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肆情 第二章

  一个人,到底会有多少种样貌?
  黑发的少年站在人群里,仰头看着不远处搭起的简易舞台。
  木制框架上悬挂起粉蓝色的薄纱,风起时随之舞蹈唤起蕴含在空气中的伶俐,惹人注目。翼暗暗叹气,这种乡下的戏班就喜欢摆弄出些暧昧的气氛,净用些婴孩的颜色做点缀,细致的暧昧里夹杂丝丝纯净,教人移不开眼。
  早上吃过早饭,零落硬是拉着他离开木屋,来到位于树林旁的空地,吵嚷着要参加什么集市,到了地方却说要离开一下,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广场中央,自己跑掉了。
  身边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他下意识找寻那个有着海蓝色长发的女孩,但是未果。
  才想拨开人群准备离去,台上便项起一段咚咚的鼓乐声,人群中掌声雷动。翼回头看去,舞台中央出现四、五个同样装束的女子——同样戴着毫无表情的面具,同样的长发、蓝裙,同样的妩媚——随着鼓点起伏翩然起舞。
  即使是打扮得一模一样,他仍然可以一眼认出那个纤细到仿佛孩子的身影。
  那是只包裹在暧昧色彩中的小妖精,深海蓝的发以粉色缎带系起,旋身间发如瀑,长长的缎带就似翩翩蝴蝶,萦绕在少女柔软的身段和一袭薄蓝的裙间,勾勒出烟视媚行的清纯。
  台下喝采的叫嚷声、掌声震耳欲聋。
  翼眼神淡淡滑过诸多舞者,零落即使戴了面具遮住清雅的容貌,亦无法抹杀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势,稍微敏锐的人即可发觉——此妹绝非凡体。
  鼓声稍有停歇,音乐盘旋而上,真正的主角堂皇登场。台下观众皆屏息,睁大双眼地瞧着。
  一个成熟而风韵十足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个不戴面具的角色。明净的额,细长的凤眼,微翘的唇角——标致的可人儿,加上舞动如蛇的身姿,摄人魂魄。
  母亲便是绝色美姬,翼早已对美丽习以为常。抬手打个呵欠,他发现零落安静地站在舞台一角,好像一朵处处可怜的小花儿。
  “凰鸟是白虎国的第一舞姬!”身旁有人见他无动于衷,热心地为他讲解,“你一定是个外乡人。”
  收回目光,翼点点头,“几天前才到的。”
  “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村民打扮的青年继续说:“因为这里是凰鸟小姐的故乡,所以她才会每个月回来表演一次。像你这种外乡人真是幸运,竟然能赶上一个月一次的庆典……”
  舞台上的主角竟然就是传说中深得白虎王宠爱的凰鸟,原来这是一个月一次的庆祝,难怪那个神神秘秘的零落一定要来参加,真是爱凑热闹的性子。
  舞台上音乐一转,杀气铮铮而响。翼神经一凛,音律可以如梦似幻,隐匿其中的杀气却那么真实,恍若绷在满弓上的箭,只等一声令下,开锋噬血。
  “这可是最精彩的一幕。”身边青年小声提醒。
  村民和舞者浑然未觉天空中逐渐晕开的异样,依然狂欢。
  翼瞪大眼,抬手想要凝聚神力,却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仅有的一点法力被堵在心口,口腔中血腥味弥漫。看来想要阻止这场灾难是不太可能乐,可是,零落还在台上……他抬头看向舞台上梭巡少女的身影。
  与此同时,一只大小如牛的魔物从半空中掉下来,正砸在舞台中央。舞者们顿失优雅,惊慌尖叫,四散奔逃。台下观众则全都沉浸在舞蹈与魔法制造出的幻境中,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神力尽失的玄武族少年。
  那只通体漆黑的怪物,发出哧哧的痛苦哀号,在木制地板上来回翻滚。人界空气和上界死亡海的空气浓度不同,硬生生在它身上撕开道道骇人的伤口,黏稠的银白色体液汩汩流上地板,发出一阵刺鼻的腥臭味。
  似乎正是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唤醒了人们的意识,台下村民纷纷捂住口鼻,窃窃私语——原来魔法也会产生难闻的味道。
  凰鸟挥舞手臂,姿态曼妙仍在舞蹈。白亮的光剑从她掌心迸发出现,旋腕而握,抖手,剑光凌厉劈下。
  “不要!”那是零落的声音。
  翼看见蓝色长发的少女仿佛一只鹭鸟,轻盈而义无反顾地扑上凰鸟的剑尖。对方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受到阻截,微愣间动作迟缓,尖锐的光剑顺着零落额头划下,硬生生划开铜制的面具,露出少女粉白的肌肤,和一双悲悯众生的眼。
  “你是谁?”凰鸟立起美目,萦绕少女周身的薄蓝色光晕让她心生疑惑。
  “零落。”她回答,大张手臂拦在黑色魔物前面。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滚开。”凰鸟沉下嗓音低喝。
  “请你放过它!”零落抬高声音恳求,“我会想办法把它送回去。”
  “少说大话,从死亡海中逃出的魔物只有死路一条!”凰鸟张开左手结界,将零落推离魔物,“小丫头,不要妨碍我。”
  “凰鸟!我知道你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拯救森林。”零落大力捶打着透明结界,声嘶力竭地喊叫,“但是请你给它一个机会,我可以保证它不会危害村民!”
  凰鸟淡淡一笑,娇颜的明媚惑人心身,剑直直插入魔物的心脏,“小孩子,不要打扰我工作。”
  黑色的魔物爆发出凄厉的惨叫,体液如注从心脏缺口处喷了出米,零落眼中的天空变成了乳白色。
  在要害的地方再补上一剑,凰鸟同时收回阻拦零落的结界。
  零落扑至体液流失逐渐缩小的魔物身旁,神情悲痛。
  “为什么一定要杀它……”她紧紧咬住下唇。
  “这是我的任务。”凰鸟口气清淡,光剑缓缓收回体内,“掉入人界,被杀是它的宿命。”
  “我一定可以找到共存的方法的……”魔物已失去了全部的液体,在零落脚边变成了一小枚黑色的石头。
  “可惜不是现在。”凰鸟微笑,眼落上少女柔软的发顶,“想法虽好,但是无法实现就只是空谈。”
  “为什么你不肯给我、也给它们一个机会?”零落将它小小的坚硬的躯体捧在掌心,哀哀追问。
  “因为……”凰鸟转身,不再看她,“零落,这个名字很耳熟。你千里迢迢跑到百虎森林来就为了这枚小石头,值得吗?”
  “我不是专程来……”
  “我听说了一些青龙国的事情……”凰鸟背着身,慢慢地说:“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她温柔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充满了无奈,“眼泪和悲悯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你的眼泪只能令魔物陷入迷茫——有人为它们哭、为它们伤心,它们是否真的该回到那个世界去?它们会不停的想,不停的挣扎,将悲鸣传达给还活着的同伴,这样下来世界会变得更混乱,魔物横行。如果你想保护某个人,变强是唯一的方法,只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你就可以不必顾及他人地去保护他了。”
  翼屏息倾听,心底一阵激荡的疼痛。
  零落睁大眼,一双蓝色的眼变得更加清亮,“变强……”
  “对。”凰鸟点点头,“只有变强,你才能保护你自己。”
  “保护自己……”零落听得神经钝痛,“我听不懂……”
  凰鸟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回答,眼扫向台下的人群,漾起苦笑地继续说着台词,“……是不是……”
  粉蓝色的帷幕缓缓垂落,台下一片掌声雷动。原来不过是一场事先安排好的舞台剧,翼收回几乎失控的心神,微微苦笑。
  连毫无幻术的人类都能保持清醒,而自己——一介玄武继承者竟然如此轻易的被迷惑了。四方神祗绝不可以犯下如此荒唐的错误,也许这便是纯血与悖德者之间最致命的差异!
  垂在身侧的手掌心硬是压出血红的指甲印,翼苦涩的笑容中掺入极端的自嘲。
  他不过是个阴谋和罪孽的衍生物,一代注定为世人耻笑的玄武。
  一个可悲又可笑的生命。
  “翼!”女性脆亮的声音远远响起,零落由舞台上跳下来,灵巧犹如小鹿,“怎么样?我演得好不好?”
  似真似假的一场戏。
  翼垂下眼,点点头,耳边依然回荡着凰鸟铿锵有力的声音——
  只有变强,你才能保护你自己……变强……
  来到近前,零落将手里的薄纱塞给他,拉着他顺着人潮远离了舞台。一边走,嘴里一边乱七八糟的嘟囔着,“完蛋了,完蛋了!又一个可怜的凰鸟迷诞生了……拿着吧,这可是凰鸟小姐的纱巾。凰鸟小姐一个月才来一次,真喜欢她的话下个月请早到……”
  什么完蛋了,什么每月一次,什么喜欢,什么早到……统统与他没有关系!只是……下个月——多么缥缈的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里,在亲人的屠刀之下?
  “要去哪里?”任她拉着,翼不解地问。
  “当然是逛集市,每月一次的集市不能不好好珍惜!记得提醒我给罗利挑礼物,没礼物它会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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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月三日这一天,居住在森林附近的居民都会带着自己的收获和生意聚集到这片空地来,或是贩卖或是购买。喜欢热闹的人们汇集在这里,大声叫买,讨价还价,肆元忌惮的笑着、闹着。
  然而这样一片繁荣景象,不过是此处居民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下的衍生物。和玄武城的昌盛繁荣相较,恍若是泥与云,不值得一提。然而洋溢在村民脸庞上的满足而快乐的光芒,是那样的温暖幸福,更胜午后的阳光几分。
  翼眯起眼,看着零落宛如一只矫健的小鹿冲到面前,手里一匹深色棉布抵上他的胸口。
  思考了一瞬,零落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这种深色配你的黑发最好看!”说罢,欲转身跑回去。
  翼迅速抓住她纤细的肩膀,疑问还未吐出唇,她已莞尔笑起给了答案,“裁布做新衣裳,你身上那件再洗就要烂掉了。”
  收回手,翼低头看着自己已开始泛白起毛的衣衫——昔日的华美亮丽早已消失殆尽,仅剩略显寒酸的坚韧遮盖着身体,他不由自主的黯然神伤。
  人生如戏,空梦而已。
  “翼!”
  他抬起头只见零落紧紧抱着布匹,返身冲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位裁缝打扮的村妇。
  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她旋身沿原路返回,一边奋力奔走一边向跟在身后的裁缝抱怨,“不要再追了,我又不会拐你的东西!”
  好奇地扫一眼抹布一样被拖着走的少年,裁缝委屈的嘟囔,“要给恋人做衣裳就直说,不用不好意思!”
  零落听得直跺脚,“不准胡说!”
  裁缝捂住嘴,嘿嘿笑个不停。
  零落蓦然红了俏颊,转头偷瞄身后的少年——那张俊朗的面孔依然平静,毫无情绪波动,好看归好看,却没有丝毫活力的迹象,仿佛沉寂千年的死潭水。
  翼的无动于衷让她心里不免升腾起一阵小小的戚然。
  狠狠抓紧怀里的布料,零落松开一直扯着他衣袖的手。“再胡说我就赖帐,快走吧,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隐藏在那海蓝色发丝后红通通的小半边脸,上面正爬满羞涩和尴尬,让人心生怜惜。
  豆蔻年华,正是少年少女情苗茁壮的季节。
  翼微微扯唇,勾出一个充满涩苦的笑。
  他的十六岁充满着过往幸福的残垣断壁和胸口上永不会停息的疼痛。十六岁的他对世间的情意全盘免疫——感情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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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一百八十度之后,再来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拉线木偶一般被摆弄到筋疲力尽,裁缝才甘心将少年推出小木屋。
  翼动动僵硬的肩膀走到院子里。
  温暖的夕阳下,零落抱着手臂靠在小院四周的木栅栏上,微仰着脸神情陶醉。
  见他出现,璀璨的笑靥浮现,“恭喜刑满释放。”
  翼轻轻抽动唇角,侧身靠上栅栏,与她同看夕阳。
  弥漫于天顶的暖红色夕阳,挂在小佳人的眉梢眼角上闪闪发亮。“你看,夕阳又来收集人间的悲伤了。”
  温润的颜色入眼而来,翼淡淡地问:“是吗?”
  “一天中我最喜欢这个时刻,慈悲的夕阳会把不开心和烦恼统统带走,在心里留下温暖。这样以来,无论窗外的夜多么寒冷,梦依然会温暖如春。”小小的下巴扬了扬,晚霞中零落的笑容荡漾开来。
  笑如春风——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副笑脸的吧,翼愣了一愣。
  零落继续说:“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都很想看到夕阳,请求它赐予温暖。带着那份温暖作个好梦,醒来的时候烦恼就会统统消失不见了……幸好它每天都会准时报到。”
  她……“会有那么多烦恼?”想着想着,翼脱口问出。
  她莞尔,痴痴望着天边的暖红色,“谁会没有烦恼?夕阳也会因为偶尔阴天失约。”
  “哦?”他被旖旎的夕阳与隐约流盼在她眼中的悲伤魅惑了心神,不由自主放柔声音。
  “那时,”零落歪着脸,拉下下眼皮做出一个丑丑的鬼脸,“我就使劲的哭,哭到天地变色,哭到老天心疼我,肯换掉阴天还我夕阳为止。”
  阴霾一扫而光,迅速复位的开朗令翼挑高眉梢。“喜欢白日作梦的家伙。”
  零落跳到他面前,摊开右手,“小孩子有作梦的权利!翼,我们去作场美梦吧!”
  美梦……他的生命就是恶梦一场。没有回应,他别开了眼,天边的夕阳逐渐被铺天盖地的暗色吞噬。
  “喂喂,冷漠的家伙,真不给面子。”零落嘟囔着,蓦然抬脚踹上他的小腿肚,“没礼貌的家伙!”
  被突袭成功,他龇着牙弯下身,“你……”
  “啦啦啦……”恶劣少女哼着小调跳开几步,远远地看着他,一脸得意。“适当的惩罚有利于成长。”
  “你,不要跑……”揉揉痛处,他直起身。
  “我不跑……”零落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后大声笑,“才怪呢!”
  翼一肚子气,拔腿冲上前。
  零落眨眨眼,一个旋身钻进刚好打开的木门中,圆滚滚的裁缝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看看一跳一跳追过来的少年。
  “你们这是做什么?”
  “瘸子官兵抓强盗啊!”
  屋子里爆出一阵大笑。
  誉的扑克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恼怒的潮红浮上俊美的脸,他咬牙切齿的低吼,“可恶!”
  屋子里再一次响起脆亮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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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颓尽后的夜很安静。
  零落单手提灯站在院子中,橘黄色的光芒以她为圆心悠然散发。偶尔风过,海蓝色的发飘入灯光被镀上一层金色的边线,越发显得整个人柔媚而不失伶俐。白色独角兽陪在主人身边,以同样的姿态守望着暗色的远方。
  这一站,不知不觉中月已升上中天。
  又一阵风过,零落抖抖肩膀,探手将琉璃灯放在身侧的青石桌上,拍拍独角兽的头,“罗利,你说它今天会不会来?”
  独角兽打了个响鼻,鼻子轻轻摩擦着她的手心。
  她哀哀叹气,认命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酥饼,“再吃下去我会变成大胖子的,这是最后一块,今天晚上最后一块……”
  罗利见到食物,漆黑的大眼中火花闪耀,不等她说完抬起前啼仰颈便抢。
  啊……最后一块美味因为疏忽被咬去了一大口!零落迅速拨开独角兽的大头,痛心疾首地低呼,“这个混球罗利,前几个都是你吃掉一大半,最后一块还要跟我抢!”
  罗利咧嘴,若是它有人类那样丰富的表情变化,想必此时已在哈哈大笑,想停也停不住。
  真是好委屈!零落心有不甘地扯住马鬃使劲摇晃,“给我吐出来,笨蛋罗利,吐出来!”
  罗利快速吞下口中的食物,眼睛死死盯住她手中的另外半块,见有机可趁便完全顾不得颈上的疼痛,一口咬了过去。
  “啊!”零落发出一声惨叫猛然向后退出几步,双手交握护在胸前,一脸泫然欲泣,“罗利,你太过分了……”
  独角兽得意地打个响鼻,低下头努力咀嚼又成功得手的一小块美味。
  零落险些掉下眼泪,看着手中仅剩的一小块点心,恶狠狠的决定,“明天早上你没饭吃!”
  对方则不以为然地摇摇脑袋,柔软的鬃毛随风飘动。
  倚窗而立的翼合了合眼,夏日里凉爽的夜风带着微醺的花香扑面而来。
  正当零落与独角兽纠缠不清,几乎大打出手的时候,一缕暗绿色的光芒由远处飘近,在四周盘旋了几圈后小心翼翼的靠近零落。敏感的独角兽首先仰起头,低哼一声,光芒小小的身体旋成陀螺状,瑟缩着后退。
  零落抬起眼,厉声一喝,“罗利!”
  独角兽一个机灵,下意识张开觜,一小块酥饼顺利落入其中,她凶巴巴的命令紧随其后,“寄存,敢私吞后果自负!”
  罗利当下瞪圆大大的眼睛,食物卡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零落收回心神合上眼,手指在额头划出倒置五芒星,一束金色强光由额头射出,在空中凝结成奇形怪状的祈祷文。散发出淡黄色的文字排列整齐,围在暗绿色幽魂的四周盘旋游移,无限扩张之后猛然缩紧,到达一定限度后再次反弹。受惊的幽魂仓皇四顾,低沉的绿色时亮时暗闪烁不定。
  “夜之神弗洛蓝,解我封印——”
  解印咒一出,零落向上摊开的手心中分别升腾起两束金色光柱。昏黄的光芒将文字和幽魂团团围住,形成了一个金色半透明的茧。其中,祈祷文字正逐渐融化,浸透幽魂暗色的身体。
  翼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
  不多时,金色的茧裂了开,暗色的幽魂已经不见——一个纤细的少年型态浮现在黑蓝色的夜里。
  风携花香而来,卷起零落海蓝色的长发,幽灵的眼泪滑出。
  它未张口,声音飘荡在风中——
  谢谢。
  “回去吧……”零落淡淡一笑,一枚小石子被昏黄的光裹着,从她身前升起。
  幽灵点了点头,咻的一声消失在小小的石头中。四周明亮的金色迅速溶解,掩没在夜的浓重中。
  目瞪口呆的翼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夜之祈祷……”
  据他所知,这种法术属于高级守护魔法,四方神祗中也只有夜神的侍者才拥有这种能力。虽然眼前的少女隐约有着神祗的气息,却断然不可能是朱雀。司火的朱雀一身艳丽,是亘古不变的红发金眼。而零落的发色却更偏于东方,然而这一代青龙继承人是男子。
  “你是谁?”翼满心疑问。
  零落握住小石子,回头一笑。“零落。”零落——这就是全部回答。
  他看着她翩然走近,白玉一般的手掌覆上自己的额头,眉间猛然传来一丝丝暖暖的疼痛,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扯下,冷冷质问:“你想消除我的记忆?”
  她清澈的眼睛中亦是清冷一片,“有些东西不如忘记。”
  那手指握在掌中竟也如玉般冰冷, 翼沉吟,“如果始终无法忘记呢?”
  “沉在心底,让夕阳带走。”她顽皮地眨跟,一瞬间仿佛恢复了白日时的活泼,只是眼中温度依然未变。
  “你每天都看夕阳吗?”
  “上天的恩赐,要珍惜呵……”零落笑着,露出小小的贝齿。
  要珍惜呵——
  为何如此温柔的言语听起来却充满了无助和悲伤?仿佛是最无奈的选择。
  探身去拉她另外一只手,不期然碰到她一直握在手中的小石头。坚硬的石头已被体温捂热,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这,并不是戏。”盯住她的美眸,翼笃定地说。
  “人生如戏。那些背叛、伤害、莫须有的痛楚都不重要。”
  零落俏颊上浮现一丝戚然,让那笑蓦然化为那日舅舅手中的利剑直直捅进他的身体,回忆和着鲜血,疼痛蜂拥而至。
  “那什么才重要?”翼低吼。
  反握着他的手,他的悲伤和痛苦传达到零落心里。她轻声低喃,“活下去,怎么才能活下去,更好的活着,如果太痛就干脆忘记。”
  翼怔住。
  她将小石头放在他手心,“至少,我们还拥有活着的权利。感恩的同时,更要珍惜。”
  珍惜,又是珍惜。
  这条命是沧煌从死神手里硬夺回来的……他凄厉的呼喊犹在耳边——
  “王,王,你是我们的神,你一定会安然无恙,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国等着你回来……”
  疼痛涌上心口,他一把扣住零落的咽喉。“你到底是谁?”
  直视着他显露狰狞的眼,她淡淡笑起,脸上没有一丝恐惧的神情。“是场梦。”
  “梦?”翼蓦然加重力道。
  “只是一场梦。”她重复答案。窒息的痛苦覆面,却无法成功抵达清澈安宁的眼底。
  梦。浮生若梦,何况是人。
  眼凝视着眼,世界悄然无声。清凉的风中弥漫着花的香,一点点将夜陶醉。零落,正是其中一则玫瑰色旖旎的梦。
  不过是空梦一场。
  翼凝视着她好半晌,终于收回手。
  零落的眼神沉了又沉,颈间指印清晰可见。叹息掉在夜里,那是他的名。“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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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多久没有这样因为睡不着,坐在窗台上看月亮了?上一次这么悠闲还是去年生日时,那日整座玄武城都在为他们的小皇子庆生,他也因此被赦免,不必埋首书堆刻苦地背诵各式奇异的攻击咒语,可以休息一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再有几日他就满十六岁了。玄武神祗的成人仪式要在这种荒郊野外举行,其实也蛮不错的……
  翼摊开手掌,躺在手心的小石块散发出隐约的暖意,握得久了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温暖谁了,抑或是,互相温暖?
  掌心传来的温暖令人困惑,他合上眼,脑海中涌现记忆的碎片,不停交叠。
  舅舅狰狞的笑着,涕泪横流的母亲一句句一声声“孽障”敲进心窝。
  沧煌硬生生咽回满口的鲜血眼中净是绝望,“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国等着你回来……”
  心头一阵抽痛,他咬紧牙关,沾满血腥的画面逐渐淡出,有阳光照射进来。
  “慈悲的夕阳会把悲伤全部带走……”零落微微仰着脸,悲伤顺着脸颊滑落。
  “你到底是谁?”那是自己绷紧的声音。
  零落笑靥如花,回答,“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他喃喃自语。不知何时摊开的掌已成拳,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足以证明一切并非虚幻的梦。
  一切非梦,偏偏如梦似幻。
  温热的呼吸喷在脸颊上,翼伸手揉了揉独角兽额头的软鬃,于是得到了一个亲昵的摩擦。
  “罗利……”他记得零落是如此唤的。
  独角兽立起耳朵,明亮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翼幽然叹息,“你也想告诉我一切不过是场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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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周梦蝶。无沦是庄周的梦,还是蝴蝶的梦都会在睁眼的一瞬消失殆尽。
  昨夜吹着凉爽的夜风趴在台上窗沉沉睡去,今晨睁开眼,梦中的少女和独角兽统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侍卫队队长盈满激动的眼睛。
  沧煌屈膝跪倒在地,亲吻他的衣襟。“王,我来接您了。”
  翼坐直身,清晨明亮的阳光洒满年轻的面庞,于是他微微眯起眼。
  梦,终于醒了——窗外竹竿上晾着的衣物和屋里桌上摆着的水果都是梦的残骸,梦的灵魂已经消失,他也该清醒过来了。
  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翼转头看向忠心的侍卫。“今天是何时了?”
  “十一月五日。”沧煌回答。
  他满意地点点头,摊开手掌。“我们走吧。”
  四周的景物——简陋的木屋、木桌、晶莹的水果,搭在树杈间的竹竿等等所有和那场梦有关的东西,全部因这句话而逐渐淡化,最后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温润的阳光将翼完全纳入怀抱的瞬间,金色光芒以他为中心,忽如浪潮般灿涌散开。一身明亮的少年颀长的身形迅速抽长,与此同时暗色“玄”字印缓缓浮出额头,迸发出强光后逐渐浸回肌肤,及肩短发也在这一刻蔓延成黑亮的小瀑布,蜿蜒至脚下。
  跪倒一旁的沧煌凝视着浑身金灿发光的主子,忘了呼吸。
  那就是玄武神祗的成人仪式,简单而隆重。
  这一天是光明历二二一年十一月五日,玄武翼的十六岁生日。这一天,小少年长成大人样,正式继承了北方之神的位置,成为玄武王。
  梦在这一天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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