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他又喝得酩酊大醉!
又喝成了摊烂泥!
荆澔苦蹙着眉拧着额心,在日上三竿时霍然清醒。
更该死的是,昨夜他竟又梦见了嫣语,那个不断折磨着他心灵的少女!
但骇人的是,不过是场梦,,为何会真实得让人心底生悸?
更不该的是,嫣语虽是自小便指给了他的未婚妻,但到她死前,他连吻都不曾吻过她,更遑论于其他更进一层的情事了,可昨夜,在烈酒的助力、在相思不得偿的催情下,他竟对他心爱的人儿做出了逾矩的事,破了她清白的身子!
心惊地一个坐直身子,天光底下屋里一切清朗,地上没有散落一地的衣衫,床上没有娇媚而赤裸的女体,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安了心,昨夜的一切不过是场梦境而已。
下一刻,荆澔自我厌弃地踢开了被褥起身着衣,他真是恨透了这样恃酒而生的日子,可偏偏,只有那浓烈的酒可以在他思念嫣语时,化解些许他心底的痛楚,但这会儿看来,或许该是戒酒的时候了,他竟然作了那样的梦,那样亵渎她的梦。
窸窸窣窣套上了衣衫,却不经意触着了个小小的突起,就着铜镜,他用力扯开衣襟,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在镜中反射出的影像。
左肩上,一排细细纤巧的牙印镌刻似地嵌在他肩头,明晃在日头下,似在嘲笑他方才意图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只是春梦一场的蠢思。
疼哪!
少女嚷疼时的轻呼伴随着她小小虎牙咬在他肩上的回忆,在他脑海里浮现,那时候,他记得自己还低下头怜惜地吮去了她因疼而绽在眼角上的泪花……
所以,那是真的,不是梦了!
昨夜,真有个像极了嫣语的少女在他床上,在他身下……
她既非梦境亦非一缕芳魂,否则,她是无法在他肩上留下这么深的牙印的。
还有一点,嫣语没有小虎牙,换言之,她并不是嫣语,而是个像煞了嫣语的少女?
但这会儿她在哪里?
这又是怎么回事?
荆澔困惑地扯着发,他不是圣人,嫣语死后他自然也碰过别的女人,但都不同于昨夜,他了解自己,即使再醉,他也不可能会将别的女人看成是嫣语,除非,那真是个像极了嫣语的女娃儿。
难道,是鬼使神差,嫣语不舍他在凡间受苦,派了个形似于她的少女来抚慰他的思念之苦?
跨进画室,一伸手他扭开了密室的暗门,借着偏射而入的日光,他瞧见那在杨柳飞花间微笑的嫣语,美丽依旧,可也沉默依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凝睇着画中的少女,问着她也问着自己。
她不会回答,门上却突然传来了轻叩声,荆澔回过神阖上暗门回到睡房,在桌前坐下沉沉出了声——
「进来。」
门开之后,一个捧着水盆儿一身丫鬟打扮的少女,带着几丝不自在踱入了房。
「荆公子早!」
他淡淡点头,若有所思的眸却锁住她不放,片刻后,他敛下眸光,她虽清妍却一丁点儿也不似嫣语,还有,她并没有一对小虎牙。
「妳是……」
「奴婢秋棠。」秋棠边说着话边自热水中拧出了巾帕递给他。
「秋棠?」他拭着脸却拭不去锁着的眉,「为什么会是妳来,四喜呢?」
四喜?
那小子早让齐姊姊用个金元宝打发回老家垦地去了,为了接近荆公子,齐姊姊可说是披荆斩棘,越过重重关卡呢。
想了想,她用了个委婉的说法,「四喜家中农忙缺人手,回乡下去了。」
「回乡下?」荆澔依旧锁着眉,「包嬷嬷呢?就算四喜不在,她也可以另找别的仆役,我跟她提过,我不惯使唤丫鬟的。」
「荆公子别多心,」秋棠将他手上的巾帕收回,再伺候他漱洗完毕后才笑着出声。「秋棠不是您的丫鬟,秋棠是齐姑娘的丫鬟,而她,才是真正要伺候您的人。」
她心中冒着疑问。虽然她不明白齐姊姊一大早上她家里将她挖醒,求她来这儿帮她服侍荆公子的原因,按理说,荆公子回来,齐姊姊应该要很高兴的,可怎么会是那一脸惊魂甫定的模样?
「妳是齐姑娘的丫鬟,而齐姑娘……」打一早起,荆澔好看的俊眉就不曾舒展过,「却是我的丫鬟?」他一脸没好气,「那么,请问这位齐姑娘现在人在何方?」
在我家里头补眠呢!
秋棠吞下话,故意假装忙着手边的活儿以避过他的目光,「齐姑娘这会还有事忙着,她说待会儿就会过来。」
见她急着要走,荆澔知道在她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末了,他只问了句——
「所以,在我画室里桌上的那些画,也是齐姑娘画的?」他想起了方才开暗门前,瞧见的一叠画纸。
「是呀!」她转回头笑了笑,「这些日子您不在,她又闲不下,便借用了您的东西,您可别怪她。」
待秋棠走远,荆澔踱回画室,若有所思的执起了那一张张的画作。
光就笔法与技巧而言,这姑娘的作品着实稚嫩,下笔又失了章法,看得出是未经名师指点的,可也因此,那画作保有难得的赤子童心及朴拙随兴,见画如见人,这下笔的人应是真情率性、天真无伪,可又,贪玩得紧。
所以,她虽画出了她看穿的人性,可又忍不住耍弄起尘世间的真实。
她画出了包嬷嬷爱钱的眼睛、画出了窑姊儿送往迎来的心思,还有,他最爱看的那张,是她画了只在屋檐上打盹儿的野猫。
那野猫,他是识得的,它整日在胭羽阁的檐上跳窜着,却不知,透过了少女贪鲜的眸和未经修饰的笔法,会让这小小畜牲呈现出迥异的面貌,而这种敏锐的笔法思维,他似乎早在多年前便已丧失,现在的他,不论是长幅巨作或尺幅小品,不论是金蛇狂舞或是银凤展翅,都能游刃有余,然而却似乎失去了那种对画画及作品的热爱与感动。
尤其嫣语死后,他的灵感与动力都失了源头,待在这处小小妓院,为的只是换取酒钱度日。
少女的画作虽不够成熟,却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他思索了片刻才想通,所谓似曾相识是源自于他的旧作,这少女肯定看过他的画,甚至于,在运笔的技巧上她都是刻意想学他的。
思索间,门扉再响,荆澔将眸转了向,走进来的是包翠娘。
「唷,我说荆公子呀,您这只闲云野鹤可终于想到要回来了!」
「怎么,」他换上了慵懒的笑容,「阁里有人想我?」
「想唷,可想煞人了!」她晃呀荡地踱近了他,赛似软泥的小指头在他胸口戳了又戳,「也只有你这种没心没肝的人,才会不懂得想人唷!」
「是呀!我是没心没肝也从不懂得想人,」荆澔无所谓的笑着,「不过,会让包嬷嬷这么想我,想来又是哪个姊儿在您耳边叨念了?」
「果然!」她比高了大拇指,「人家说没心肝的男人通常比较聪明!」
继之她叹了口长气。「还不就是牡丹那丫头嘛!她总闹着说上回您帮鹃红画的那幅画比她的好看,让鹃红挖着了曹将军那个大金矿,是以,整日念着要您再帮她画一幅喽,可您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您逍遥自在,却累得嬷嬷我耳朵都长茧了。」
「可接下来却该轮我的手长茧了。」他懒洋洋的道:「既然牡丹要再画,那么,施思、巧芸、玫彩……她们也都得要喽?」
「聪明、聪明!荆公子真聪明!」包翠娘笑咧着嘴,「不只她们,隔壁逍遥坊的金嬷嬷也同我提了几回,她们那的姊儿们也都同她闹着要学咱们胭羽阁,想画幅画儿提高身价,打个宣传。」
「想画画不难,」他淡淡然扫开了桌上那叠画稿踱向她,「您先帮我把四喜给找回来吧!」
「四……」她僵了笑容,「四喜?为……为什么,您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不为什么,我同您说过,我不习惯让丫鬟伺候,尤其——」荆澔目中有着玄思,「还是带了个丫鬟的丫鬟!」
「荆公子,您听我说,其实呢,这……」
她还说着话却已被荆澔给「硬请」出了门。
「成了,包嬷嬷,在下刚回来诸事繁多,您也去忙吧,记得,四喜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什么时候动笔!」
砰地一声,包翠娘摸摸鼻子吃了满满一碗闭门羹。要命!她紧锁着眉头,一时之间让她上哪儿去找四喜?
愁眉不展的包翠娘刚走,门板再度响起轻敲声。
「是谁?」
这一天,他醒在混乱里,又一次次被人打断思绪,偏偏见的都不是他想见的人,这会儿,又是哪个不识趣的家伙?
「干么没事摆个臭脸?」
进来的人是个男子,他打开了房门再回过身笑嘻嘻上了门闩,无视于荆澔冰漠的眸光,自顾自在他面前坐下,再自壶里斟满了杯子,可一饮之下却怪叫出声。
「有没搞错?你的四喜没睡饱呀!每回上你这儿壶里都只有酒的,怎这回成了热茶?」
「四喜回乡下耕田了。」荆澔拂了拂乱发,帮自己斟了杯热茶一口饮尽,这茶是方才那叫秋棠的丫头端来的,正好可以让他清醒点。
「四喜回乡下耕田,你就改喝茶了呀?」他一脸不信。
「喝酒误事,也许,是该少喝点了。」荆澔隔着杯缘觑见他因听了这话跳高了的身子。
「乖乖!天下红雨啦?荆澔,这话我同你说了快三年,你哪次不当我是在放屁?」
「石守义!」他慢条斯理放下杯踱回桌案前,纸一摊笔一扫,头也没抬沙沙画着,「怨不得人,你的话本来就放屁的成份居多。」
「喂、喂、喂!你这是——」
石守义话没完,脸上就扑飞来一张纸,他忙忙伸手抹下,忘了方才的话题,认认真真研究起荆澔扔来的画像。
那男子,留着落腮胡,约莫六尺身长,体宽骨硬,浓浓两道八字眉配上凶神恶煞的面容,还有,他的右手竟有六根指头,那第六根变了形的突出物像根鸟爪子般生在小指上,带着一丝诡气。
「这家伙,就是你这回帮我去勘查丞相府盗案现场,后臆测绰号『鹰鸠』的男子形貌?」
荆澔点点头睇着他。「当心点,你这开封府尹的头号捕快,这家伙挺有本事的,又专挑官府人士下手,显见对你们这些吃衙饭的极不爽快。」
「怕啥?」石守义对着男子画像挤眉弄眼,「会动手抢人东西的,哪个不是心里不太爽快?其实呀——」他拉长语气睇着荆澔。「长得这样凶神恶煞的比较不用怕,至少还有得防,最怕的反而是那种外表看来斯文,却因心头老挂念着死去的人,而沉沦在酒乡里的醉鬼!」
虽是环臂冷目回瞪好友,荆澔心底却起了寒。昨夜那少女,难不成真是他因思念嫣语产生错觉,在酒力淫威下被伤害的受害者?
「别恼、别恼,开开玩笑罢了!」石守义弯身向好友打恭作揖,天知道,这家伙可得罪不得,今日他能得着开封府第一神捕的头衔,大半来自于这家伙的协助。
荆澔擅画,自然也擅于观察事情的枝末细微,每一次都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细节,对于人体构造及筋骨关节反应又有近似于医者的了解,再配上丰富的联想力,这些年来,好几宗落到他手上的无头公案,都是靠荆澔轻描淡写画出了罪犯的容貌才破了案的。
他和荆澔是多年好友,自然也知道他的嫣语。三年前,他眼睁睁看着好友因着心爱女子的死而颓唐丧志、远离丹青甚至消声匿迹,隐身在这有个胭羽名字的妓院里。
这几年,荆澔不再创作正规的山水及宫廷画,受惠者有二,一是胭羽阁的包嬷嬷;另一,就是专捉坏人的他了。
虽受了利,但他还是希望好友能有重新爬起的一天,这才会在听见他竟开口说要戒酒时忍不住想逗他,却没想到这脾气向来不错的家伙这次却少了幽默感,一张拉长的俊脸直比腊月雪还要冰寒。
「这是你画的猫?」
石守义踱至桌旁,怪笑的抓起那张画纸,「太可爱了吧?像奶娃儿涂鸦似的,一点儿都不像是出自咱们荆大师手里的画,喂,送我吧,我那侄儿今年五岁,最爱这些猫呀狗的。」
「要猫自个儿去画,」荆澔自他手中抽回画纸扔入柜里,「这画不送。」
「喂,荆大师!」他瞪大眼,「你几时变得这么小气的?你以前一堆画不全都由着我带回去当草纸?」
「缺草纸是吧?」荆澔转手将方才自己画的那张鹰鸠像塞入他手中,「别客气,这张带进茅房里用吧!」
「嗳!正经点,」石守义急慌慌地将被捏皱的纸用力抚平,「这张画是我吃饭用的家伙,别拿来玩。」
「谁有空同你玩,你在我这儿盘桓得也够久了,可以回去办正事了吧?这桩事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别指望我会去帮你捉什么鹰的。」
石守义笑嘻嘻地没理会,转过身自个儿在旁边觅了个空位坐下。
「催什么?你这没心肝的,怎地,对窑姊儿们的无情也拿来用在哥儿们身上?」
荆澔冷笑瞥了好友一眼。「怎地?你希望我将对窑姊儿们的那套用到你身上?」
「呸、呸、呸!」他连吐了几口唾沫。「这话让旁人听了是会起误会的,你这辈子不打算娶妻就算了,我可跟你不一样!」微敛了笑,他边觑着荆澔边审视着房内,「老实说,你还打算在这种鸟地方窝多久?」
「鸟地方?」他耸耸肩,「你几时见我这飞了满天的鸟?」
「少打迷糊仗,」石守义挥挥手,「你明白我意思的,一个极富盛名的一代画师就为了个女人这么一蹶不振?」
「这儿挺好的,」荆澔一脸意兴阑珊,「外头,没有吸引我的东西。」
「让你画画你提不起劲,可好歹男儿志在四方,你真没想过干一番轰轰烈烈事业,博个千古留名?」
「没想过!」他漫不经心单手支颚,另一手抚上了杯缘轻轻摩挲着。「丈夫儿,富贵等浮云,看名节。天下事,吾能说;今老矣,空凝绝,对西风慷慨,唾壶歌缺!」
「拜托!你这话若不是个僧侣,也该是个发苍齿摇的老翁才能说的,你今年才二十六,发这种慨叹会笑死人的,」石守义抹了抹还真笑出泪水的眼,「跟你说真的,我大哥你也熟,这会他手上握有兵权,麾下正是目前朝廷倚重的一支重兵。」
这时节的中原正是分裂局面,中原先皇刚驾崩,他年方七岁的儿子即了位,国君年幼,人心不稳,政局动荡不安,一时之间坊间多得是新皇皇位不稳的耳语。
「怎么,」荆澔淡笑,「第一神捕想当开国元勋?」
他嘘了长声,趋至门口确定房外没人后才敢继续说话,「你呀你!这事传出去是要杀头的,这么大声做啥?」
「想做还怕杀头?」他没在意。
「你呀!」石守义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
「若不是好兄弟我早不理你了,想清楚点,大丈夫扬名立万的机会稍纵即逝,乱世出英雄,这将近五十年的岁月里,改朝换代就像翻烧饼一样简单,虽然人心不定,可也未尝不是你我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听我哥说,就快了,他这回拥戴的主子一脸真命天子像,过不久这天迟早是要变的了,怎么样?」他顶顶好友肩膀一脸得意,「有没有心动?」
「动什么?」荆澔侧过身害得他跌了一跤,「变天就变天,变了天,出门记得带把伞就是了。」
「你!」石守义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边摇头边吐气。「亏你一手生花妙笔,亏你满腹经纶,亏你一身绝世武功,偏那脑子却硬是让泥水给糊死了,我不管你,先和你说定了,这会儿你爱赖在这儿我且由着你,等过阵子事情明朗定了局,新的天下需要的是真的人才,我大哥那儿可少不了你的。」
他哼了哼,「别这样吧,好兄弟,人各有志,不是每个人都同你家兄弟一样喜欢当个开国元勋的!」
「好吧,好吧,我不逼你,」他也歇了气,「那你倒是说说想当个什么,这样我才好帮你呀!」
「当什么?」荆澔眼底隔了层遥远的冷漠。「守义,这世上不是想做什么便能如愿的,如果我跟你说,我想当决定生死的阴间冥王,我想让我爱的人回到我身旁,你帮得了吗?」
「我?你……」
半晌后,石守义叹了口气,摇摇头出了房。
没法子,不是他不帮,只是他这哥儿们的请求,着实、着实太难了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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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姒求痴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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