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艳丽的容貌上拉下两湾浓重的阴影,显得疲惫萧索。他露出无奈的一笑,忽然道,“吴忌,别再喜欢我了,单恋一人,是很痛苦的。”
隐藏已久的心事忽被道破,吴忌却并不慌张,面色不改,反问道:“那殿下可会放弃太子?”
“不会。”
“吴忌亦不会放弃殿下。昔日吴忌初见殿下,便已坠情网。即令殿下心中无我,我亦愿终生追随殿下,除此再无所求。”
“再无所求?呵呵,你倒是清心寡欲,我却不能。我想大哥喜欢我,就如我喜欢他那般。可是他却从来也未对我说过‘爱我’,说的那个人,总是我。”他甩甩头,抛开所有烦恼,正色道,“不谈这些,我且问你,我吩咐你准备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人手可找齐?一切妥当否?”
吴忌答道:“殿下放心。”
李若离点点头:“父皇大限将至,等他一咽气,我们就动手。”
二人又商谈了好一会正事,待到李若离安寝,吴忌方才回房,路过李霁胜房外时,悠扬中略带忧郁的琴声和冲平中满怀心事的吟唱还在绕梁,他立在原地听了好一会,迥然双目中现出一丝悲悯。怯弱善良的太子,雨珠有泪,激昂能干的殿下,皓月当空,纵然相爱,却无法彼此传达自己的心意。即使近在咫尺,也触摸不到对方。
--即令殿下心中无我,我亦愿终生追随殿下,除此再无所求。
他自嘲的笑了,多么动听的谎言,所爱之人当前,又怎能别无所求?
十日之后深夜,武帝晏驾。
十一日晨,众皇子受招至宫内,遗诏下,传位太子李霁胜。二十七皇子李若离兴兵作乱,杀二皇子等三十五位成年皇子,太子侥幸得救。国舅徐迟带兵镇压祸乱,杀二十七皇子,扶太子登基,是为胜帝。
这些,皆是史书所载。
那一日的真实,已淹没于历史,唯有少数当事者记于脑海。
那日正合殿上,太监总管宣读武帝遗诏,废太子,传位五皇子。国舅徐迟指斥此遗诏为五皇子所撰之伪昭,另拿出一份武帝遗诏,宣昭传位太子。两份遗诏,孰真孰伪,无从判断。哗然之时,李若离猝然带兵包围正合殿,血腥屠杀。凡成年皇子,无一得脱。
斩草除根!
李霁胜人已全呆,木然无措。后拽着李若离苦苦求情,却被决然甩开,狠狠骂道:“我全是为了你!”
他捂着面孔,皓洁泪珠滴出指缝。没有,没有!他没有要他们为他杀了人,脏了手,从来没有!为什么总要以他为借口,无情的去伤害无辜?
端立殿上的李若离,秀身桀立,剑尖滴血,满殿血腥哀号,趁着他端丽容颜。继而,泪水逐渐模糊了一切。
他微弱的声音,传不进醉心红尘权欲的人耳中。
李若离不耐李霁胜哀求不断,又知他心软,看不惯这般血腥,着人送了他回后殿。
此番事变,他早与徐迟计划多时,又有吴忌全力相帮,可谓算无遗策,百无一失。
待到前殿事了,李若离更去染血衣装,复又恢复了往日笑吟吟的小皇子状,兴冲冲的往后殿去寻李霁胜。一入房间,只见李霁胜一人垂首独坐,他笑着迎上去:“大哥,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我都帮你料理好了,还不去前殿接受叩拜?你……”
话声嘎然而止,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望着李霁胜手中匕首。
匕首的另一端,笔直的插入了他的胸口。
鲜艳的花朵在胸前怒放蔓延,开尽一生的美丽,蚕食全部的爱意。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心在悲鸣,爱在流血,残酷的声音却还是在传来。
“多谢你了,离离,替我做了这两年的恶人,背了残杀手足的恶名。如今我将登基,也不枉我养你多年。”
不会的!不会的!八年养育,两载相恋,难道一切都只是场算计骗局?
黑暗逐渐鲸食一切,头发被人揪起,抬头望着李霁胜唇角那抹陌生无比的狠毒,心痛到无法呼吸。
“小子,为了今天,我已强忍了你两年,你的死期到了!”
李霁胜右手微一用力,匕首被更深的插入体内,鲜血奔涌出李若离双唇,活着两行清泪。
为什么?为什么?曾经用尽全心爱你的我,究竟算是什么?
意识在撕心裂腹的悲恸中渐渐远离,死亡,一步之遥!
朦胧中,似乎身体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强力鼓动的心跳清晰可闻。
不是大哥,他的胸膛,总是那么清清冷冷,莫名的含着淡淡悲哀,他的心,我永远抓不到……
李霁胜焦急的在后殿等待着,几次想要去前殿,都被侍卫强拦回屋内。最后,他终于绝望的坐倒。晚了,此刻前殿想必早已是血流成河,屠杀殆尽。
时间无情流过,终于门开了,他抬头望去,出现的却是舅舅徐迟。
“离离呢?”他问。
徐迟冷笑道:“没有什么离离,只有谋反被诛的二十七皇子。站起来,您该去接受百官跪拜,继承大位了。”
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发疯般死死拽住徐迟,状若疯狂,大声喝问:“你说离离怎样了?怎样了?他在哪里?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让我见他!”
“迟了。”徐迟冷笑道,“你母后生前便已安排下今日之棋,她料到自己若去,武帝必不肯传位于你,是以要我借李若离之手发动今日之变,杀尽与你夺位的兄弟。她又收买了天下第一易容高手郑爽,要他事成之后扮作你的模样,趁李若离不备之时杀了他,把这弑兄作乱的罪名,全部嫁祸给他,你便能干干净净的作皇帝了。”
“你说……离离……死了?”他艰涩的问。
徐迟皱眉道:“还不知道,郑爽本以得手,不想李若离的一个属下忽然闯了进来,救了李若离走。郑爽也受了他一掌,当场毙命。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武功好生厉害,怀里抱了个将死之人,一众大内侍卫居然拦他不下,竟被他轻松逃脱。不过李若离胸口中了一剑,想来也是死多生少。我已派人戒严全城,四下搜寻,总能找他出来。”
李霁胜似是懵懂,全然无法理解徐迟之语一般,只是茫然自语着:“离离……离离……”
声声呼唤,缠绵悱恻,痛心疾首。
恨自己,为何羞怯的不曾早些对他说句“爱你”;恨自己,为何不能给他多些幸福无尽;恨自己,为何笨拙的不知该如何原本传达自己对他的一片心意,令他时时不安;恨自己,懦弱得无法护他周全,竟然累他为己送命。
徐迟却全然无动于衷,冷冷道:“什么离离?两年前,你母后便已对他起了疑心,派我去查这小子的来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小子……”
话未说完,门外有人通传,请徐迟速去前殿。徐迟不及再说,出门而去。行前,生怕这感情用事的侄子一时冲动,作出什么傻事,吩咐下人好生看守。
门内,忽而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如泣血,痛入心扉:离离—
(4)离别
深夜,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潜入皇宫。往来侍卫虽多,戒备森严,却全然难不倒他。几个起落,飞檐走壁,已至胜帝寝宫。
他,便是曾经化名“吴忌”的魔教教主百无忌。
那日李若离受伤,幸得他出手相救。徐迟戒严封城,却难不倒神通广大的魔教教主。他将李若离安置好后,又请来天下第一神医徐继茂,总算将李若离自生死一线的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是苏醒后的李若离却犹如神死,整日木然无语。即使是他向其表明身份之时,对方也无一丝的表情变化。
他的心,已被所爱之人的一剑刺死,即便是天下神医,也无法救活。
今日,李若离终于开口对他说话了,第一句,却是要百无忌带李霁胜来见他。百无忌虽然应下,心中却好生为难。
那日他见李霁胜要杀李若离,当即出掌,立毙对方于掌下。之后,宫内全面封锁,徐迟掌政,传闻新帝身体不适,连登基大典也一拖再拖,至今未举行。
百无忌猜测徐迟必是为了稳定朝局,是而对李霁胜之死密不发丧,暗中不知在计划些什么阴谋。
这些朝廷之事,他本不屑一顾,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李若离请求。惦记着李若离身体未复,又不敢实言相告,生怕再刺激了他。
胜帝寝殿将近,百无忌心知,那里所有的,至多只是李霁胜的棺木。
忽而,他矫捷如猎豹的身姿僵硬了,流畅的动作停在那一刻。
静寂的夜中,清晰的传来李霁胜熟悉的琴声和吟唱。
他还活着?怎么可能?
为了李若离几近疯狂的李霁胜被徐迟软禁在寝宫中,已然多日。
愤怒,悲伤,哀号,发泄之后,思维与情感全然冻结了。他不分昼夜不知疲惫的麻木弹着琴,指尖磨破,血溅琴案,他却浑然不知,只是继续的弹着。
如非如此,他怕自己早已疯掉,为了他的离离。
就在这时,眼前一花,一个黑衣人来至面前。他恍惚认出,那是从前离离身边的一个侍卫。黑衣人问了些什么,他麻木的答了些什么,接着,身上一麻,已被对方点中穴道,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已在一处陌生的房间中,穴道未解,依然不能动弹,不能说话。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向胆小的他此刻竟然全然无惧。
离离不在了,是他的懦弱害死了离离,早该去陪伴离离的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忽然剧烈颤抖了起来。在他面前,出现了面色苍白的李若离。
离离—离离—
他急切的想伸手去触摸,确定眼前并非幻想,却偏偏不能够。
李若离蹲下身来,冰凉滑腻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庞,孱弱的声音全没了往日的飞扬神采:“大哥,为什么你要杀我?为什么你要算计我?我一直以为,你是最疼我,最爱我的人。”
没有,我没有,离离。那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啊!
他拼命挣扎着,却全然无用。最终,泪水夺眶而出,潺然而下。
李若离抬起衣袖,温柔的为他拭去眼泪:“大哥,你别怕。我不会伤你,更不会杀你。我承认,让百无忌劫你来时,我确是想亲手杀了你的。可是真的见了你,我却根本下不了手。我会让他安然送你回去的,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看你一眼。大哥,我很爱你,你知道么?”
我知道,离离,我也是一般爱你的。只是,我太笨了,竟总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来。
“我好爱你,大哥,可也好恨你。有多爱你,便有多恨你。爱到想与你生生世世相守,恨到想一刀一刀的杀了你,可是,我却哪样都做不到。”
李若离终于哭了,豆大的眼泪无声落下,滴在李霁胜脸上,灼热无比。
李霁胜双肩不断颤动,更是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心中焦急万分,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
许久,李若离终于拭了眼泪,漠然说道:“大哥,让我再最后叫你一声‘大哥’吧。你骗了我,其实我也一般骗了你。我根本不是什么二十七皇子李若离,我的母亲,只是冷宫中一个发疯的宫女,受了不知哪个侍卫强暴,生下了我,无名无姓,无人知晓,没人过问,在冷宫中自生自灭。真正的李若离,早在你来接他之前就已死去多年了。那个时候,你说要接我离开,笑着向我敞开双臂,我想投入你的怀抱,我想和你走,所以我骗了你,说我自己便是李若离。你宠过我,我爱过你,你想杀我,而我骗了你。以后,我们的账两清了,我不再姓李,不再见你,也不再见任何一个李家人。我们只当,从没见过彼此吧。”
他决然背转过身,对百无忌道:“送他回去吧。”
不要走,离离,不要抛弃我一人。让他解开我的穴道,我要告诉你真相,告诉你我有多么的爱你!无论你是谁,都只是我最爱的离离!
心底这样惶急的喊着,却无法把这心声传达给分毫给所爱之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百无忌扛起自己,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李若离宛如低泣般的声音:“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
李霁胜心头剧痛,一张口,一口鲜血直喷而出。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若离。
第二年,他在宫女中偶见一人,非但相貌酷似李若离,那般绝然狠辣却又不失赤子本色的性格更是像极离离。当日,此女被立为妃,次年生子李显。
洪王朝五二二年,年仅三十七岁的胜帝忧郁成疾,病逝驾崩。太子李显继位三日后,二皇子李烽发动宫变,杀李显生母,李显不知所踪。
对于这个一时心软救下的李显,李若离既爱且恨。爱之深,恨之切,所为的却都非这小小孩童,而是那个曾经占据了他生命全部情感的男子。
他把这小孩子丢在深山中,只有每月几日相探,传他些武功,教他读书。
时光荏苒,十年岁月一晃而过,昔日孩童,已长大成人,一双清澈双眸,如沧海明珠,波澜不惊,温润似玉,清比冬泉,暖如春日。
李若离与百无忌早成爱侣,退隐江湖,可是在他心底深处,却始终有一处无法痊愈的伤口。他知道,终自己一生,都是不能忘记那人的。
直到一日,他偶然听下人谈起天下第一易容高手郑爽,其毙命之日正是宫中政变那日,而郑爽也是不明不白死于京城。再打听时,原来郑爽竟早投入李霁胜之母先徐皇后门下。他本就是精明之人,疑心顿起,质问百无忌。百无忌却也并不相瞒,全盘相告。
原来,那日他受李若离所托,入宫劫持李霁胜时,见李霁胜非但未死,连内伤也没有。以他掌力之浑厚,全无武功的李霁胜怎可能受他一掌却浑然无事?当下已然明白,那日害李若离的,必然另有他人。他逼问李霁胜,李霁胜好似失魂般的,机械道出了一切真相。
而这真相,百无忌隐下了。
他故意将李若离点了穴道带回李若离面前,使其不能为己分辨。而李若离心神俱伤之下,也全然不曾怀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李若离问。
百无忌苦笑:“我爱你,想得到你,这还不够么?要我把你拱手送人,我做不到。”
那晚,李若离恸哭不止。他不知该怪谁,也不想怪谁,他只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大哥。他让自己至爱之人,一人孤单死去。而直到他死,自己都还在恨他。
第二天,他去了李显处,烧了禁锢那个孩子的茅草屋,放他下山。
许多年后,他和百无忌去看望过一次李显。那时,李显已与退位的楚逸岚隐居枫叶山庄。二人一弄箫,一弹琴,看着琴瑟相携的二人,他终于隐隐明白了昔日大哥的郁郁缘何,他所真正想要的,又是些什么。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挽着百无忌的手臂,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可是心底却止不住的在痛。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真的悔吗?
不,他无悔。他曾经那么火热的爱过,倾尽了所有。
阳光灼痛了他的眼睛,抬头望着院中火红的枫叶,视线中逐渐清晰了那个向他张开双臂的文秀少年身影。
--若离?你就是若离吧?……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不得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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