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事物的背后 第二章

  雪慢慢停了。
  她躺在床上,听森林空旷处发出的清冷悠亮的呼呼声。
  「那是猫头鹰。」房间内另一个躺了更多天的女孩说。
  除了呼呼声外,还有极淡远而不真切的呜呜声,彷佛某处隐藏的一首很悲伤的歌,又是什么呢?她尚未问,女孩颤抖着唇对她说:
  「我好想家呀,妳一定也很想,对不对?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收音机音量转大,播出摇滚王子鲍伯狄伦的歌声,她忘了那时放的是什么,倒是许多年后他唱的另一首歌,使她忆起这一段。
  「Behind  every  beautiful  thing  there's  been  some  kind  of  pain……」
  每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都有着某种痛苦……
  青春易逝,美梦易碎,另一个女孩哭了,她也哭了。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十四岁那特别的一天--
  每次和二姊到赵老板的服装社,都有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感觉,那是家里一堆枯燥乏味书中,李蕾少数感兴趣的。
  她们先叫三轮车夫停在门门,走进挤着丝绸布、旗袍、贵太太,富小姐,裁缝师传的店里,如果赵老板在,会寒喧几句;赵老板不在,就直接穿过有天鹅绒坐椅和漆金长镜的试穿间,来到后门。
  后门外是一条雨棚遮住的窄巷,有时迭着箱子,有时挂着布匹,绕两步是赵家私人住宅,她们会到最底的那个房间。
  狭长房间内高高低低堆满布料,细到看不见的纤毛飞散在空间,缤纷多彩的颜色令人眼花撩乱。
  「乖乖坐着等我。」李蒨将妹妹按在椅子上,往帘子隔着的里问走去。
  李蕾不是独自一人,刺绣架子后总坐着一个穿黑衫的阿婆,稀疏的头发梳成髻,脸薄瘦得没有血色,一声不吭地忙碌着。
  燠闷的空气让人浑身不舒服,但李蕾仍端坐着,正好训练心静自然凉。
  她的方法是把心思专注于一盒盒的亮片珠子中,白、黄、蓝、红、绿,黑、紫……分别闪着如星子般细碎的光芒。
  阿婆一次抓一把放在绸布上,先用针俐落穿起,再熟练地刺入图案,一下是飞龙耀金的鳞片,一下是彩凤翔舞的锦羽。
  没有人说话,小收音机传出〈夜来香〉、〈魂萦旧梦〉、〈苏州河边〉等歌曲,嗲甜的女声和柔腻的娇情,彷佛又回到一九四○年代的旧上海。
  一个涂红抹白的丰腴妇人冒出来骂说:
  「听什么听?吵死人了,不是拿走妳的收音机了,又哪里偷来的?」
  平常阿婆不敢回嘴,这一天却大声说:
  「李家三小姐给的礼物呀,她要听曲,妳敢阻止吗?」
  「哎呀,三小姐这又何必呢?」妇人脸色一变,堆满笑容对李蕾说:「她是人见人厌的没见识的老太婆,妳理她做啥?收音机就拿回去吧……」
  李蕾下巴一抬,学着母亲和姊姊们的腔调说:
  「不是说阿婆刺绣是全台北区最好的吗?瞧我家这块布料,香港空运来的,连最红的明星林黛都抢不到,台湾没有第二块了,若绣坏了谁赔得起?我才不理阿婆,要的是她心情好,绸布绣得漂漂亮亮的--妳要拿走收音机,那很简单,我下回再送,反正便宜得很!」
  这种半大不小的千金小姐最难招惹啦!你指东来她道西,又下到懂得听巴结话的年龄,有理讲不清,妇人世故也不多争辩,只陪笑说:
  「好!好!就给妳们李家绣布时听的……难为三小姐的用心了。」
  用什么心?老实说,李蕾不为阿婆,也不为那块宝贝布料,就特别厌恶妇人的盛气凌人--据说,她原是赵老板的小妾,从上海到台湾来后,利用别人的不明底细,窜位正室和赵老板出双入对如恩爱夫妻。
  原配阿婆若非还有一身好手艺,怕早流落街头了!
  或许吧!受欺侮的阿婆,常让李蕾想起住在贫民区的伍涵娟,还有怕给她坏影响而被家人辞退的阿春嫂……十岁偷钱事件引发的后果比想象中的大,虽已在生命里渐渐模糊,但烙印怎么也消除不了。
  她后来还见过伍涵娟一次,在等学校校车时。
  那是她从小到大最困难的一年,到了私立学校,就像掉进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权势和金钱斗争的微型舞台,对新来者的排斥和考验更残酷得无所遁形,不是接纳欢迎,就是在落到边缘灰头上脸挣扎着。
  如果要风风光光生存下去,他强势,你要更强势;他夸张,你要更夸张;他虚荣,你要更虚荣……所以必需抹掉公立学校的种种,她装作不认识伍涵娟。
  也是那一次,几个学姐学妹为她说话,李蕾才真正成为她们的一份子。
  凭她好强的意念,善于收买人心的慷慨手腕,加上父亲为学校董事之一,李蕾终于达成姊姊们的期望,爬上了光环的中心。
  她依然记得这世界还有其它不同的生活形态,比如伍涵娟、阿春嫂、服装社阿婆……但各人头上一片天,她也只能过好自己的。
                
  李蒨出来了,眼眶红红的。
  「二姊,妳要擦点粉。」李蕾提醒说。
  姊妹俩又穿过服装社,碰到熟人就说来做夏装的。
  一上了三轮车,李蒨也不管闷就把帆布帘放下,拿着手帕猛擦泪。
  「妳和袁大哥这次真正断了吧?」李蕾期待地问。
  袁克宏是一位空军飞官,长得英俊潇洒且能歌善舞,和李蒨常是舞池最美丽耀眼的一对,年轻男女相处久了难免迸出火花。可惜对方家世普通,吃的是薄薄的公家薪,完全在李家择婿标准之外。
  「很难呀,他一直求我别离开,说没有我活不下去,想想他每天飞行还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就狠不下心来……」李蒨哽咽。
  意思是还得继续当掩护、陪二姊到服装社私会?李蕾瞪眼哀叹说:
  「妳舍不得袁大哥,就嫁给他嘛!」
  「嫁给他?我怎能嫁到连个象样大门都没有的眷村?他们客厅和卧房不分,洗澡间、厕所还是公用的……」李蒨睁大眸子说:「如果落到那种地步,就轮到我不要活了,多没面子呀,全台湾人都会看我笑话,不如跳海算了!
  狠不下心又不嫁,不嫁又纠缠不断,哼……李蕾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李蒨讲完这段话似乎冷静多了,手帕折了又折说:
  「还是小蕾妳好命,从小就有王御浩,有钱有势又是心里准备喜欢的人。」
  「我才没有准备喜欢他呢!他那么老,和小哥差不多。」李蕾立刻抗议:「拜托二姊以后不要再乱讲了,我根本没和他说过几次话。」
  「咦?姆妈和大姊不是常带妳到王家玩吗?而且王御浩和佑钧是哥儿们好朋友,他也不时到家里来,你们算常碰面呀!妳是不是太害羞了?」
  「我就是不喜欢他,小哥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李蕾强调。
  「呵,瞧妳个儿都快比我高了,还是不解人事的小孩儿性哩!」李蒨扯扯她及耳的学生发,笑说:「那些女朋友呀,要家世没家世、要财富没财富,全当好玩而已,他是不会认真的,他要娶的终究还是妳这种门当户对的女孩子。」
  李蕾讨厌这类话题,灵光一闪冒出很超龄的回答说:
  「就像妳和袁大哥吗?妳不想嫁给他,又跟他约会,也全当好玩而已吗?」
  李蒨瞪着妹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才说:
  「小孩儿性,还真冷酷没心肝,侮辱我美丽的爱情!」
  车内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李蕾掀开帘布角,露个隙缝呼吸新鲜的空气。
  这个家庭表面上光鲜亮丽,站出去都是人中龙凤,但是否每个人都快乐,又是否彼此了解呢?
  沉湎于晚宴票戏麻将的父母,在达官贵人中打转的大姊,在美国开始外交官生涯的大哥,婚姻恋爱举棋不定的二姊,专注学校活动很自我的小哥……大家的交集似乎很少,见了面匆匆招呼,行色之中又潜藏多少秘密?
  而李蕾最幼,看来最没事,但父母兄姊也不全然了解她。
  比如王御浩,自从记住他的名字后,在相遇的场合自然会多留意他两眼。
  一个文质彬彬、老成持重的男孩,说他英俊好看都没有错,但她还在扮家家酒玩捉迷藏的时候,大四岁的他已经随侍爷爷身侧谈论国家大事了,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再加上家人常拿王御浩来嘲弄她,无聊的玩笑变成心上的压力,在他面前就越发慌张到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全,最后干脆躲开省事……
  到家门口,三轮车吱地煞住,正要付钱的李蒨猛想到说:
  「被妳一气竟然忘了取修改的新鞋,明天要赶两场宴会,今晚不试穿软,到时咬脚就痛苦了,再去鞋店吧!」
  李蕾怕二姊路上又提袁克宏和王御浩这两位烦心榜首人物,连忙说下去。
  「爸蚂去听戏了,阿娥又放假,妳不可以一个人在家。」李蒨摇头,因为么妹几乎不曾落单过。
  「我都已经十四岁了,怎么不可以?」李蕾抢先一步跳下车。
  「好吧,反正我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李蒨也想自己静一静。
  「对了,二姊,奥黛丽赫本的〈罗马假期〉正在西门町上演,我可以找几个同学去看吗?」李蕾又追着三轮车问。
  「周末的西门町很乱,妳还是在家好了。」李蒨说:「天母有个私人俱乐部要放映〈罗马假期〉,我去帮妳拿几张票:要不然,和国际学舍的孙伯伯商量一下把片子借调过来,到时包下整个场地请全班同学观赏,不是风光又舒服吗?」
  「但有时候,就是故意要享受那种拥挤赶场的市街热闹,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吃着烤玉米、鱿鱼丝、猪血糕……这样看电影别有一番不同的趣味呀!
  李蕾想再央求时,三轮车已经走远了。
                
  一进大门就发现橙色姬百合花盆斜斜倾倒,泥土洒出大半。
  正要开口叫人,才想到老刘被大姊请去砌花坛,李蕾只好蹲下来自己整理。这是她去年亲手栽种的,今年发了两倍的花苞,不免就仔细留心些。
  「噗滋」一声左脚误踏污水里,把白色皮鞋都染黑了,正要喊阿娥又想到她请假了--怕弄脏客厅的地板没人清理,李蕾小心翼翼地由厨房边门绕进去。
  嘴巴好渴呀!脱了鞋袜,擦净双手,由新买的电冰箱取出苹果西打来消暑。
  晚上做什么呢?
  期末考还有三星期,她不是那种在乎功课的人,成绩别太难看就好;倒是学期末的派对很重要,学校几个风云名单上的女孩都各显身手拼比人气,看谁办得最好、请的人最多,又可昂首阔步到下个年头了。
  二姊说的天母私人俱乐部或许是个好主意,有电影、游泳池、烤肉架、大草坪、小舞台、西洋唱片、吉他手……到时大家不抢着来才怪呢!
  李蕾倒不特别爱玩,时间长了还容易疲倦,比较喜欢像一只猫般慵懒地坐在高高的地方,看每个人在她的布设下开心嬉闹,享受众乐乐的感觉。
  「李蕾很冷傲。」有人因此说。
  是吗?有什么好傲的?每到公众场合她的四肢彷佛有丝线吊挂着,自动做出最高雅尊贵的动作,心和脑落却在很远的地方,事实上是好累呀!
  爸妈兄姊在则好多了,只要偎在他们身边微笑,凡事就可不费劲打发过去。
  她走到饭厅,看桌上有没有一向为她留来当点心的奶油蛋糕。
  明亮映墙的阳光突然消失,室内暗了下来,一股湿气扑面来,似乎有下雨的迹象;自从十岁偷钱关书房那次以后,李蕾对这种黄昏阴雨天特别敏感。
  某处传来模糊的窸窣声,乍听之下以为是远天滚雷。
  但再一次响动时,又像屋子里老鼠的走窜声……纸门沿着缝拉开又关上。
  啊,老鼠可不会关门的!李蕾屏住呼吸僵立原地……是小哥吗?但他今天学校有重要的篮球决赛,天塌了也不会回家……难道是小偷?
  愈来愈觉得屋子里不止她一人,李蕾脸上的血色慢慢消失,怎么办?该不该转身就跑?
  纸门又更清楚地移动着,这回还辨出是书房的那一扇,但这时辰有谁会在书房--李蕾双手捂住嘴巴,脑海闪进的是那幽缠多年悲鸣不已的痨病鬼!
  这一吓可非同小可,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此一桩!
  双腿软到几乎站不直,今天偏巧落单一次,会不会那痨病鬼逮着机会来找她当替死鬼呀?
  可不能束手待毙,快点想……大蒜、狗血、十字架、观音像,哪一样有效?
  「噢--」惨了!脚步声正往餐厅方向走来,屏风晃了晃--
  说时迟那时快,尖叫声由喉间逸出,她本能地拿起身旁的红木漆金四角长花架,往飘进来的影子砸下去,用尽吃奶的力气,人也向前扑倒。
  惨嚎一声,那影子抱头躬腰,难忍剧痛地跌撞到墙壁。
  李蕾定睛一看,竟是……竟是……
  「我流血了!」那影子……不,那人摊开满是鲜血的双手,不只如此,额头还流下停地遮了眉毛眼睛,再沿鼻翼脸颊滴到白色衬衫上。
  「还不快拿毛巾来止血!」那人对吓傻的李蕾说。
  李蕾顾不得膝盖的疼痛,奔到浴室把所有毛巾抱来,往那人头上盖去。
  「为什么打我?」那人龇牙咧嘴说。
  「我……以为是鬼。」李蕾的脸白如寒月,惊骇到透明。
  怎么会是他呢?天底下谁不好打,怎么偏偏去打到王御浩?此刻他血流如注地倒在面前,可比见鬼还糟几百倍呀!
  「鬼?」又痛又昏的王御浩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真要命!我倒差点被妳打成鬼了!妳用的是什么武器呀?」
  「那个。」李蕾指指上品的红木花架,尖硬的四角还真能伤人。
  毛巾染红了一条,她又递上另一条……还有药,阿娥放哪里呢?
  她在橱柜里到处翻找绷带:红紫药水、药膏……甚至强胃散、鱼肝油、花露水不相干的,都一股脑叮铃当啷的摔到他面前,又要怎么用呢?
  那样手忙脚乱令王御浩无奈地哀吟两声,在换第三条毛巾时他果断说:
  「血还流不止,我想我必需到医院去。」
  「医院呀……这个我知道!」感冒肚子痛常去的永恩医院。
  她快快冲出大门,在巷口招来一辆三轮车,王御浩早倚在门边等着。
                
  他比她高一个头,比她宽一倍,扶都无从扶起。
  坐在车内,御浩头采后仰姿势,额头血的流量已缓,唇上又出现细细两条。
  「流鼻血了!」没有新毛巾,她拿自己的手缉往他鼻子按。
  「希望不要有内伤,大学联招快到了,如果影响大考就惨了。」他喃喃说。
  李蕾马上想到七孔流血的死人,鼻子之后,接下来会不会轮到耳朵、嘴巴、双眼呢?如果他因此重伤而死,她岂不成了杀人犯?
  李蕾至此才有闯祸的恐惧感,急得泪水挂在眼角,由小滴汪到大滴。
  三轮车空间很小,她前倾着为御浩止鼻血,没碰到他却也非常靠近,他很清楚地看到她黑瞳里滚动的泪珠。
  「这不是哭的时候,不会有事的,我还没那么不堪一击。」他说。
  奇怪,她竟会哭哩!在御浩的印象里,李蕾是个很娇气的小女生,不是旁偎着母亲,就是两个姊姊的小跟班,习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太爱说话又很受宠爱的样子。嗯,有点像玻璃柜里的洋娃娃。
  洋娃娃竟然垂泪,怎不教人诧异?
  他一安慰,她才彷佛由某个混乱的梦中清醒,这是他们第一次完全没有旁人在场的单独相处,她该怎么跟他说话呢?
  而他竟被她打到头破血流,虽不致死,但闹开的后果也很可怕呀!
  先别说李家人责骂她?王家人怪罪她,还有将传遍社交圈的丑闻……光是姊姊们「丢了最好丈夫人选」的话天天挂嘴边,她的闩子就很难捱了!
  嗯……必需死不认错,把道理争到她这里来……
  尽管很没把握,但如此近距离看王御浩,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老成或严肃,刚才被打也是哇哇大叫和讲些可笑的话,表示他也是一般血肉之躯,不是吗?
  当三轮车跨过塯公圳的桥头时,她已收回眼泪,换成端庄冷静的表情,如一位尽责有礼的主人说:
  「永恩医院是我小学老师的丈夫邱纪仁医师开的,他们的医生是全台北区最好的,我们全家都在这儿看病,你不用担心。」
  御浩听完一愣,有瞬间忘了额头上的疼痛……这小女生有点怪喔,她不是才急得哭吗?怎么几秒之内又变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表现出超龄的世故?
  他正要开口接话时,医院的招牌已在眼前了。
                
  左额头的伤共缝了八针,会留下一点小疤。
  御浩从小到大都是上衣干净、裤子整齐、皮鞋光亮的斯文男孩,家里很早就训练进退礼仪,少有磕磕绊绊的事情发生;如今增了个疤,而且是个十四岁的小女生伤的,传出去还挺可笑的。
  这间诊疗室在长廊的较里面,上方一排透光的气窗已洒上点点雨珠,隐隐的淅浙沥沥声。护士打开所有日光灯,年轻的医生正和李蕾说话?
  「妳哥哥是怎么受伤的?」
  「他不是我哥哥--」她立刻纠正。
  「我是她哥哥的朋友,不小心去撞到那个……叫什么的?」御浩说。
  「红木四角花架。」她有些心虚,但仍脸不红气不喘。
  年轻医生皱起眉头,花架会造成这么深的伤口吗?除非是跑百米冲剌故意拿头去撞的,但他们看来教养良好也不欠医药费,他就不多问了。
  御浩必需等麻醉药退去才能离开,当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说:
  「我们得好好讨论怎么向双方家人解释这件事。」
  「就照刚才对医生说的,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眼睛眨也不眨说,
  那本来就是御浩的意思,一切起因于误会,就当一件小意外也无需去计较,但这小女生也未免撇得太快了吧?
  他知道这类娇生惯养的女生,家里就有一个妹妹培雯,但犯错了,培雯绝对坦然承认,不敢有耍赖一招;李蕾可是推得干干净净,连个道歉也没有,还指挥他如何骗人--他突然起了捉弄之心。
  别误会,他可是斯文有礼连小女生辫子都没扯过的人,只是李蕾太骄慢了,他忍不住故意说:
  「说我自己撞的恐怕行不通,大家都清楚我走路向来四平八稳,从婴儿起就很少去撞到什么,即使撞了也不会有这么大的伤口,一定是外力造成的;更何况妳家还留着一团混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被打的。」
  「是你先闯进我家的,害我以为是鬼……或小偷来偷东西,我的反应并没有错,我要保护自己呀!」为了日子好过,她得坚持到底,千万不能认错。
  「我并没有闯进妳家,佑钧事先给我钥匙了,我到妳家书房念书也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御浩的叔叔过世时,王家人心悲乱,他那阵子常来。
  「我哪晓得今天你会来呀?」若事先预知,她肯定跟姊姊去鞋店。
  「我有想办法打招呼呀!我听到开大门的声音,走出来看并没有人,绕到餐厅去,迎面就一记大闷棍,我还从未被人如此攻击过,算创纪录了。」他摸摸额头上的伤说:「三小姐,妳怎么回个家也偷偷摸摸的,像躲在暗处的狙击手,真吓人!」
  「这是我家,怎么叫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的人是你,你才像狙击手,没把我吓个半死就不错了!」很高兴至目前为止都没有结巴,李蕾说:「小哥给你钥匙的事我不知情,对我而言你就是闯入者。」
  「妳的意思是我活该挨打?」不等她有机会答辩,他又滔滔不绝说:「三小姐,妳不知情,是妳和妳小哥之间沟通的问题,与我无关。不管由哪个角度看,我都是足足缝了八针的可怜无辜被打的受害客人,妳必需负起相关责任,这在警察局可以立案,甚至在法院控诉都会受理的!」
  李蕾毕竟才十四岁,反应不如他快,逻辑争辩更不如他成熟,尤其他常与长辈们做经政的对话,又是学校辩论社主将,她完全不是对手。
  大人欺小孩、男生欺女生嘛!李蕾心里非常气愤,也有些无措,但怕他看出自己的脆弱,全力拿出姊姊们多年的训练,将脸绷得像带上面具,端着一个倔强的表情看他怎么办--
  欸,他是不是头去撞坏了,居然跟个小女生认真卯上了,连警察局和法院都搬出来,以为这是辩论比赛呀?他咳一声说:
  「呃,如果妳能对我的伤说声对不起,我可以不报警也不上法庭,而且……」
  他的「而且伤口算我自己撞的」这句话尚未讲完,李蕾冷硬打断他说:
  「我没有错!」
  还是这么骄慢,连最起码的一个口头道歉也不肯?
  真的要头疼了,御浩失去逗弄她的兴致,便平躺着闭目养神去了。
  所以他一向排斥和那些世交千金牵扯在一起,总要小心伺候,关系如层层迭架的水晶杯,想稍微真实地做一下自己,就得防着什么会哗哗碎一地。
  怪异的是他吧,对于绅士淑女的诸套礼节也不是不熟稔,只是人太聪明了,渐渐就无法忍受其中的虚伪假象。
  为不受限于家族带来的种种枷框,他青春期的叛逆,就是放弃私立学校校长老师们不断挽留的优待直升,自愿考入公立学校,每日拎着饭盒挤公车,混入士农工商各阶层,去感受烟尘汗水中那股旺盛的生命力。
  幸而爷爷十分支持,连升大学也同意他留在台湾,不循堂哥们出国的惯例。
  「政府迁台都十三年了,我们应该信任台湾的基础教育,瞧御浩不是很优秀吗?」爷爷总说。
  但愿这次受伤,不影响即将来到的重要考试,他不能让爷爷失望。
  病房内的气氛愈来愈沉闷,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只留远处几声滴滴答答。
  蓦地,有人以不太标准的国语嚷说:
  「啊!真的耶,真是李家小小姐呀!小小姐没忘记我阿春吧?四年没见了都长那么大了,好漂亮呀!」
  御浩睁开眼看到一位穿粗衣布裤的中年妇人,正以粗糙的双手亲昵地挤拉李蕾细白的膀臂。他暗数着秒等骄慢的三小姐发火骂人,没想到她不但没有嫌弃挣脱,还露出笑容喊一声「阿春嫂」。
  那笑带着明显的真诚,使李蕾瓜子脸和杏眼儿都像蒙一层蜜似的恬亮起来。
  哦,这洋娃娃还有感情呀?
  阿春兴奋到无法自己,叨絮不停说:
  「在妳家不做以后,我就到邱院长家帮忙,有时会在菜市场碰见阿娥,说妳爸爸又升官了,妳大姊又生个女儿喽……我几次想去偷看妳,又怕妳妈妈和姊姊生气……最记得妳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五、六岁扎着两条小辫子,整天坐在厨房门口跟我讨东西吃,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碰到妳真欢喜呀,要不然再过几年走在马路上都不认识了!」
  此时门外出现一位黝黑壮实的男孩子,御浩先喊出来:「廖文煌!」
  廖文煌是他高中隔壁班的同学,两人常在学校走廊相遇,也打过几场篮球,是功课不错的本省人,但因属于不同的交友圈子,只在各自的社团中活跃着。
  「小小姐还记得文煌吗?我大儿子。」阿春抓着男孩的手臂,推向李蕾说:「他去过妳家几次,妳还送过他一大袋弹珠和几本故事书,他都还留着哩!」
  李蕾的印象很淡,但的确有个爱看书的男生常留连在她的书架前。那些美国童话、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从架子上失踪,大约都与他借而不还有关,她从未费心追究,反正书还很多,少几本亦无差。
  廖文煌神情颇为尴尬,向李蕾轻点个头,再对头裹纱布的御浩说:
  「你怎么受伤了?很严重吗?」
  「去撞到……呃,花架,情况还好。」这理由讲了都有点心虚,御浩苦笑两声。「就怕这一撞,把脑袋里念的书全撞掉,七月联招榜上无名就惨了!」
  「凭你的实力绝没问题,即使蒙着眼也能考上。」廖文煌真心说。
  「谢谢你的打气,还剩一个多月,我们彼此加油吧!」御浩礼貌说。
  阿春又不舍地挨着李蕾聊以前种种,直到医生进来说御浩可以回家了。
  外面天色全黑,三轮车走在依然湿漉漉的马路上,御浩好奇问:
  「阿春嫂在妳家帮过佣吗?没想到妳对佣人还挺好的,她至今念念不忘。」
  她瞪着他--没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没看妳对人友善过,以为妳是爱发小姐脾气的人。」
  「阿春嫂真心对我好,我当然对她好。」她又补上一句:「对我不好的人,我当然不友善。」
  「那……我有对妳不好过吗?把我打个半死,又认为我活该,连丝毫歉意都没有,这好像有点深仇大恨了,我以前得罪过妳吗?」他一本正经问。
  车内两人距离又很近了,恰恰一盏路灯照进来,让她及时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惹逗光芒,向来老成持重的他也会开玩笑吗?
  御浩确实是开玩笑的,由她对阿春嫂的态度,看来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的任性女孩。他再一次尝试说:
  「如果妳肯说对不起,我就对外宣称这头上的伤是我自己撞的,怎么样?」
  「随便你怎么讲,我不在乎!」她脸突兀转开。
  御浩全然不知这小女生对他怀有复杂的心思,只觉得李蕾情绪阴晴不定、翻脸如翻书,虽然他家也有个十六岁青春期的妹妹,但也没有这般难以捉摸,彷佛心里住着不同的人,转身就可换张脸。
  她现在才十四岁,已有五秒钟换表情的功力,长大后怕更不得了,可在社交圈称后了吧?
                
  李府里取鞋归来的李蒨看见地板的血迹和混乱,以为妹妹遭遇到什么不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冲去拨号报警时,佑钧打电话来,询问御浩在书房念书的情况。
  李蒨一时心情起伏太大,脑筋转了半天,才拼出「御浩和小蕾在一起」,但他们怎么把餐厅弄得像血腥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人又在何处呢?
  她差不多是站在大门外等的,每有行人或三轮车经过,都要向前多看两眼。
  总算有车子停在九号门口,先下来的是一切如常仍穿着早上白绣花领衫和天青色背心裙的李蕾,另一边则是头包厚厚纱布?白衬衫沾血的御浩。
  「怎么了?我起码急老有十岁了,我的御浩少爷,你的伤是哪里来的?」李蒨在灯下看他的额头,并焦虑地问。
  李蕾一旁竖起耳朵,十指拙在身后紧绞着,也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若他实话实说,害她掉入地狱般的生活,她会恨他一辈子。
  「都怪我不好,走路太急了去撞到花架,幸亏小蕾及时回家,送我到医院包扎,现在没事了。」御浩按最先的意思,自己揽负全责,把事情单纯化。
  虽然他的「幸亏」二字听想来怪怪的,但李蕾手指已放松,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哈!她赢了--她当然不会想到是御浩敦厚个性使然,不是因为她。
  李蒨由餐馆叫来猪肝面和小菜,替御浩补血补气,冉请王府司机来接回去。
  自此,一直到御浩上大学,两人都没再见面。
  不曾关心过联招的李蕾,这年仔细看了放榜名单,确定御浩考上理想的学校科系才松一口气,至少没打笨他。
  也发现,那个廖文煌上了同一所大学。
  花架打人事件后李蕾有了小小的改变,她对学校课业突然用功起来了,虽然成绩不是拔尖,但直升高中部时排名还不错,另外还央求找老师学西画--因为小女生的心警觉到了,御浩这么聪明优秀,她也不能看来太笨或太差吧!
  每每回首看这些少女岁月,有如活在漂亮画片中锦衣玉食且无忧无虑。
  但「每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都有着某种痛苦」,愈是耀眼的美丽,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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