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之前,我一直是沈家最令头疼的人物。因为我是个无形的浪子。整个京城都知道沈家长子沈明堂是个纨绔子弟。这让我老爹很是觉得耻辱。但他拿我没办法,因为我很少呆在家里,终年带着我的宝贝鹰儿浪迹天涯,他找不到我。
后来我做了一件错事暴露了行踪。立即便有人来追我回去。那个人就是我家小弟明玉,他师承剑圣,真打起来我未必是他对手,于是我便逃了。一直逃到苗疆。
云贵之地,多重山峻岭,绝少人烟。林生瘴气,山多云雾,间或有苗人居住。看起来也算山明水秀,苗族人虽然未曾开化,野蛮愚昧,但也有美丽的姑娘和醇厚的酒。有这两样东西,对男人来说就足够了。我不介意在此多呆些时日来甩脱我那缠人的小弟。
有一夜明月当空,我忽然有兴致,抱了酒坛上了山颠自饮自酌。
酒半酣,原本安睡在我肩上的阿月奴却忽然惊慌失措的拍打着双翅在我身边惊扰的个不休。我心里暗惊。阿月奴是我在蒙古荒野上捕获的灵鹰,百兽见它只有退避三舍的份,是什么让它惊慌?
侧耳听去,山涛阵阵,并无异状。
我起身四处环绕,只见得处处月光如银,四野生烟。刚欲坐下,却有一抹暗红的光芒如电光直逼过来。阿月奴厉声尖啼起来。
我身影错开三分,堪堪避过红影。它却不依不饶如鬼魅又缠身上来。
我大笑,不知死活,少爷也只好拿你泡酒了。一缕指风弹出,凝了十成功力打在那红影七寸之上。早已看出那是一条极其罕见的赤炼蛇,浑身已有暗芒闪烁,想必已有百年的寿命。
红影从半空摔了下去。我走近捻它起来,想要丢进酒坛之中。那畜生诡诈如狐,方才竟是诈死,等我拿它起来闪电般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才真正气绝。我又惊又怒,想不到被畜生欺骗。想了想又觉得好笑,难得这畜生这等聪明。
手臂暗暗浮起一道红线,不觉如何痛,只是全身力气似乎都离开了身体。
阿月奴在我身边徘徊不休,半晌拍翅飞去,想必是唤我小弟前来。那小子号称医尊传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过看这蛇毒蔓延的情形,等他前来时我怕只剩一堆白骨。
蛇兄蛇兄,你我同葬这山颠也算有缘了。我说罢伸手欲拿酒坛,却半分移动不得,不由苦笑起来。临死没有酒喝可大大不妙。
正胡思乱想。却听身后有人轻轻一笑,低暗柔哑的声音响起,你们汉人还真无聊,临死还不忘了喝口酒。
宛如水银泄地的声音,好听的让我一时间竟有力气转头去看。
那一眼,便让天地从此失了颜色。
仿佛月光精华都凝聚在那人身上,仿佛漓江的山水将翠色全都堆叠在那人眉眼间。斜飞入鬓的秀丽眉尖,清水分明的丹凤双眼,在月光之下,略带戏谑的看过来,隐隐有着冷冽锋芒。我失却言语。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茅屋里,窗外是潺潺水声,满室阳光让我知道捡回一条命来,左臂上暗红的痕迹似凝结一般不再蔓延。想必是那月光一样美丽凛冽的人救了我。
推门出去,见到人间仙境。四周芳草菲菲,山花烂漫,不远处一道瀑布悬挂下来,水声轰鸣。
“你醒了。”那声音又响起,低低柔暗。
我转向她。第二次见了,却还是惊异。月光和她在一起月光便失了颜色,日光和她在一起日光便失了颜色。她好像天生就是来夺万物光彩的。
沈明堂也算花丛间风月高手,否则不会得无形浪子之名。此时却只能呐呐一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她轻笑,眉间还是有冷冷锋芒。“我叫玉海棠。我不是女人”。
我愣住。她一身苗女装扮,长发之上银饰宛然,却说自己不是女人。
她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淡淡道,从小便有人取笑我长的像女人,我便真的做女人打扮,好让他们知道,长的像女人打扮成女人又如何,我玉海棠便是玉海棠。
最后那句锐气凛凛,桀傲之气破空而来。我一时愣住。这僻塞之地,竟有如此人物。不枉天地生他这般神秀。
玉海棠是天底下最刁钻人物,留我住下,为了让我尝遍百草看何物能解百年赤炼红线毒。我并不介意,这条命是我欠他,他要试药尽管让他来试。能日日看他喜笑怒颦,百般变换神色,世上不知多
少人羡慕。
几日之后便知他不是寻常人物,他眉宇间自有傲然之色,不时间也有身手一流的苗人前来这湖畔茅屋来参见他,神色中全是恭谨。他不避讳我,坦坦荡荡的在我面前听那些人唤他少主,将苗疆大小事宜一一禀告。
苗疆七十二洞共奉三苗教,想来他便是那个神秘古怪的三苗教的少主了。以前也有耳闻,只是想不到是这般神秀人物。
茅屋狭小,只得一张床。每夜只得两人同在一张床上睡下。我尽量不靠到他身边,被他发觉,换来他轻轻一声嗤笑。我心里火大,恨不得扳过他身子来贴身糅上,管他什么天理伦常,什么苗疆少主,先狠很亲上他的嘴让他再笑不出来再说。可一想到那清水般的凤眼里冷冷锋芒,又暗暗压下,强忍着怒火睡去。
他甚是喜欢水。一日试过新药,我信步湖边。却见他站在瀑布急流之下,迎着迅若奔马雷霆万钧的瀑布直冲而上。
他自然被瀑布冲了下来,跌落在湖。他却不气馁,重又站到瀑布下,再拔起身影向上冲去。我见他一次次在瀑布下冲起,跌下,以为他势必要跃上瀑布才算罢休。谁知,他竟大笑着离开瀑布涉水上岸来。
日光映着他浑身水滴,折射万千光芒。他便那样湿漉漉坐到我身边草地上。满脸畅快笑意。
我躺下懒懒晒着太阳,跟他讲,我以为你一定要冲上瀑布才算罢休。
他笑着看瀑布水流,尽兴了,不玩了。
这样绝然的话是只有他才说得出来的。我抬头看他,他却只闲闲看四周花草,水滴沿着他额前发丝颗颗滴落下来。
有什么在我心里灼热燃烧起来,蔓延成大火。我和身将他扑倒草地上,俯身看着他平静的双眼。
那样平静无波的眼神让我失去最后一点理智,再不迟疑的撕开他的衣衫。
“做什么你。”他终于怒起来,漂亮的丹凤眼里盛满酒液燃烧一般的纯烈火焰。
我们都忘记了武林高手的身份和事实,在湖边的草地贴身厮扯了起来,完全是山野农夫与人打架的样子。
他终于被我牢牢压在身下,气势却不减,双眼依旧逼视着我。
我俯身吻上那双美丽的眼睛,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这么做了。
然后是他抿紧紧的薄薄双唇。我并无半分怜惜,从始至终狂暴的拥抱着怀里那因疼痛而轻颤不已的纤柔身体。
海棠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毫无声息。直至我放开他,才发现他原本氤红的双唇已是惨白一片,上面凝着珊瑚似的血珠。他在剧痛中竟已咬伤自己的嘴唇。
不是不愧疚。刚想略表歉意,他却重重哼了一声将我推开。
我竟无力起身,红线的毒意发作让我此时动弹不得。海棠从他破碎的衣物中选了一件还算完好的套在身上,不满的看着我,刚才怎么会有那种蛮力的。
他说完脸却红了一下。我笑着看他白玉容颜上慢慢浸来一层红晕,想我家小弟也算倾城倾国,可若论明艳却比不得眼前的这人。
他穿完衣服,却不回去,径自在我附近坐下。我奇怪,难道要陪我在草地上过一夜。
“谁陪你。”海棠的颜色越来越红。我没办法走回去。
我失笑,忘记这一点了。他越发愤怒,转头看湖不理我。
夜色慢慢深下来。我第一次见苗疆的夜空竟是如此繁星闪烁。海棠累极睡去。我身体恢复了些知觉,便慢慢靠近他,将他抱在怀里。他挣扎了一下,终于习惯了另一个人的温度安心睡去。
第二日便有人将刀子架在我脖子上。若没见过海棠,这苗女也算难得美人。她满眼愤怒,要我发誓不会负他少主。
我笑。刚欲回答。却听玉海棠淡淡声音,“秋水,放开他。我这一生如何,不必别人承诺。”
还是这般傲气。我赞叹的看海棠唇边如风无痕的笑意。他是聪明人,早知世间事变幻无常,惟一能把握的就是自己。
是夜来了许多人,火把将半个夜空照亮。小小的茅屋被钩绳四面拉开,墙壁倒塌,将一切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个美艳的女子排众上前,威势惊人,海棠,跟我回去。
海棠向我怀里缩了一下,眼波流转的看向那女子,“姐姐也看到了,我现在不想回去。”
我隐忍不做声,不知海棠这次要做些什么。
那女子怒极,转而悲愤,“你是苗疆的少主啊。跟汉人勾结,可是叛教的罪过。”
海棠不回答,却贴身抱住我,轻声在我耳边腻声道,“抱我。”
我浑身血液一滞。海棠却已缠身上来,吻住了我。
火光之中,那女子惊骇欲绝看我们在竹床上翻覆。
片刻之后,众人褪得干净。湖畔又是一片沉黑。海棠倦倦闭了眼睛,我手在他光滑身体上慢慢拂动,缓解他激情过后疲惫的身体。
“苗疆一向是我姐姐治理的,她做的很好,可惜名义上少主却是我。除非她嫁给我,否则我今年满了十七岁之后,她便不能再管理任何事情。我可是她亲弟弟。” 海棠轻声叹气。“苗疆对她来说很重要。我还是走的好。”
我安慰的拍拍他肩膀。这个事事出人意料的小孩子的心里也藏着对亲人的温柔。
“跟我回中原吧。”
“真的啊。”
我点点头答应,料想爹爹见到海棠不知会不会把我打出家门。
回中原的路,并不太平。海棠被认为是叛教,被一路追杀。
我的功力意想不到的慢慢恢复,一路上倒也无大碍。直到行至雾都山,海棠毫无预兆的晕了过去。苗疆杀手大举出动,我抱着昏迷的海棠且战且褪直到雾都山上。
海棠虚弱万分。我激战三日终负重伤。困在山洞之中。
我心痛望着海棠时晕时醒,叫他千万坚持,我家小弟或许正赶来,他是医尊传人,一定能医好他。
海棠却笑,没辙,百年赤炼又叫火媚。毒素积累体内,若与人交合,则可以解毒。可被传的那个人可就没得救了。
我愣住,心若刀割。海棠却笑,“没事,我一直只听说没试过,还真挺好玩的。”
阿月奴的啼声半空响起。
小弟和另外一个男子联袂杀上山来。海棠依然带着笑意晕在我怀里。雾都山上云雾弥漫,丝丝寒凉。这绝色而骄傲的人,只将人生当做一场游戏。生生死死不在他心上,世间万物,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各种玩意而已。他一向如此,他说尽兴了,就不玩了。
我握他冰凉手指,淡淡叹息。
海棠终于被他姐姐带走。那女子深夜独自上山来,语气切切,火媚的毒也只有苗疆的人能解,请让她带海棠回去。
海棠不置可否,与她下山而去。临行回眸一笑,你说过要带我去中原的。
我点点头,再次应他,是。
他飘然归去,满山月色,顿时黯然。
十六岁离家后,我第一次回了长安。小弟和那个叫莫苍云的男子继续浪迹江湖寻找明珠去了。沈家子弟,似乎都有逃家的习惯。小妹这次更离谱。先帝遗诏赐婚,她和皇帝行了大礼接了皇后玉印后居然逃婚。
老爹定然说是我带坏的。他一定会如此说。我了然于心的微笑。长安城巍峨恢弘,我行在青石街上
,只觉苗疆的月色山涛竟恍惚如梦。
那一年我洗心革面,先是参加科举中了探花,然后官拜御史,成了浪子回头的真实事例。
往昔那个无形浪子消失了一切痕迹。当朝御史沈明堂是天下皆知的循规蹈矩忠良典范。
十一王爷以郡主相许。那年秋天,在父亲欣喜的老泪纵横中,在响彻长安的爆竹声中,我成婚了。
小弟回府贺喜,却拒不参加我的婚宴。我知他记念念不忘雾都山上,那一颦一笑足令天地失色的人儿,是如何苍白虚弱的倚在我怀里。长安的天空淡青如洗。我红袍锦冠引我新娘入府。贺喜声中,间或一个念头闪过,他身上的毒可好些了。
第二年,长安城里有了海棠楼。
我知他来了。我也知他不会来见我。那么那么骄傲的人啊。清水双眸一转,天下尽不在他眼中。朝中人闲时纷纷议论那艳绝天下的玉海棠。我不插话。众人轰笑,长安谁人不知沈御使最疼夫人,对欢场一向冷淡。我笑而不语。
我早已分不清世人的妍媸美丑。锦绣装裹的美人在我眼中再也看不出半分美丽来。眼中众人,皆是平平白纸一般,相差无几。只有一人,在月色之下笑意盈盈,夺了天下所有颜色而去,重彩浓墨,光华灿烂。
后来我去了辽东。当年皇上年仅十余,却心思极重。父亲为自保,令我自放边疆而去。
一去龙巡八千里。辽东深雪之中,偶听街人议论,那城西的海棠楼。
我微微的笑,海棠海棠,你终是来了。
多少年岁月一一划过。我再未见过他。而终有一日,世间再无海棠楼。
是生,是死,是去了哪里。我并不知晓。一日负了皇命再去辽东,但见龙巡依旧。昔时海棠楼已换了他人。
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一壶清茶,远望天边夕阳。
他终于尽兴了,不玩了。
茶水在掌间温温润着。细想当年,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也不过一十三日。而我心上的灼热却足足痛至如今,日日夜夜,不曾停歇。
海棠海棠,这一场世间游戏我陪你玩的可是尽兴?
倘若有来生,万仞山颠,我定等你再踏烟波月色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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