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雾奇缘 第一章

  民国五十年,闽粤界山望海处,凌晨时分。
  黑,无尽的黑,像洒翻了满天满地的墨汁。
  选了这种无星无月的晚上出任务,有好处也有坏处。鬼也不愿出来的荒夜,只有他在海边岩岸颠簸匍匐,嶙峋的怪石刺伤了他的手脚,海的咆哮在他几丈之下,如地狱魔鬼的怒吼。
  强忍下第一百零一次的诅咒,哈!摸到草地了!尽管已被海风吹得枯干扎手,于他仍像波斯地毯般柔软。
  他蹲坐草上,凝定心神,静静等待,像一颗风化千年的石头。
  久了,他可以逐渐分办附近的山形。
  八月份,太阳在北半球,即使转到另一边去了,仍在海平线那边透些天光。
  感谢上苍,任务不在一月天,否则目不能视,又加上刺骨寒风,简直是寻死,而且死得凄厉恐怖!
  “就只有你会找这种地方。”何禹对他说:“所以你是我的最后一线希望了。”
  闽粤交界多山,海岸艰险崎岖,飞鸟不栖,人烟罕至,船不能泊。他选择此处接头,就是以他过人的毅力及超强的泳技来赌,赌他能跳下悬高的崖岸,游过布满礁石漩涡的危险海流,到达来接他的船。
  等,他只有等。
  原以为不会再做这种出生入死的任务,直到两星期前何禹到大学宿舍去找他。
  “我要你去对岸一趟。”何禹直接说明来意。
  “什么?我不已经退休了吗?”他惊讶说。
  “我知道,若非事情变得诡异棘手,我也不会来找你。”何禹一脸严肃说,“自从炮战以后,国共双方的谍报战进行得更激烈。近几个月我方去卧底的人,身分一一败露,我怀疑匪谍已渗透到参谋部门了,但始终见影不见人。我们在那边的人已经传出一份名单,但几次都拿不到,只有再请你出马了。”
  “那么重大的任务交给我,行吗?”他不安问:“毕竟我已离开工作岗位两年,难免生疏了。”
  “有些技术和本能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你一直是我见过最好的情报人员之一,至今闽粤界区还只有你成功走过。”何禹强调说:“最重要的,你是少数我可以信任的人。”
  何禹是他的上司兼结拜大哥,待他如父如兄,所以他很少拒绝何禹的要求。
  而且他一听到“任务”两个字,就忍不住全身热血沸腾起来!
  这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他们陆家向以诗书传家,四个哥哥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唯有他这123<<弟,自幼就爱冒险刺激,十五岁更违背家人的期许,离家出走,投身军旅。
  当时他就以情报工作为第一志愿,尤其崇拜神出鬼没的抗日英雄戴笠。可惜抗战期间,他年龄尚幼,未能躬逢其会。.民国四十一年,韩战方炽,台海紧张,人人谈对岸变色。念大二的他毅然辍学,开始他的谍战生涯。长长七年,他屡次自告奋勇进大陆,完成许多不可能的任务,创造了自己的传奇故事。
  然而何禹惜他人才,在一次几近丧命的行动后,硬押着他回到学校,希望他完成学业,娶妻生子,用更积极长远的方式来报效国家。
  他没想到还会回到这危崖绝壁的险恶海滩。
  此时此刻,他,陆正霄,身怀有刻着内贼名字密码的一截竹筒,正等待非死即生的命运判决。不!只有生,不能死!他才二十九岁,国未报、业未立、家未成,岂可葬生在这人鬼共弃的地方?!
  等,他继续等。
  夜更深,风更凄嚎,海的阴影更庞大,像随时会有一只大怪兽要扑面而来,身经百战的他也不禁打个寒颤。
  突然,海面上有一点小红灯,明灭三次,若不细看,会以为是天际划过的小流星。来了,时间到了,是成是败就在这关键的一刻。
  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将腰间的竹筒系牢,走向最适合的地点,纵身一跳,黑冥长空,直直落海。
  水的冲力几乎将他击碎,海的寒冽几乎使他窒息;然后是翻滚的巨浪不断席卷缠绞,像一条凶猛的大海蛇;要避开致命的礁石更需靠千钧一发的求生本能。
  本能不知救过他多少次!
  极冷的海水不断使他前进。红灯又亮了,最后一次讯号,再不到,船就走了!
  他忘却伤口遇盐的疼痛,只知向前游,恍如要在海上划出一条可以行走的路,他需要摩西的分海之术!
  在他要耗尽力气时,在红灯将熄前,他探出头来,深浓的海水几乎将他压沉,蓦地数只手合力将他拉起。成了!他成功了!
  内心欢呼着,表面却不动声色。事实上整条船都很沉默,像行驶在暗夜的幽灵船,里面的人如皮影来去。
  他坐在船板上,望着远去的黑邃山脉,恍如作一场可怕荒邪的恶梦。两年埋在书堆中,
  体力反应果真减弱了。
  到了公海,船捻亮了灯光,有人拿干衣裤给他。他脱湿衣服时,才发现背后及腿上都有被礁石划过的伤口,似乎不小,碰见海风,辣辣地痛,又有人递云南白药过来。
  由船员的小声谈话,正霄猜他们是香港来的。这接应工作由何禹布置,他们不问他什么,大概以为是走私或偷渡的生意吧!
  他摸摸竹筒,才安心地靠向船身。在海浪的摇摆中,他疲累多日的心神方逐渐得到休眠。但他没有睡着,脑部仍清醒着,像一只可以随时扑跳的黑豹。
  水潮轻荡,天色转明,海鸟开始在天空盘旋。黎明的第一道霞光出现前,他已看到一片柔和平缓的沙滩,依照航程及地势,他估计是在台湾中部的某一段海岸线。
  在渐渐的靠近中,正霄终于看出沙滩上有个人,并认出是何禹,一身捡蚌渔人的打扮。
  踏到陆地上,正霄的心总算定了。
  何禹交了一包东西给船长,目送船离去,便示意正霄尾随他来。两人沿着起伏的沙丘,爬向堤防,身影在薄薄的晨雾中一前一后。
  正霄身材高瘦结实,皮肤是长久曝晒下的古铜色,年轻英俊的脸上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朗朗的军人本色。然而他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软化了那逼人的英气,带出了一点家传的书生气质。
  也是这抹微笑,不知迷倒过多少女人。
  何禹四十来岁,比正霄略矮,黝黑的脸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智能。他已过盛年,头开始秃,身形开始发胖,但仍是一股异于常人的俐落干练。
  他们一个笑中带严肃,一个严肃中有笑,曾是默契十足的最佳拍档。
  正霄随着何禹跳下堤防,坐在可避人耳目的凹处,面向大海。
  正霄递过竹筒,何禹接过细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何禹说:“这下子我们可以放长线钓大鱼了。
  那边怎么样?”
  “共产党的‘大跃进’失败,有二千万城市居民下放到农村,我就这样混水摸鱼进出的。”正霄说。
  “很好!”何禹说:“政风转向,我们得加紧脚步,这次不但要擒贼,还要擒王。”
  “我的任务是不是就结束了?”正霄问。
  “为了不打草惊蛇,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平安回来的消息。我们要散布你困在对岸,甚至死在对岸的风声。所以要暂时委屈你换个身分,躲一躲了。”何禹抱歉的说。
  “大哥,你忘了我九月份要向芝加哥大学报到吗?”正霄有些沉不住气。
  “我已经托人帮你延到冬季班了。”何禹说。
  “有这个必要吗?”正霄满心怀疑。
  “老弟,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何禹说:“我可不希望在这节骨眼上出差错。”
  “我明白。”正霄以服从为重,“我的新身分是什么?”
  “徐平,徐升的远房堂弟。”何禹说。
  “徐升?”正霄惊讶说:“怎么会扯上他?他不是已经退出好多年,过平凡百姓的日子了吗?”
  “所以更不会叫人起疑。”何禹说:“我现在可以信任的人太少了。把你交给他,我才放心。一切他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到碧山镇找他就行了。”
  徐升也是在军中颇照顾正霄的老大哥,有山东汉子豪爽的个性。退役后,娶个乡下姑娘,在碧山开起杂货店。因南北阻隔,交通不便,他们有好些年没见面了。
  此刻,天已大亮,远处的渔港有船只进出。
  正霄快步地换上新行头,一件又绉又黄的短袖衬衫,一条没附皮带的松垮卡其裤,一双鞋底略开的破布鞋,穿上去就可以混在芸芸大众中了。
  “嗯,很好。胡子别刮,头发别理,就更像徐升的老哥儿们了。”何禹审视说。
  正霄翻翻何禹带来的帆布袋,除了新证件、换洗衣服外,还有几本英文书。
  “冒险夹带的。”何禹说:“不知要让你藏多久,怕你无聊,解闷用的。不过你一定要小心,否则就成为致命的引线了!”
  “我明白,谢谢大哥设想周到。”正霄说。
  “对了,你那位正在交往的陈小姐怎么办?”何禹突然问:“我该如何跟她说?”
  陈玉惠是系上的秘书,一向对正霄特别关照,上个月才开始出去吃饭,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何况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说走就走,最讨厌牵牵绊绊地纠扯不清。
  “什么都不用说。”正霄简单回答。
  “老弟,女朋友可不是这种结交法。”何禹笑着说:“你以为你回来,她还会乖乖地等你吗?”
  “那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吗?”正霄耸耸肩。
  何禹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忍不住轻叹:
  “真不知道哪一种女人才能系住你这飘泊不定的浪子呢?!”
  正霄可不担心这些事。在他的心中,安邦卫国第一,兄弟之义第二,其余都是浮尘点缀,并不重要。
  他们在渔村的公车站分手,何禹向北,正霄向南。
  太阳一寸寸地往上升,气温也往上窜。正霄尽量走人较少的偏僻路线,曲折转绕,要不断换班车。
  中午时,他胡乱吃吃,眼观四面八方。
  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他买了去台南的票,也蹲挤在大包小包的庄稼人中间,茫然地望着赤热的大地。
  为小心计,他会在台南待一天,等感觉对了,明日再上碧山。
  碧山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
  当斑剥老旧的客运车吐着黑烟驶进站时,嚼着槟榔的司机在车头挂上“往台南”的牌
  子。乘客们鱼贯地进入那被烤热的狭窄车厢中,正霄不经意地由车窗往外看,恰瞄见票亭上的生锈老钟指着:一点五十分。
  ※  ※  ※
  一点五十分。
  君琇看着玻璃柜上的银白圆钟,分针又在那罗马数字上跳一格。她秀致的细眉微皱着,手上绞着绣着浅紫花边的手帕,内心焦虑不安。
  这是临基隆港的一栋殖民式的老建筑,外观是雕着图案的洋灰泥,里面则是咿哑作声的木板块,上下三层楼,人来人往,感觉颤巍巍的。
  她已经在这把藤椅上坐很久了,由窗口可见船梁桅杆林立的港湾,咸腥焚热的海风阵阵吹入,屋角的那个破电扇更显得多余了。
  她等着,眼睛看着在办公桌前谈话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号称她未婚夫的人,他们正商讨如何将她推进地狱里。
  她曾因拒绝这个婚姻,被关在房里两个星期,绝食抗议、哀求说理都没有用。
  她只有假意顺服,今天是她被放出来的第一日。
  “好了!桌数就这样决定了!”杨世雄站了起来,用严重警告的眼神看着女儿,“工厂要开会,我先回台北去。金发会陪你四处看看,再带你回家。以后你就是董事长夫人了,也要知道你吃、穿、喝的钱不是平空掉下来的!”
  她尽量摆出温婉的表情,柔顺地点点头,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不能再与父亲起冲突,否则一切就毁了。
  金发必恭必敬地送走准岳父,立刻涎着一张笑脸回来问她说:
  “君琇,你有没有特别想逛什么呢?”
  他叫她名字的那股亲热劲,令她恶心想吐,更不用说看到他那肥胖出油的老脸了。
  这个大她十八岁,自幼喊叔叔到大的人,竟想娶她为妻,而父亲也为经济利益,把她像商品般卖出去,这还有天理吗?
  她曾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像困兽一般,那种绝望,死成了仅有的出路。是的,要她嫁给江金发,她宁可死。
  大海都比他的触碰干净!
  “我想去码头看看。”她避开他的口臭说。
  “好,没问题。”金发喜孜孜地说:“我们在那里有很多仓库。”
  他转身和秘书交代一些公事。她站起来,把手帕放在椅子上,走到楼梯口等他。
  他人未到,味道就来。在君琇还是小女孩时,就很讨厌江金发的怪味。她隐约听过,他在第一个妻子死亡后,如何花天酒地,生活糜烂。偏偏他愈荒唐,生意就做愈大,也愈色胆包天,淫念竟动到她的身上来!
  “我们可以走了。”金发说。
  他轻扶她的手肘,她瑟缩一下,忙向前一步下楼,跨到马路上。
  炎炎烈日立刻扑到头盖脸地炙着她柔软的肌肤。
  “呀!我的手帕在楼上,你能帮我拿吗?”她故意细声地说。
  “这……”他有些迟疑。
  “没有手帕,我哪儿都不想去。”她加重语气说。
  他勉强同意。在他一进底楼大门,君琇拔腿就跑。那一瞬间,她明白她犯了大错,她不该那么心急,再等三秒钟,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
  但她跑太早了,金发根本还在门口,他及时发现,紧追而来!
  她只能疯狂地往前跑。为了逃亡,她特别穿上平底鞋,宽松的白洋装,齐肩的卷发也夹好。可是仍不够快,金发虽中年发胖,但毕竟是男人,脚程总赢过女人。
  她闪过人群、小贩、三辆车、脚踏车……,拚命往海边跑。至少要在被他捉到以前,跳进海里,再快些狠命断气,成了一具死尸,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耳旁充斥着人们的惊呼声、金发的叫声、还有自己喊“救命”的声音。快、快!
  她感觉到脸上的汗水及泪水,金发的距离愈来愈近了……。
  突然一道尖锐的煞车声响起,她发现她差点撞到一辆黑色小包车;更意外的,小包车的门开了,一只手很坚定地将她拉进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她来不及惊奇,只往后窗看。确定金发再追不到她时,才松一大口气,看向救她的人。
  一个打扮端雅,容貌秀丽的中年太太微笑地望着她。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君琇感激地说。
  “如果我没猜错,那是茶室派来抓你的流氓吧!”那位太太说。
  金发竟被比为逼淫的恶棍,不过他常逛茶室是没错。
  一种陌生的隔阂,令君琇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
  “真是感谢,请把我放在火车站就可以。”
  “你要回你父母的家吧?!”中年太太仍关心地问。
  “回我父母那儿更糟!”君琇脱口而出,才觉失言。
  那位太太一愣,眉头微结,一会才说话。
  “我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朱惜梅,是个小学老师。我先生姓邱,在台北东门桥头开一家医院。你可以叫我朱老师,或跟我儿子的朋友叫邱妈妈。”惜梅转向前座,“这位是我们的司机老余。”
  老余四十来岁,给君琇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叫杨君琇。”君琇简短地说。
  “恕我冒昧,你今年几岁了?”惜梅问。
  “二十二岁。”君琇照实回答。
  “二十二……”惜梅一边算一边说:“我有一个外甥女叫敏贞,她比你大三岁,离家出走已经几年了。我今年到基隆,就是以为有她的消息,结果扑了空,反而遇见你,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你的外甥女为什么离家?”君琇好奇问。
  “那是一段好长的故事,错综复杂好多因素,一时也说不尽。”惜梅轻叹说:
  “我现在比较关心你,你又为什么不回家?”
  惜梅天生有某种令人想亲近的气质,她的态度如此温柔,语调如此诚恳,君琇不由得想对她吐实。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人,不是茶室的流氓,他是我父亲生意的伙伴。我父亲为了巩固他的事业,强逼我嫁给他,我不愿意,所以就逃走了。”君琇轻声说。
  “天呀!那个人可以做你爸爸了!”惜梅忍不住说。
  她端详着君琇年轻娟秀的面孔,回想那狂追大喊的猥琐男人,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父亲呢?
  “我宁可死,也不愿嫁给他。”君琇坚决说。
  “我了解,也很佩服你的勇气。”惜梅看她一身空空,只除了一个皮包,便说:
  “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去个我父亲找不到我的地方吧!”君琇说:“天下之大,总还有容身之地。”
  “天下之大,也处处是陷阱,尤其你一个女孩家,总教人担心。”惜梅想想说:
  “你母亲呢?她不管吗?”
  “我母亲几年前过世了。现在的是后母。”君琇说。
  “你在很多方面实在和敏贞好象。”惜梅有所感地说:“这样好了,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我那里暂时栖身,总比在外面乱闯安全多了,怎么样?”
  “不太好吧!我们素昧平生……”君琇迟疑说。
  “萍水相逢就是缘。”惜梅微笑说:“这些年我一直努力祈求,能有善心人士帮助敏贞,让她免于危难。今天没找到她而救了你,我也觉得好安慰。假如你仍觉得不安,可以当成是到我先生的医院工作,也算自力更生了。”
  “我愿意工作。”君琇马上说:“我在大学是念会计,一定可以效劳的。”
  “你大学毕业?那恐怕太委屈你了!”惜梅真心说。
  “一点都不委屈,我觉得我太幸运了。”君琇说。
  “我真愈来愈喜欢你了。”惜梅拉起她的手说:“不如你也叫我阿姨,好不好?”
  “好呀!我有三个舅舅,却没有阿姨。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阿姨。”君琇露出微笑说。
  “太好了。”惜梅说,眼睛内有泪光。
  君琇直觉她一定又想起敏贞了。敏贞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好的亲人呢?
  君琇叹一口气,望着窗外,车慢慢向台北驶去。她没想到自己的逃婚会如此顺利,她真不敢相信自由已在手上了,她忍不住深吸蓝天白云下的新鲜空气。
  想必是母亲在天上保佑她,派个阿姨来解救她吧!
  ※  ※  ※
  永恩综合医院位于东城门外的信义路上,靠近留公圳。留公圳是从大坪林引水做的灌溉渠道,经景美公馆、直穿新生南路。民国五十年,尚未转成地下水道,两岸杨柳依依、花草扶疏、水清可见鱼虾,是人们休闲散步的好去处。
  医院是带有文艺复兴色彩的宏伟建筑,门口有几株茄冬和槟榔树,几个三轮车夫正在树荫下打盹,准备载进出医院的客人。
  小包车停在后门。后来君琇才知道邱家的产业纵跨好几条街。一条巷子划分了医院和住家。医院楼高二层,住家则是四合院与日式房间合并,中间有个大天井。
  这与君琇在中山北路的新式洋楼住宅味道不同。
  惜梅的丈夫邱纪仁是一位彬彬有礼的儒雅绅士,三个读小学的儿子,遗传了父母的容貌,都生得眉目清秀。
  “我结婚得晚,所以孩子都还小。”惜梅自己解释。
  看得出来,他们一家人感情非常亲密,令君琇好生羡慕。他们杨家就从来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那晚,君琇躺在铺着牡丹花被褥的榻榻米上,听着纸窗外的雨声,落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像一场幽远温馨的梦。
  这种梦,她也曾有过。在最初几年,他们还住在板桥外公的家,三进三落的吕家大宅院,有如精致的天堂。
  父亲由学徒,进而成为外公的女婿及左右手。母亲美津是吕家唯一的女儿,连带君琇和弟弟君谅都被奉为公主和王子,舶来的衣服玩具,挑都挑不完。
  相对的,位于淡水乡下的杨家,则破落阴暗,里面住的阿公阿妈全苦着一张脸,似不曾笑过,每次见到君琇总爱说:
  “女孩子是别人的,没有用!”
  君琇曾有哭着不肯入杨家门的纪录,阿妈当面骂她:
  “这么小就忘本,嫌贫爱富!”
  小孩哪懂什么呢?但这就种下父亲及杨家不喜爱她的原因。
  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一切都变了。三位舅舅去日本、去美国,吕家便逐渐败落,唯有父亲这一支加倍地发达起来。
  “是你父亲弄垮吕家,逼走舅舅们的!”母亲生前曾痛诉。
  君琇十二岁年,父亲又计画逼走母亲。
  他先让杨家亲友住进来,反客为主,把一向笑咪咪的母亲弄得欲哭无泪。
  接着是带他的外室,强迫母亲离婚,若有不从,则拳打脚踢,冷言冷语。
  那女人跟了父亲十五年,甚至还有一个比君琇大两岁的儿子。
  “我真正爱的是明秋,娶你只是为了钱!”父亲残忍地对母亲说:“现在开始我要补偿她,为我的儿子正名!”
  君琇事后才明白,母亲那时就疯了。她在一个下雨天离开杨家,任凭君琇和弟弟在身后哭喊,仍头也不回。因为她心碎了,世界毁了,连儿女的脸都凑不齐了。
  君琇快乐无忧的童年也结束了。
  婚姻既是伪,这个长得像美津的女儿自然不被疼惜。唯一庆幸的是,君谅才七岁,并没有像君琇受到无法愈合的创伤。
  后来灰暗的日子里,吃父亲用父亲的,当然要忍气吞声。这时间,为她挡风遮雨的,竟是同父异母的大哥君诚。君诚为她争到探视母亲的权利,为她争得念大学的机会;每次父亲要整治她时,君诚总会制造更大的事件来转移她的噩运。
  “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有一回君诚说:“你母亲、你、君谅是无辜的,我母亲和我又何尝有罪?我们都是爸爸自私自利下的牺牲者,我们要共同对抗杨家血统中的邪恶因子。”
  很奇怪的,父亲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只有对君诚忍让三分,君琇的成长过程就不至于太悲惨。
  可惜君诚正在军中服役,不知她被逼嫁的事,否则一定会加以阻挠。
  幸好她生命中不缺贵人,惜梅姨及时伸出援手,不然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在思绪纷乱中,君琇逐渐闭上眼睛,这是一个多月来,能安心睡觉的第一夜。
  君琇在出纳室学习一早上,中午回邱家吃饭。才端起饭碗,惜梅就匆匆走来,一脸焦虑。
  “你父亲刚刚到医院找你了。”惜梅急着说:“他真厉害,就循着我们的车牌找上门来。”
  “那怎么办?”君琇吓坏了,一时六神无主。
  “不要怕,我说我放你在基隆车站下车,就不知你的去向了。他没有办法,只好离开了。”惜梅说。
  “我爸爸一向多疑,他不会轻易相信,一定还会再来。”君琇说:“我不该留在这里,为你添麻烦。”
  “算什么麻烦呢?”惜梅说:“我一点都不介意。”
  “你不了解我爸爸,他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君琇语气很坚持,“我必须走,而且要立刻走。”
  惜梅沉吟半晌,才无奈说:
  “你怎么也那么倔呢?好吧!台北的确不是安全之地。我的另一个外甥女敏月,就是敏贞的姊姊,嫁到新竹,丈夫也是医生,你去投靠他们,他们会热沈欢迎你的。”
  君琇本能想拒绝,但她无心争辩,知道辩亦无益,只有随便应答,惜梅才纾解眉头。
  今日逃亡又比昨日周详,不再做大户小姐的妆扮。君琇穿上邱家女佣阿好的旧布衣裳,素衣灰裤和一双布鞋,头发梳直绑两束,一个花布包袱,标准的乡下姑娘模样。“还是太漂亮了。”惜梅不放心地说:“尽量别抬头,别说话,直接去敏月那里,知道吗?”
  惜梅又叮咛又塞钱,一副女儿要离家的样子,很难相信她们认识才一日,为什么自己亲生父亲不能如此呢?想到此君琇忍不住哭了。
  “我会去看你的。”惜梅也掉泪了。
  再会了!相见不知是何日!
  君琇知道父亲的力量无远弗届;在盛怒中,又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惜梅待她愈好,她愈不能拖邱家下水,所以她压根没有去新竹的打算。
  她在哀伤中和惜梅一家人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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