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阴暗无光,无人闻问。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他不想失去楚扬,他不想......
月落星淡,白雾薄蒙的早晨,天仍有那么一丁点灰。
慕平的脚步声在行人稀少的青板路上响起,他额上满布斗大汗珠,眼里含着再无法强忍的泪,仓皇地奔着。
上了小桥,过了潺潺绿水,拂起两岸青茫烟柳,踏过雾湿石板子道,他难以克制的情绪在楚扬倒下那刻溃堤而出。
直奔至了医馆之前,他猛地举起双拳槌击医馆门板,巨大的声响在宁静的晨间突兀响起。
谁人家里养着的犬吠着,夹杂鸡啼破晓,扰醒了枕河人家一方恬静好梦。
“谁啊?”屋里传来,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身着中衣,边系着身上衣带边快步前来应门。
“大夫,大夫救命!”门才开,慕平慌乱地抓住医者的手,就要往回拖去。
“等等,这位大爷,我尚未拿药箱啊!”大夫揉了揉犯疼的额边,大清早被这么吵醒实是有些难受。他往回拎了药箱,这才随慕平离去。
回到了酒肆之内,大夫一进门便瞧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楚扬,大夫连忙走近为楚扬切脉,而后唤过慕平。“他身子这么弱,不好躺在地上。大爷,还麻烦你帮个手,将这位爷送进房里。”
慕平点头,连忙趋向前来与医者一同将楚扬往楼上他的厢房送去。
安置好楚扬后,大夫立即拿起银针为楚扬针灸疗治,慕平瞪着双空洞无的眼远远退在后头,坐在自己房内的椅上动也不动,看着血色尽失的楚扬。
一个时辰过了,天大亮,朝阳穿透窗纸透进房内来。大夫松了口气,拿起被子盖在楚扬身上,收好药箱零碎之物,后开了张药单与慕平。
慕平仍是僵着远望楚扬。
大夫摇了摇头,将写妥的药方塞入慕平手中。“大爷,且先照这帖药一日二次煎服,隔几日我会再来看看,记着别让这位爷动气伤心,这位爷身骨天生有损,肯定自娘胎便带病,他啊,气不得怒不得、心伤不得郁积不得。若伤心动气则必大病一场,这回是来得早,命捡回来了,如要再有下回,那可真是神仙难保。”
慕平望着单子发愣,点了点头,由怀中掏出了碎银与大夫。“劳烦你了。”
“应该的。”大夫收过诊金后摇头离去。
慕平握着那张单子半晌,混乱的心绪好一会儿才自纠结中抽出,他摇了摇头,拭去眼角无用的泪,摸了摸怀中所剩无几的碎银,出门往药材行抓了些药回来。
向来远庖厨的他,买回了药,但火生了半天才生起,又在厨房里找了半天药盅,好不容易东西弄齐了,才现到底几碗水煎熬成药,他忘了问那大夫。
掩面倒入药后,将药盅盖上,他沮丧地跌坐泥泞尘土地上,他始终笨手笨脚一事无成,自幼而长从未变过。
像他这么个无用之人,楚扬为何始终牵挂?
煎熬了几个时辰的药汤倒入碗里,端进房内置于桌上,烧烫的碗沿让慕平的手指红肿不堪,然而他只抹了几下,便靠近床边小心翼翼地探视楚扬。
“楚......楚大哥......楚大哥......”连唤几声,不见楚扬转醒,慕平有些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扬若不醒,这药不喝,热便不退,病就不好,他从来未遇过这等情形,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床边跺足着,不知该不该叫醒楚扬。
后来,药汤也凉了,慕平仍是举不定主意,他无法预料倘若唤醒楚扬,会再发生什么事。
心里头怯意骤生,最后他选择远离楚扬,坐在门口一张梨花椅上,遥望着楚扬,望着楚扬胸口起伏,以确定楚扬尚有一息存在,没有离他而去。
“楚大哥,你千万别有事,千万千万别有事。”慕平喃念着。
几个时辰后天昏暗了下来,他没有起身点燃油灯,只是从眼观换为耳听,听着楚扬微弱鼻息,一呼一吸,在晦暗无光的夜里微微响着。
入夜时,突地楚扬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慕平颤抖地走至楚扬床畔,伸出手指探着楚扬鼻息,他发觉楚扬气若游丝,忽有忽无。
“楚大哥......楚大哥你别吓我......”慕平身出颤抖的手,试探般轻轻摇晃了楚扬身躯。
然而楚扬仍是不动,无血色的脸庞在微微透入的月色映照下苍白得骇人。
“楚大哥!”慕平剧烈地摇起楚扬,他害怕楚扬真的会就这么离他而去。“楚大哥......你醒醒,快醒醒啊!”
楚扬没有回应,他的惨白犹若尸首,无半丝得以存活的迹象。
慕平痛苦地跌坐床畔,双手紧握着楚扬手臂,摇晃着。“别走,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了,求你留下来,留在平儿身边。”大夫骗了他,他说楚扬的命救回来了,然而听闻楚扬愈渐薄弱的气息,慕平胸口疼痛不已。
耳际响起他与绣娘新婚那夜,福伯拚死越过两家分界的墙来,开口说的那席话。
您若狠尽不理会人,不啻是将他往死里推,求生不能。
福伯的话语,哀怨凄沧,在静得叫人害怕的寂夜里不停回荡。
他的闪避一再重伤楚扬,楚扬的心,犹如扬州那把琴,散得支离破碎。
他不想的,他从不想伤害楚扬。他只是怕,怕这世俗难容的情愫哪日摊开,会使两人万劫不复,受尽旁唾骂。
他只顾着自己,一直以来却舍弃了楚扬。
他不该,是不该。
痛哭失声,慕平悔恨地任泪奔流,失去绣娘后,他再也无力承受任何打击,若是楚扬离他而去,那他便真的一无所有,徒剩罪孽。慕平痛苦悔恨着,是他伤了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害得楚扬为他魂牵梦萦痛彻心扉,是他害惨了楚扬。
一声咳嗽,在慕平的哭泣声中响起。
楚扬浅浅吸了口气,而后兴起一阵剧烈的咳。
“楚大哥!”慕平睁起仓皇双眸,探至楚扬面前。他的手,自握紧楚扬以来,便没放开过。
猛烈的咳后,楚扬喘息着。他微睁着目,有种奈何桥畔走了一遭再回来之感。
“药......先喝药吧......”慕平慌忙地想松手,往桌上拿药。
楚扬的手掌反握住了慕平,死紧地,直到令慕平要觉得痛的地步。
“你的手会再伤的。”慕平望着那裹着白布的手,慌乱着,泪不止。
楚扬缓缓开了口。“你不该再对我好。我若死了,对你对我,皆有好处......”
“不,你不会死的。我们要回去扬州,我会与你回扬州,楚大哥你一定要好起来,别舍平儿而去。”慕平僵着的手不敢使劲,怕是一个使劲,便会再伤楚扬丝毫。楚扬的心已尽破碎,无法再承受丝毫打击。
“你为何要说这话......”楚扬幽幽地转过头来,望着泪流满面的慕平。他想伸手拭去慕平眼泪,但却又怕手中紧握着慕平的手若放,慕平又会离的他远远,不再与他想见。
“我后悔了。我不要我死,不要你就这么离我而去。”多年来的纠葛牵缠让彼此走到今日地步,在以为将失去楚扬那刻,慕平才逼迫自己认清事实。
他是爱着楚扬的,自扬州起,到了,迁至苏州,他对楚扬的牵挂从来没有淡过。只是,他一直一直便碍于两人皆为男子的身分,这太过惊世骇俗,他怕人指指点点,于是不断逃离,不断伤楚扬心。
但如今,走过半生,多少风波皆已渡过,人生再无剩下什么。
他该面对的人,扬州双亲,姐姐们,绣娘,他无缘疼惜孩子,嫁为人妇的楚楚,都已远他而走,至此尔后他的性命徒剩荒凉。
这生,为承欢父母膝下,为继承慕家家业,他牺牲了楚扬,令楚扬孤寂半世,如今他回想起一切便觉悔恨,倘若再失去楚扬,那他再独留世间也无用处。
“虽哭......你若要我不走......我便不走......”楚扬张着龟裂的唇,缓缓说着。对于慕平,他有太多不舍,他见不得慕平伤心,只愿慕平有日得以开怀。
“楚大哥,是我对不起你。”慕平懊悔不已。
“前些日子......我接到扬州来的信......扬州的花已经开了......福伯说没了你日日爬上那堵墙......藤蔓绽得四处都是......”楚扬松开了慕平的手,想抹去他的泪,但泪水不止,湿润了他的掌心。
慕平不再躲避楚扬的碰触,他闭起雾气弥漫的双眼,静静坐在原处。
“福伯他还好吗?”慕平声音哽咽。
“福伯老当益壮......就是日夜盼着两个少爷早日回去......前些日子他信中还念着我这小少爷......和慕家小少爷......现在不知如何。”
“我们都不小了。”慕平淡然笑了。
“是啊,都过了那么些年。”然而虽过这么些年,他对慕平,始终没变过。
慕平泛着泪光的眼化得柔和,楚扬晓得慕平从此不会再逃。
矮墙旁,凉亭下......
他终于可以再喝慕平亲手酿的酒,见慕平志注于他琴音的模样......
慕平倚靠床前,握着楚扬双手,含泪挂起淡然笑靥。
过了些时日,慕平再请大夫过府诊察,他由厨里熬药回房时,大夫也方收起银针,整理药箱。
“应该没事了吧?”慕平将滚烫的汤药置于桌上,以手抚衣,藉以冷却因过热而红肿的十指。
大夫露着笑,背起药箱,道:“这位爷恢复得挺好,看来真有按时服药。”
慕平由怀中掏出最后一点碎银,对那大夫道:“劳烦你了。”
“哪里。”大夫收下诊金,点头后离去。
“楚大哥,先喝药吧!”
慕平又要端碗,但楚扬却一把抓住了他。慕平被突如其来碰触一惊,僵着不敢妄动。“有.....有什么事吗......”
楚扬失笑,他指着慕平下颚。“你的脸......”
“呃?”
“弄脏了。”
“是......是吗......”慕平袖子在脸上胡乱拭了拭,“该干净了吧?”
楚扬摇头,缓缓将慕平拉过来,让他坐在床边。楚扬拧了条巾子轻轻擦拭慕平下颚,湿润的手绢在肌肤上滑来滑去,仔细清醒。
慕平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但又不敢往后缩,只得一双盈盈双眸睁着,左右游移,十分难受。
“是刚刚熬药弄脏的吧。”楚扬轻声问着。然而拭完了慕平脸颊,楚扬这才发现大夫方为他上药的手掌白布因之湿了。
“是......是啊,生火时不慎沾上的。”好不容易楚扬离开了他,慕平即刻站了起来。“楚大哥你包扎的伤口湿了,大夫走不远,我立即叫他回来吧。”
“不用了,大夫留了些药在桌上,我自己换便成了。”
“你两手皆伤,怎么换?”
“要不,你或许肯替我换。”楚扬笑着。“麻烦吗?”
“我......”慕平顿了半晌,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我当然可以替楚大哥换药......”
慕平拿了药与干净白布,又坐回楚扬身旁,楚扬将自己的手交予他,他握着楚扬有些灼烫的手掌心,略略心慌地发着抖。
“你仍在怕我吗?”楚扬问着。
“没......没有......”
“可是你的手在发颤,声音也是。”
“没......没替人包扎过......有些紧张罢了......”慕平赶紧将湿布卸下,重新盖上药粉,而后卷着白布条,为楚扬将伤口封好。
楚扬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夫原本提议可以让伤口自然痊愈无需上药,然而慕平却坚决反对。
楚扬一双手弹得出神入化的琴音,却因他而受伤,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惨不忍睹,是他至今都不愿再回想起的一幕。于是他请大夫持续上药,非得让楚扬的手与当初未受伤时一模一样,才得以放心。
“好了。”弄妥楚扬双掌,慕平站了起来,打算将汤药端过来。怎知,楚扬又是一个拉扯,将慕平给拉回他身旁。
楚扬带着微微笑意,凝视慕平。他湛蓝水眸里有着无限爱恋,与无法脱口的痴狂情愁。不开口,是不想令慕平伤神,然而满腔爱意总翻腾搅乱他的心神,他越是与慕平贴近,越是无法遏止想将慕平拥入怀中的念头。
“楚、楚大哥!”
“我可不可以......”楚扬凑向前去,贴近慕平,问着。
“不,不可以。”慕平立即回绝,无论楚扬的要求是什么。
“我都尚未开口。”楚扬的眸黯淡些许。
一见楚扬宛若受伤神情,慕平咬了咬唇。
楚扬几乎要贴靠住了他的身子,楚扬意欲为何,他连猜也无勇气去猜。
但楚扬如今尚在病中,大夫千叮万嘱气不得伤不得,他左想右想,最后豁了出去闭起双眸,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道:“好吧,就一次,就这么一次我随你处置。”他的声音发着极大的颤抖。
楚扬原本只是想让慕平将楚楚夫妇留下的琴拿来给他,怎料话未开口,却换来了这个答案。
楚扬实是哭笑不得。他早已保证过从今而后只作君子之交,不会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怎知慕平却想歪了去。
“平儿......”楚扬苦笑摇首。
“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慕平双手握得死紧,羽睫轻掮,他消瘦深陷的双颊虽无女儿家丰腴粉嫩之美,却有着历尽沧桑间洗褪的赤子纯真。
望着这么一个男子,望着一个自己苦苦追求多年才得以相守的心中挚爱,楚扬原本无意多想的心里头,竟也染上旖旎。
楚扬伸手抚住慕平脸颊,指腹微微擦过慕平容颜,毫不滑腻的柔顺肤触,霎时间令楚扬心神摇晃难以自拔。
俯首,楚扬以唇贴近,慢慢地占据慕平双唇,每次挪动皆轻缓慎重,像是怕慕平的决心容易溃散,将再度逃离似地,一个又一个的触碰啄吻谨慎非常。
慕平身躯虽细微颤抖着,却没有挣扎举动。
最后楚扬贴紧了慕平,胸口与胸口相抵,隔着衣衫传来彼此鼓噪悸动,他双后捧起慕平脸庞,贪恋深陷地,撷尽芬芳。
隔月,江南的烟雨中,楚扬偕着慕平一同上了渡船。
慕平稍了封信往京师,告知楚楚勿念勿挂,其余的什么也没留,就这么想与楚扬齐离去,再不叨扰谁,平静度过往后余生。
慕平的心有些忐忑,扬州故里早已人事皆非,但就不知是否景物依旧。
楚扬笑望着他,平静无涛的面容底下身来果敢坚忍的心魂,是往后将永远支撑慕平的依靠。
慕平唇角微扬,有楚扬伴着,那繁花似锦、绿柳垂杨的美丽景象即使如何变迁,他也能坦然面对,不感茫然。
三月里,和风吹拂薰人欲醉,远山碧影春光柔媚,绿水间缓缓摇桨的船上,传来一曲悠扬琴乐之声。
慕平站在船头,迎着清风赏春景。船舱之内焚香袅袅,楚扬牵挂一抹笑意,鸣琴而坐。一首长相守,绵绵无绝。他俩无语,静默看着春色旖旎,盎然生机。
楚扬凝视着慕平身影,万般爱恋情深,付诸予琴。十指下流曳弦乐,轻柔缠绵,这是慕平最爱听的曲子,他只奏予慕平听闻。
烟花三月。
绿水无波。
楚扬仿佛又看见昔日懵懂天真的慕平,用无邪的语调问着:这是什么曲子?
他那时回答:等你再大点,自然晓得。
如今已过多年,他们再不复当年无忧无虑的模样。长相守没说出口,但已入慕平心中。
船头的慕平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而后又回过头去。慕平的脸有着嫣红色泽,红煞了,犹若春里天天灼灼的桃株花朵。他并不与他同坐,只是默默站立船头,贪着春风袭来的清凉。
楚扬却道,至此已经足够。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他楚扬这生只要慕平一人。
船头的慕平佯装未曾听见楚扬心意,僵着站在外头,不敢入内。只是,脸上飞霞更艳,羞红了。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有聿得君,此生足矣。
得与慕平相伴回扬州旧宅,续过幼时无忧生活,至此,楚扬再别无所求。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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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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