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强吻事件以后,韩林跟李贵的冷战,已经持续了三天。
说冷,其实是单方面的。这几天韩林出尽百宝的哄逗李贵,可惜收效甚微。
只有和他商量比赛的菜单时,才「好」,「行」,「不妥」,惜字如金地对他说上几个。
唉,虽然幷不后悔吻了他,但是……郁闷。
而那厢,李贵的郁闷心情比起他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从孟方回处回来时,孟大哥送了他几包极品的毛峰、雀舌、龙井等等好茶,他当时还暗自里想,干脆就以茶为料,做几道毛峰石榴球、龙井滑虾仁、雀舌佛手酥、泮糖香茶夹给韩林尝一尝;现在,要想吃到他的茶宴?做梦。
但最让李贵郁闷的事,莫过于他对韩林的吻……居然有感觉!
是因为他没有经验的缘故吗?为什么韩林的吻让他四肢发软,心跳加速,脑子里一团浆糊?小说上都说,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对他的吻产生这样的反应不是吗?
他爱上韩林了?怎么可能……他和韩林认识才多久啊,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使到了现代,也不能对不起爹娘。
还是说,他天生淫贱,对每个人的吻都有感觉?不要啊!他虽然没想过要做柳下惠,可也不能和圣人讲授的理义之道相悖这么远吧……
可是,韩林的那一吻在他的脑海里无论怎样也挥之不去,越是想忘掉,那种口腔中的触感反而变得越鲜明。
更可怕的是,这种感觉令他的全身发热,最后,热量总会聚集到某一个羞耻的地方,让那里变硬变大。
这么多年以来,清纯的他除了在宋朝,有一次仁宗皇帝大宴抗击西夏的将士时,喝了一碗鹿血鶏蛋羹后有了这样的反应外,就是自慰的经验都不曾有过。
向来夜里连梦都不大做的李贵,这几日烦恼得辗转难眠,连眼袋和黑眼圈都冒了出来。
他的变化被韩林看在眼里,真是心痛得不得了。
才几天呢,那么精致的一个可人儿,竟憔悴如斯。
他以为李贵会这样,是因为极度厌恶他的吻的原故,所以也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自己这么帅的男人,有着不管男女都鲜能抗拒的魅力,想不到竟有被心仪的对象深恶痛绝的一天。
唉,想不心灰意冷都难。
冷战第四天,韩林正坐在凳子上发呆,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董事长……」
回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幽灵秘书杨邴。
他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难道,你把我的生意搞垮了?」
「怎么会?」阿邴急忙澄清,「我妈说您这几天失魂落魄,我放心不下才赶来的。」看他一副面呈菜色的样子。呵呵呵,果然,这个董事长没有我就是不行……陷入无比的自我陶醉中。
这时,李贵从楼上走了下来。
阿邴立正,敬礼,声音宏亮地说:「李少爷好!」
李贵见是他,对他笑一笑——他前天听杨妈说起才知道,原来她儿子阿邴就是韩林的秘书。
阿邴一溜跑到李贵跟前汇报:「我大姐就着您做的菜,一顿能吃两大碗饭呢。」
「是吗?」听他这样说,李贵也很高兴,「改天我再给她做几样糕点吧。我看见厨房里有蓝莓蜜饯,加在枣泥糕,核桃酪和西米布丁里,甜中带酸,她一定爱吃。到了夏天,我再做冰镇酸梅汤给她配点心。」
「还有您做的那个酸烩菜,明明看着和韩国辣白菜差不多,可用来煮汤拌面,味道就是不一样,我妈都觉得奇怪,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秘密佐料。」
「那是辽……」李贵险些脱口而出,那是照辽国契丹人的方法做的。
还好把剩下的话实时吞进了肚子里。
赶紧改口蒙混过去:「等会我把做法写给你,杨妈看了,就可以自己做了。」
这两人有说有笑,却不知韩林看在眼里,烧在心里。
妒火烧呀烧呀,就快火光冲天了。
岂有此理,阿邴全身上下有哪一根头发丝比他更英俊了?
为什么阿贵对他那样和言悦色,对自己却一凶二恶?
按捺不住心情,他蹭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惊得一边的两人齐刷刷回头看他。
看着李贵略显细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自己,如同一大桶冰水浇在心头,火,顿时熄了大半。
走上前去,放柔声音对李贵说:「你要的那套景德镇梅开五福盘和卷枝蔓草小汤碗已经运来了,要不要去看一下?」
心里苦涩地想:这一次,想必又只会得到他『好』一个字的回答。
谁知李贵并不作声,只是看看他,又看看阿邴,半晌,终于开口:「阿邴,你……可不可以吻一下我?」
既然不知道自己是爱上了韩林还是天生淫贱,不如来做一下试验。
「什么?」
听到他石破天惊的话,在场的另两位男士异口同声地大叫起来。
韩林向阿邴望去,眼光里含了无数把尖刀,刀刀淬毒。
他用眼光问阿邴:「你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怎样勾引他的?」
阿邴吓得差点真的伸手去挡那些无形的飞刀,他也如坠云雾呢。只好一记眼语飞回去:「天地良心,他是老板你看上的人,借我十个豹子胆也不敢有这非份之想啊!」
察觉不到两人间的硝烟弥漫,李贵又自言自语地开口了:「要真是后者,我只有悬梁自尽了……」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韩林还是听到了。
可是这一句话比前一句话更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李贵遇上了什么无法解决的大难题?
一思及此,他伸手拉住李贵的手,不顾他的挣扎,把他拉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麻烦?李贵苦笑。的确是大麻烦,可惜没有办法对你说。
见他不语,韩林继续追问:「你还不相信我的能力吗?不管是什么问题,我都能给你扛下来。」
见他的嘴闭得和蚌一样紧,韩林也无可奈何,只得转移话题,提醒他:「后天比赛就要开始了,以你这样的状态,只怕……」
李贵闻言,终于开口了:「你不是说就是我做的菜像猪食也能夺冠吗?」
「哈,看来你的头脑依然很清醒嘛。」
「我渴了,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喝的?」李贵突然说。也许,喝点儿什么,能缓和一下自己的心绪。他现在一看到韩林脑髓就会变成浆糊。
「酒你喝不喝?」
「无所谓。」
于是,韩林给他斟了半杯LARSEN甘邑白兰地。
李贵接过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起来。这些又苦又涩的洋酒,一点也不合他的胃口,但是现在,他需要酒精来平复看到韩林时的紧张感。
可是他本就不是酒量大的人,半杯酒还没喝完,双颊飞红。那双一向清澈洁净的眼睛里,也慢慢浮上了一层迷蒙的氤氲水雾,半睁半闭之间,平添了几分冶艳风情。
当韩林担心他喝醉而上前拿走他的酒杯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让他把持不住的诱人景象。
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摩梭李贵那桃红色的樱唇,韩林发出一声像呻吟一样的叹息:「阿贵……」
剩下的话语,悉数被淹没在两人交迭的唇瓣里。
良久,韩林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却看到李贵木鶏一样毫无表情的脸。
「阿贵?阿贵?」不会是打击过剧患了失心疯吧?一个吻而已,有这么夸张吗?
突然,他看到两行眼泪,从阿贵的眼眶滑下。
接着「哇」一声,李贵紧紧抱住他的肩背,痛苦起来。一边哭,还不忘一边揪住韩林的菲拉格幕(Salvatore Ferragamo)高级亚麻衬衣抹去满脸的眼泪鼻涕。
韩林这下更纳闷了:要说李贵讨厌自己吧,想走开他又死死抱住自己不放;要说他不讨厌自己吧,又怎么会被自己吻一下就号啕大哭?
他虽然自负,也还没有臭屁到认为李贵是喜极而泣的地步。
唉……他仰天长叹。
而这时的李贵,脑整里混乱得好象浆糊一样。他自己也想不透,为什么当韩林一吻住他,那种熟悉的四肢发软心跳加速全身又热又痛的感觉袭上来时,自己就鼻子发酸想哭。
或许,只能解释为,除了哭,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干什么了。
*****
两天后,中国中央电视台的演播大厅。
「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
「要是比赛过程中有什么突发事件,给我打个手势,我会想办法。」
「知道了。你已经说过三次了,不要这样啰嗦好不好?」
「那我下去坐着了。」
「快去快去。」省得在他眼前晃得他心神不宁。
这是在中国烹饪大赛的比赛现场,就快要清场了,韩林和李贵在作最后的确认。
前面宽大的流理台上摆满了各种食材原料,两名助手站在李贵的身后。
趁着没有人注意,韩林一把将李贵拉到自己胸前,用风衣前襟遮挡掉所有人的视线,迅速地在他的唇上亲一口,又迅速离开,说一句:「好好比赛。」,就走到贵宾席去落座。
留下李贵楞在当场,既而回过神来,却也发作不得。
偷袭成功的韩林,大马金刀地坐下后也继续脸挂傻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李贵做准备工作的身影。
自从李贵在他怀里大哭过那一场以后,两人的关系,算是大大的改善了。虽然阿贵仍旧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但至少肯和他说话。这又让韩林在无边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线迷人的曙光。
而临比赛前能接一下吻,心情就会变得像在三九天吃到一碗热腾腾的莲子鸭丝黑米粥一般的愉快。韩林越想越高兴,忍不轻声哼起来歌来。
看着看台上一脸的笑容的韩林,李贵有上前去大骂他一顿的冲动。他怎么能够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吻自己呢?难道不知道这样会让他分神吗?
「师父,您过来看看,我把鲍翅排成这样的形状行吗?」一名助手问。
李贵答应一声,连忙走过去。
现场紧张的气氛容不得他多想,或者说,正好借机逃避吧。
借着比赛,让自己不再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韩林的吻,和自己的心……
不一会儿,比赛开始了。
各名选手分别从司仪处抽了一支签,然后根据签上的内容,分别做一道冷拼,一道热菜和一道汤菜。
当然,这三道菜一定要与签上的主题相符才行。
李贵抽到的签上,写着「江南春色」四个字。
吁出一口气,李贵心里暗叫万幸;他偷瞄到旁边代表山东的那名厨师的签上写着『骇客帝国』,要是那支签被他抽到,还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
暗笑一下,李贵回到属于自己的流理台,指挥着两名助手,忙碌起来。
韩林看到李贵将十数颗燕子的心脏雕成了不知什么形状,放在草菇老抽里滚一滚,再用猪网油包好,填入已经去除内脏的锦鶏肚子里;用荷叶和草绳把鶏捆扎好,在外面涂上粘泥,然后放在大火中烤。
『这样的做法,和叫花鸡类似啊。』韩林心想。
接着又见李贵拿出几只香梨,削去皮后榨汁,再将燕窝放进梨汁里,一同入锅蒸。
『这样,就可以让梨的香甜全都被吸收到燕窝里了吧。』韩林又想。
然后又见李贵把鲤鱼须用香油略略炸一下便捞出,装进一个盘子里摆起造型来。
这道菜,应该是冷拼吧……
原本看着流理台的韩林,眼光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李贵的身上。
穿在别的选手身上难看的厨师服,为什么穿在阿贵身上就变得说不出的潇洒动人?
像这样专注于工作的阿贵,就好象一个耀眼的发光体,无论动静,都能深深吸引住众人的目光。
厨师帽衬托下的小脸,更是只能用眉目如画四字来形容。
好想再亲他一口……韩林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这时李贵已经取出烤好和锦鶏,掰去干泥和荷叶。韩林以为他会就此将锦鶏腹中的燕心取出,谁知李贵又在鶏身上敷了一层珍珠米调成的糊,然后,将整鶏放进花生油里煎炸;又在旁边支起一只大锅,锅里装满沸水,再在大锅里放一只装满香料的小锅,最后把炸好的鸡放进小锅里熏煮。
真是……连尝遍南珍北错的韩林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做法。
全神贯注的工作中,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李贵给已经摆好造型的冷拼刷上一层亮油,刚直起身,就听到司仪说:「好,时间到。我们的各位选手也都已经完成了各自的作品……」一通废话。
每一个选手的菜品都被拉近到镜头前,详加介绍。
李贵的冷拼,名为『淡柳栖鸦』,是将冻成嫩豆腐状的紫羊奶醍醐削成薄片,整齐地排在圆形淡绿色瓷盘里打底,以鲤鱼须为柳条,鲥鱼卵为刚刚抽出尚未变成绿色的柳芽,以椿芽拼成小小两只麻雀的样子,既栩栩如生,又与菜名贴合。
这醍醐之嫩,鱼须之脆,鱼卵之沙,椿芽之香就不必多说了,再仔细一看,每根鲤鱼须的下半截都被李贵剖成了三、四根,以表现出柳条分枝的样子。每根鲤鱼须的直径不过一二毫米,这样的刀法,怎不教人叹为观止。
热菜名为『碧桃烟霞』,只见在白色的椭圆形瓷盘中,将红烧的鱼翅排成扇面,又将清蒸的瑶柱片成长薄片作扇骨;在扇面上,点缀着用燕子的心脏雕成的碧桃花。
碧桃花的特点,是血红而重瓣,能把小小的燕子心脏雕出九层花瓣的花朵,靠的自然是李贵的刀功;而这『花朵』的味道……一咬开酥脆的外壳,沁人的馨香就立即扑舌而来,那香味千变万化,既有肉香、油香、米香、酱香,又有泥土的芬芳、荷叶的清香,更兼自然界中各种香花馥卉的味道,相互融和,却又幷不混淆。
所以比赛后,有一位评委这样评价:只吃了一口李师父的『碧桃烟霞』,我就觉得自己好象从赛场一下来到了阳春三月的江南水乡,那里草色如茵,繁花似锦;我和妻儿正坐在一个小荷刚刚冒出新芽的池塘边,以青空流云为幕,以芳草娇花为席,心情畅快地吃着满汉全席……
真是比苏轼所谓的「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的意境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汤菜,则名为『梨花榆火』,分装在海螺形的小汤碗里。汤底是用海八珍——鲍鱼、海参、鱼翅、花胶鱼肚、鱼唇、裙边、干贝、明骨、雪蛤熬成,汤色晶莹,浓而不稠,然后将又面又甜的榆钱和已经充分吸收了香梨精华的燕窝煮在汤里就大功告成了。
正所谓「梨花榆火催寒食」,这道并无多少花哨的汤菜,将那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淡淡春愁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贵这三道菜,依冷热汤菜的顺序分别表达了初春、仲春、暮春的江南之景,不要说座上的数十名评委,就是自以为深知李贵实力的韩林,也被震摄当场,然后才因为香味而口水汇流成河。
可是还有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评委发难问道:「李师父是代表广东的厨师,可是这三道菜,似乎看不出什么粤菜的特色。」
听得韩林大是恼火。这一干评委他早已重金打点过,何况阿贵的三道菜可说是几瑧完美,怎么还有人这样不识时务?
他正欲召来阿邴去打听一下这个评委是何方神圣,却在这时听到李贵胸有成竹地回答:「那道『碧桃烟霞』的做法,是古人发明的『炮』法,早在《礼记,内则》里就有炮豚以祭祀祖先的记载;最初将它应用在烹饪上的,正是岭……广东人,民国的时候,著名的西园酒家就用这种方法给督军太太陈夫人做过一道『五彩炮驼峰』。」
李贵嘴里一边解说着,心里一边暗叫一声:『好险!』
还好自己只是嘴上和韩林抬杠,但私底下还是为比赛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不然,这回可就要出丑了。
真是……神了。这是观众席上所有人的想法。
因为再也没有哪一个厨师能和李贵一样,连《礼记》这种老骨董都能如数家珍地引经据典,堵得那个评委哑口无言。
最后,李贵无可争议地夺得了冠军。
「李少爷真的好厉害,他真的只有二十岁吗?董事长……董事长?」
天哪,阿邴心中发出一阵哀号。谁来救救他们家一副处于白痴状态的大少爷?
可是引起阿邴的苦恼的当事人却仍旧浑然不觉,此刻他的眼睛里除了场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冠军,再也容不下其它的任何人事物。
不卑不亢的态度,清新冷冽的神情;被白衣裹住的身体看来纤瘦,内里却承载着丰富的学识,善良的心肠,柔和的性情;简单的一举手一投足,就能牵引住观旁观者的全副心神。
这,就是李贵,就是他深深喜欢着的人儿啊。
其实,韩林的心里此时一片清明。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一个名叫李贵的情劫里,永无超生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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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鼎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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