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黑暗墓地来到阳光之地,
温暖的太阳想要治愈月亮冰冷的伤口,
却没想到暖阳热切切的光线,
却被清冷的光晕袭面笼罩……
西洋谚语说,好奇心足以杀死一只猫,而且,有可能是一只九命怪猫。这句话用来形容岳海粟十九岁那一年的事,是再贴切不过了。
海粟在十九岁以前,果真是有九条命,他跌不死、淹不死、撞不死、打不死,在历经种种撼动全镇的惊涛骇浪后,都能够安然无恙。
他是镇上人最宠爱的宝贝,也是最令人头痛的人物。
宠爱的原因,除了他来自地方望族的岳家,及有个警察局长的父亲外,就是他个人豪爽侠义又机灵善交际的作风。
从他会走路会说话开始,就能够由镇头的叔叔伯伯阿姨们喊到镇尾,哄得大人们心花怒放。
等他到了会爬树、会游泳的年龄,俨然成为众孩子们的领导者。无论是个头高的、矮的,身材胖的、瘦的,都唯他马首是瞻。只要他一站在建筑工地的沙包上,在各种游戏中指挥东指挥西,大家都立刻心服口服。
但这也是海粟最教人头痛的部分。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聚在一起,若没有大人盯着,准做不出几件好事。他们一伙人去打球,总会弄破几扇窗,几盏路灯或几个人的头。
若他们安静一点,凑合着看电视,打电动玩具,不久就会掉人色情王国;其他的,比如到教堂寺庙撒尿、戳破老师的车子轮胎的气、装鬼吓女生……等各式各样的把戏,更是层出不穷。
大家都以为,跟着警察局局长的儿子走,准没有错。
但现实及理想总是有点差距的,在警察界的岳昭辉,以纪律严格及拥有一张坏人见了就怕的阎王脸闻名,但他却对这自幼就精力充沛的儿子拿不出一点办法来。
他之所以能治外而无力安内,不外乎那几个老掉牙的理由--像是他上有一个疼孙疼入命的老母,海粟身兼独子、么子及长孙的多重身分等等……
说实在的,岳昭辉本人是逃不掉祖先千古以来重男轻女的观念,但他却尽量不让它显露出来。
在妻子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后一举得男,岳昭辉比谁都高兴,再加上这男孩方头大耳,眼睛清俊有神,更让他好几次自梦里笑醒。
但他同时也决定,所谓“重”男,就是加重海粟所有的责任,例如,岳家的女儿是标准的富家千金,碗都不必洗一个,海栗就必须做些擦窗、洗车或搬运的粗活来训练体魄。
又如,几个姐姐们念书考试随意,海粟就偏有几分以上的标准;再者,最不“公平”的是,岳昭辉对女儿
总是和颜悦色,骂都没骂过,对海粟却常常疾言厉色,还特制一根戒尺随时待命。
岳昭辉这一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教育方法,因为老母的关系,效果全打了一半以上的折扣。
老祖母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么一个金孙,又加上这金孙聪明嘴甜,她宠溺都来不及,怎会容许别人动他一根寒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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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母生前最常提的就是替长孙批八字的事情。
海粟出生头几年,能吃能喝能睡,挺好带的,唯一麻烦的便是常常喊心痛。
四、五岁的孩子应该不会骗人,于是,大人们带他访遍了南北的名医,做了数不清的检查,就是查不出一点毛病来。
“岳海粟健壮得像条牛,”众人的结论都是如此。
老祖母很自然地就把方向转向中医,由中医又到求神问卜,她跑的寺庙及算命摊,比医院还多好几倍,拿回来的流年批算和符咒,也堆了像一座小山。
随着海粟的成长,心痛犹如呼吸般逐渐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他不再提,大家也逐渐遗忘了。
只有老祖母,始终对其中一位师父的说法耿耿于怀。
这位师父在哪儿修行早已无迹可循,老祖母只记得,她那天带着海栗转了好多趟车,在山里绕来绕去的,最后才找到一个香火冷清的破庙。
住持师父是个邋遢的中年男子,先是用污黑的指甲画着海粟的八字,很快便说:“这个人的命又硬又重,上辈子是帝王将相,这辈子也会荣华富贵一生。”
“大家都这么说哩!”老祖母虽然听多了这种话,但仍然笑得合不拢嘴,让自己再欢喜一次。
这时,山头传来一阵滚雷声,轰轰地像是辗过破庙的瓦顶,室内忽明忽暗,师父的脸色也又黑又白。
雷过后,师父蓦地瞪住小海粟,问:“老太太,这八字是替这孩子批的吗?”
“没锗,他是我的孙子。”老祖母说。
师父仔细观察海粟的浓眉及挺直的鼻梁,若有所思地说:“这命盘配这脸相……不得了呀!令孙聪明绝顶,人缘好,有领导才干,又兼长袖善舞,以后可吃遍黑白两道,是人中之龙呀!”
老祖母并不大懂师父用的那些词句,但一听到个“龙”字,就表示这孩子成器,而且吃遍黑白两道,不就和他父亲一样了吗?
两个大人正谈得契合时,海粟却突然脸一僵,手紧按住心口,像是要昏倒般的大喊:“痛,好痛呀!”
老祖母慌张地抱住他,一边说:“看!他就是这样,说发作就发作,治都治不好,师父有办法救也吗?”
师父楞了好一会儿,初时有些愕然,接着,仿佛有人推他一把般,他脱口便说:“她已经来了,你还痛什么?”
说也奇怪,师父才讲完这话,海粟就倏地安静下来,脸上也没有受苦的表情,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老祖母张大了眼,用崇敬的口吻说:“师父,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的一句话,可胜过所有的仙丹灵药啊!”
师父自己其实也是莫名其妙,他的目光再一次回到海粟的八字,但此刻他不敢再随便乱盖,而是抱着慎重的态度,用所有易经五行的知识分析,愈分析则愈心惊。
“你刚刚说‘他’来了,那个‘他’又是谁呢?我认识吗?”老祖母见师父眉头紧拢,忍不住催促的问。
师父也不知道答案,只能说:“令孙命带阳刚,是有大作为的人,但偏偏又散着一股阴气,而且很阴很阴。我想,是他前世有造过孽,这辈子人家要来讨债了。”
老祖母一听非同小可,马上叫道:“天呀!这可不行!海粟是我的宝贝孙,没有人能夺走。师父,求你指点明路,要怎么样才能去除那股阴气呢?”
“这就是最难的地方。阴气笼罩,会毁掉他的富贵之命;但没有这股阴气,他又会持续心痛,无法长命百岁。”师父神情严肃地说。
“我不懂,师父能不能再说清楚一些?”老祖母问。
“呃!天地万物都需要阴阳调和,纯阳或纯阴都无法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令孙要做的,就是让阴阳之间达成平衡状态……”师父试着解释。
“哎呀!师父,你就别阴呀阳的,讲得我头都昏了。”老祖母打断他说:“你干脆告诉我,要付多少香油钱,早晚拜什么,海粟要防哪些东西,列个单子,我一定统统照做。”
“防得过要历劫,防不过也要历劫,又有什么差别呢?”师父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除非……”
“除非什么?”老祖母急切地问着。
“除非令孙留在这里,剃渡出家,永远不再下山,不再管红尘之事,或许还能看破痴嗔恩怨,永保平安。”师父双手合十的说。
老祖母陡地脸色大变,惊坐起来说:”你……你说这是什么鬼话?海粟是我们岳家的命脉,是要传宗接代的,怎么可以出家呢?你根本是骗人的,想拐我的金孙当你的徒弟。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老太太,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师父淡淡的说。
“你就是想拐我家的海粟,你看他长得聪明俊秀,就打算占为己有。”老祖母说着,便一把抱起孩子夺门而出说:“我们快走!这山里没半个人影,死了都没有人晓得!”
自这件事之后,老祖母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不敢再带海粟四处算命,而那位师父说的话,也如其他江湖术土之语,被打入招摇撞骗之流。
哼!要海粟当和尚?就是观音娘娘出来讲也不行!
但偶尔海粟又喊心痛时,老祖母也不禁学那师父说:“‘他’已经来了,你还痛什么?”
唉!这倒是邪门得很,这句话仿佛一道药符,回回见效,可让老祖母在心中纠结了不少的嘀咕,害怕海粟真的有孽债,一生不顺遂,所以疼孙也疼也更离谱。
好在随着年岁增长,海粟喊心痛的次数递减,那句话不再为人所用,也就被淡忘;而老祖母在过世前,有点老年痴呆,有时甚至连金孙都不认得,更不会去记那师父的警告之言了。
总之,海粟是生气勃勃地长大了,体格健壮,交游广阔,所到之处都受人欢迎。
他的阳气之盛,鬼见了都愁,大概连讨债的前世冤魂也不敢上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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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祖母的宠溺下,岳昭辉左躲右闪的,儿子该管的部分,其实他都很尽力了。
基本上,海粟是个很有原则分寸的孩子,他尽管顽皮捣蛋,但还是很敬畏父亲,懂得凡事适可而止,从不闯触及刑法的大祸,让家人下不了台。
然而,他的人缘也实在太好,就仿佛天上的太阳般,照耀四方,所有三教九流的人都集聚来归, 从他十来岁外号叫“狮王”的情形看来,就可见一斑。
要当“狮王”可不容易,所有镇里出的大小事,第一个就想到海粟的头上。如谁家墙壁有涂鸦、某处路灯被砸碎、西边果园的芭乐被偷摘、庙里的供果被偷吃……等等,大家常直接就往岳家去算帐。
海粟做人成功也就在这一点,他虽小小年纪,可不论有做或没做,常一肩就扛下所有的责任,他这种讲义气的作风,更让身边的朋友心服口服,甘为犬马。
可是这却苦了海粟的母亲吴素丽,后来,她干脆自动自发的每天巡视镇上。看到路灯坏了、墙上有涂鸦,就二话不说的立刻请人来修来洗。
时日一久,她甚至造桥铺路、访病济贫,结果赢得了“好人好事”的代表,还差点去竞选镇长,这大概算是养了海粟这种孩子的另一个“副作用”吧?
以海粟每日“外务”忙碌的情况,功课自然不可能念得呱呱叫,但他天生脑袋灵光,即使临时抱佛脚,也让他蒙混上一所公立高中。
不幸的是,他人未到,“狮王”的声名就先到了。
在高中的第一学期,就因为替朋友摆平纠纷,被记了一个大过,其实他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被名气所累,但他并不争辩,只是乖乖等着回家挨父亲的戒尺罢了。
这一着棋,让他成为城里高中生最受欢迎的人物,正如那位师父所言,吃透黑白两道,再加上他有个警察局局长的父亲,真是酷到了极点。
海粟有惊无险的混到了十九岁,在这之前,岳昭辉已经无数次和他面对面谈到前途的问题。不能免俗的,岳家对这独子也抱着“唯有读书高”的期盼,希望他就算不是医生,也该是个博士。
但海粟压根不像会在书桌前苦读的人,他想,能继续在黑白两道悠游的,也只有警察一条路,所以,他决定步上父亲的后尘,当个伸张正义的人民保母。
岳昭辉本能地反对,说什么警察工作太辛苦、太危险,威胁利诱地要儿子死心;但海粟从小就不是个会轻易妥协的人,他一旦下定决心,谁也别想再更动他的目标。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海粟并没有成为父亲理想中的医生博士,
也没有达成当警察的愿望,反而摇身一变,成了满身铜臭味的商人。
大家都忍不住好奇的想问,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呢?
这就要从海粟十九岁时,差点被好奇心害死的那件事情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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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岳昭辉的关系,岳家的书房里摆满了各种有关刑案、犯罪的档案和书籍,很多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而海粟在很小的时候,就可以一面吃饭,一面看着那些人横死的彩色照片,包括吊死、淹死、跳楼死、砍死、服毒死……甚至死了好多天,全身腐烂长满蛆的尸体。
“好恶心呀!”每一次,他的几个姐姐看了全躲得远远地说。
“这证明我们海粟是读医科的料。”岳昭辉则是一厢情愿,笑咪咪地说。
每当岳昭辉在说办案的故事时,也只有海粟最专心捧场,他会问遍每个细节,提出各种疑点,强迫父亲形容命案现场的情况,他甚至巴不得自己能亲眼见到那些恐怖的景象,就算是挖坟开棺,他也不怕。
等海粟稍长,岳昭辉因升官而变得更加忙碌。
他干脆自己到书房去翻那些档案资料,满足某种对人类黑暗面的兴趣。
十九岁的一个春天午后,他放下联考的功课和朋友的邀约,又坐进父亲的黑皮沙发里,书桌上有一份文件夹,正中内整齐地印着三个字--兰斐儿。
他第一个反应是,好特殊的姓,好美的名字呀!
明知道父亲有些东西是他不该看的,但海粟却敌不过如狂潮般的好奇心,伸手便翻开文件夹,没想到迎面就是一本书,还是英文的,浅米色的底,上面有绿色大大的两个字--
CHILD KILLER
儿童杀手?是指专杀儿童的人,还是杀人的儿童?
前者常听见,后者就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了。
海粟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便常常一发不可收拾,他也不管自己的英文有多烂,就囫图吞枣地读完了那本心理学书籍。
天呀!书中所举的孩子,小到五岁,大到十六岁,都有一连串令人发指的犯罪纪录,有人纵火、有人谋杀、有人弑亲……
比起来,海粟和他那班兄弟的所作所为,都算是顶着光环的小天使的淘气罢了,他们除了打架及偶尔要要流氓外,若论及足以列入“杀手”级的,大概只有在田里拿冰棒棍剖开青蛙和小鸟的肚子而已。
作者在最后写着,儿童尽管纯真,但当他们的心中有魔鬼的恨意时,也是极其残忍的。若小小的心灵不及时被治疗,长大后必会成为连续性的冷血杀手。
这本书和这个美丽的名字有什么关联呢?他暗忖。
文件夹里还有一个大信封,上面盖了一个封印,表示不相关的人禁止翻阅。
但“兰斐儿”就像个禁忌般蛊惑着他,缠到他的心底,让他无法克制揭开秘密的手。
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张年轻女孩的半身照片,她直发及肩,脸又小又白,一双眸子毫无表情地向右看,整个人空洞得像冬天里的荒原。
海粟的心顿时被揪紧,他没见过她,但不知为什么,他竟对她产生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
就仿佛在火热的地上走着,突然一块冰掉下来,而且正好砸在他的心坎上,要移也移不开。
他猛地摇摇头:放下照片,再拿起那堆文件读着。
兰斐儿,十五岁。哦!才十五岁就有这种似鬼的阴冷表情,她到底有个怎么样的童年呢?
海粟一页页的翻着,到最后忍不住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哇!这女孩的纪录有够酷的,她玩的可不是太保、太妹的小把戏,而是真正的成人犯罪。
六岁,第一次纵火,烧掉一排仓库。
九岁,将邻居由楼顶推下来,造成对方脑震荡。
十岁,第二次纵火,烧掉几间违建及三条大狼狗。
十一岁,蓄意用碎玻璃割伤同学的手脚。
十四岁,第三次纵火,焚毁自宅,死亡人数一名(即兰父)。
什么?她竟然烧死自己的父亲?
这下了,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握的海粟也无法接爱这种可怕的行为了。
而问案部分,大概是因为兰斐儿年纪尚小,所以回答的并不多。关于纵火,她从六岁到十五岁,三次的解释都一样--
屋里有鬼;是鬼放的火。
纪录中倒是兰母说的较多。她说:“斐儿一生下来就是怪胎,不哭不闹,几乎没有声音;四、五岁时,她就犯失眠(或梦游),常在半夜走来走去,或在黑暗里发呆。”
老师说:“兰斐儿是个不寻常的孩子,功课很好,却沉默得厉害,可能有自闭的倾向,同学们都怕她,说她像鬼。”
心理学家说:“兰斐儿来自不正常的家庭,有严重受忽视的情况,所以,才会产生人格上的疏离,性情冷漠无反应,做任何测试的指数皆很低,内心反社会的成分极大,治疗辅导的过程相当困难。”
文件的尾页,不知是谁用铅笔下了小小的注解,写着--
就像和一块石头说话,顽石不点头,又奈何!
这个兰斐儿,真是海粟一生见过最有趣的人了。
他再一次把照片拿起来端详。一个没有声音、像鬼般的女孩,是不是头脑有毛病呢?不,纪录上说她功课很好,看起来也很冰雪聪明的样子呀!
那她为什么纵火又伤人呢?是天生的邪恶吗?
海粟突然好想见见她,人家说他是鬼见愁,那兰斐儿看到他,会不会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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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粟居然会对一张照片朝思暮想,这简直不合他狂傲不羁的个性。
他的人缘极好,不只在男人方面,还有女人的。
他在小学的时候,因为爱吃面包和牛排,身材便窜得很高;他的长相并非俊美型的,但因为一双眼睛亮而有神,鼻型、脸型有棱有角,再加上淡淡的须影。显得极阳刚,女孩子见了他,不会说他帅,但若再多看他几分钟,很少有不暗暗动心的。
海粟的桃花运可以从幼稚园开始算起,但真正吓到他,是上高中以后。
他每次在外头鬼混,总会有一大堆衣着暴露的妹妹,拿发育饱满的胸部在他身上又贴又粘又磨的,再用花痴般嗲软的声音说:“狮王,带我回家好不好?”
人非圣贤,他又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自然会想入非非,但很奇怪的是,或许是他家教太好了,在百花丛中混了那么多年,竟然当了柳下惠,从来不乱“把”马子。
总之,他岳海粟若要女人,漂亮的、火辣的、成熟的、煽情的……随手都可以招来好几个,绝对不可能看上兰斐儿这根本还没发育的小萝卜头。
所以……一切都是好奇心的缘故吧?!
但这好奇心又让他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情绪中,他甚至设法打探她的下落。她应该在哪里呢?少年法庭?观护所?儿童福利之家?中途之家?辅育院?
然后有一天,兰斐儿竟出现在他家的客厅,就仿佛上帝听见他的祷告,把他的愿望丢到他面前来一样。
“这是斐儿,因为她母亲住院,所以,暂时在我们家待几天。”带她回来的岳昭辉简单地介绍着。
岳家当寄养家庭已经有好几年的历史了,三不五时都会有些青少年来来去去,素丽早习以为常,立刻热心地迎上去。
海粟敢打赌,老爸一定没有“详细”说明斐儿的背景,否则,老妈面对她时不可能还有一副慈母的面孔。
老爸也实在是太大胆了,他难道不怕半夜被捅一刀,或者房子被一把火烧掉吗?
不过,这想法在海粟的脑袋里并未停留太久,因为他已经被好奇心弄得水深火热,“解答”一旦出现,他当然“扑通”地完全陷落,整个人完全被眼前的“儿童杀手”迷住了。
斐儿比他想像中的瘦小,一头薄薄的发长短不一地挂在两前颈旁。她的肤色极白,像透明的瓷器,泛着微微的青光;而她的眼眸虽黑,却迷蒙离散,和眼白形成恍惚的灰淡,让人难以捉摸。
她比照片中的人更冷漠,更清秀,也更吸引人!
“嗨!我是岳海粟!”他绽开一抹微笑说。
“他是我的儿子,也是目前还住在家里的孩子,你可以叫他岳大哥,以后若功课上有什么问题就去找他。”岳昭辉亲切地说。
“不只是功课啦!任何生活上的疑难杂症,我都会义不容辞的帮忙,”海粟迫不及待地接口。
岳昭辉看了儿子一眼,对他的过度热切有点儿纳闷。
比起海粟的态度,斐儿的反应反倒像是一潭迟滞的水,面对着奔流的大川。
她招呼的声音很轻,目光与人接触时常会慢半拍,不过,至少她还会笑,虽然笑得很细微,仿佛夜里萤火虫短暂的光,但对神经上紧发条的岳昭辉父子而言,已是万丈光芒了。
至于在毫不知情的素丽眼里,斐儿是个文静又乖巧的女孩。她拥着那单薄的肩,爱怜他说:“看你瘦成这样!岳妈妈家什么都没有,就是吃的最多,我保证可以把你喂胖!”
看着母亲将斐儿带到大姐原有的卧房,海粟的警觉心又跑回来了,忍不住问:“妈安全吗?”
“你说什么?”岳昭辉皱起眉头问。
海粟发现自己竟说溜嘴,忙噤了口。老爸极有职业道德,若知道他愉看重要公文,一定会十分生气。
“斐儿的家里发生重大事故,心里非常脆弱。你给我安分一些,少去招惹她,明白吗?”岳昭辉瞪他一眼说。
这不是矛盾吗?方才斐儿在时,说有问题就找他,现在又偏偏命令他少去惹她。他其实能了解老爸念怎不安的心情,但太慢了,他对斐儿的好奇,已如磁铁般,一旦吸附住,就再也转不回来了。
* * *
海粟活到十九岁,还不曾对哪一个女孩子这么感兴趣过。他不再四处游荡,也不再呼朋引友,每天放学后就准时回家;在家里,斐儿在哪儿,他的注意力就在哪儿。
他先为她设定了一个“女鬼”的标准,不过,当然是属于情女幽魂那一类貌美有灵气的,而斐儿的一举一动,恰巧都在他的期盼之中。
她年纪虽然小,但态度却像大人般沉稳内敛。她走路轻飘飘的,说话细声细气的,没事不会离开房间,即使有事进入客厅,也一定会勤快的帮忙,有礼的应对,让人完全看不出任何不正常的样子。
好几次,他一进门就看见老妈和她有说有笑的一起做饭,好似一对母女。
老妈也曾私下赞美她说:“现在要找个像斐儿这么贴心的小女孩,已经不容易了!”
贴心?斐儿可是带着魔鬼的人格,纪录“辉煌”哩!
海粟一定会把握能和她聊天的机会,而且每回他都表现出一头热的德行,但斐儿的反应却总是冷淡生涩,常让他这以雄辩著称的狮王遭逢哑口无言口的景况。
她的回答不外是“有”、“没有”、“对”、“不对”、“可以”、“还好”……之类的词句。
果然是有点自闭的倾向。
但这些都无法浇熄他心里的热切,她愈是无动于衷,愈是乖张异常,他就愈想挖出她隐藏的秘密。
鬼,是午夜行动的,偶尔他也会直盯着她的房门熬到天亮。
这些监视纠缠的举止,对海粟而言,是追根究底的办案精神,但看在素丽的眼里,却是男性求偶的征兆。
有一天,她干脆大剌剌地走进儿子的房间,先是闲话几句后,便说:“海粟呀!你是不是喜欢上斐儿了?”
海粟先是一楞,等他弄清老妈“严重”的用词后,立刻大叫:“拜托,有没有搞错?斐儿是个国中生那!发育都还役完全,我怎么可能看上她?”
“那你于嘛每天跟着人家转?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素丽说。
“是斐儿抱怨的吗?”海粟惊疑的睁大眼说。
“她什么都役说,是我自己看到的。”素丽回答。
“我只是好奇罢了!你不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奇怪的十五岁女孩吗?”海粟强调的说。
“奇怪也不干你的事。你没有喜欢她最好,你也不想想,外头天天有女孩子打电话来,女朋友从不缺,我可不希望你去招惹你老爸的被观护人。”
“放心啦!我还没有头壳坏到那种程度!”海粟转念一想又说:“妈,你知道斐儿的底细吗?”
“就只有她父亲死,母亲生病那一些,你为什么问?”素丽皱着眉说。
“呃……我是想说,你和她相处一个星期下来,觉得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好还是不好?她心理有没有问题呢?”海粟换个方式打探。
“岳海粟,收起你的好奇心吧!”素丽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你要办案,最好等你考上警察学校再说!”
那还要等上好几个月哩!问题是,斐儿会在他们岳家待那么久吗?
* * *
两个星期后,斐儿依然如风般飘来飘去,让海粟连她衣裙的一角都还摸不到边。结果,他没当成神探福尔摩斯,也没当成心理大师佛洛伊德,反而成为不要脸的偷窥狂。
那天,他的运气可真是背,先是大考小考一堆,考得他晕头转向,接着是放学时候,某校老大来找他争风吃醋一番,而他甚至连对方女朋友的长相一点概念都没有。
两方厮缠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可以走人,所以,海粟回到家时,不只憋了一肚子的气,还有满膀胱的尿。
当时.他早忘了老妈“家有外人,入厕先敲门”的叮咛;而好死不死的,那天浴室的锁又恰好故障,当他扯下裤子拉链,掏出“宝贝”,直冲向马桶时,只听见斐儿惊恐的呼声。
天哪!她竟一丝不挂地站在浴缸前面!
不!不是全部!她身上还有一件小小的白色内裤,只是在她本能的用双手遮住胸部之前,他早已看尽了一切,并且就像烙铁烙下印痕一般,脑海中的影像再也无法磨灭。
海粟对女性的裸体并不陌生,由A片,色情刊物及身旁一些有暴露狂的辣妹身上,没有十,也有九了,但对于斐儿这种十五岁的。安静沉默的女孩,这却是第一次。
他自己也是惊愕万分,斐儿拥有的身体,不像他所见识过的那些,前凸后翘、充满肉感;她的肌肤细白,骨肉匀称,修长的四肢如同山间奔跃的小鹿,给人一种清纯美丽的感觉。
而她初初发育的胸部,微微隆起,顶端的颜色是粉红色的,不像有些女孩早熟或平坦,那大小恰似一朵初绽的玫瑰,迎着晨曦新月,足够诗人写出一首赞美诗哩!
但现实中,这却不是一首诗,而是一个诅咒!
海粟狼狈不堪地向外退,门“砰!”地一声撞上他的鼻尖,接着是身后匆匆赶到的母亲。
“怎么啦?”素丽看着衣衫不整的儿子说。
“我……她……”海粟再善辩,此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状况。
“人家在洗澡,你闯进去?”素丽张大眼睛说。
“她……我……”海粟还是舌头打结,最后才凑出一句,“是……是意外!”
这时,浴室的门打开,斐儿走出来,身上是整整齐齐的白T恤和运动裤,完全遮住了她少女动人的曲线。
这是第一次海粟没把她当成“儿童”或“杀手”,而是一个女人,一个若活在古代,都足以勾引男人,可以结婚生子的女人。
此刻的她,湿发覆额,眼中漾着一团水气,脸上泛着红晕,显得特别地盾红齿白,海粟心动了一下,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而那美丽早已超过十五岁的年龄。
斐儿理都不理他,只是冷静的像无事般地对素丽说:“我刚好洗完了,岳大哥什么都没看到。”
嘿!她真是个说谎的高手,不必打草稿,就能演得跟真的一样。
如果海粟猜测得没错,她裸体被人撞见,应该不是“常事”.而他自己也是首次在日常生活中出这种糗,这件事对他们两个来说,应该都是一种冲击吧?!
斐儿真是个特殊的女孩,不得不教他另眼相看。那晚,他甚至豪爽地想,被他看光光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他娶她,不嫌弃她过去可怕的历史,照顾她一辈子嘛!这样也算负责到底了吧?
但结果证明,斐儿要他付出的代价,比这个还多得多。
* * *
海粟自己也不明白,斐儿是被看的女生,她都不在乎了,他为什么还婆婆妈妈的想不开?若以这种标准来看,那些曾经在舞会中被他上下其手的女生,如果联合起来向他讨公道,他就算有十个分身也不够偿还。
但无论如何,他仍在两天后,以省吃俭用攒下的零用钱,买了一个进口纯白的玩具熊,打算向她赔罪。
为什么是进口的?他也解释不清楚,但他很确定,在付那笔钱时,他的心在滴血,可是手却依然掏光所有的口袋,去换取那有着一脸呆相的熊室宝。
他还记得那一晚,是春末初夏时分,也是过年以来第一次感觉有暑气的夜晚。
他等到老爸和老妈都入睡后,便抱着白熊宝宝,轻轻去敲她的房门。
刚开始时房内并无反应,海粟楔而不舍,知道“鬼”绝对不会那么早睡的。
果然,没有多久,斐儿便来开门。她穿着一身白睡衣,房内没有灯光,只有月影投入,将一切衬得朦朦胧胧的。
她用眼睛询问他的来意。
“我是来道歉的,呃……为了那天在浴室的事……”海粟边说,边递上那只白熊。
斐儿并没有接过去,也没露出一般女孩可能表现的喜好神情。她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侧身让他进入房间。
月光在地上洒下一层白,大姐的房间变得比以前素净,没什么花俏的小玩意。斐儿就站在那儿,比他矮一个头,赤着脚,白着脸,一言不发。
那种心动的感觉又来了,这次还加上一点说不出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此情此景,仿佛曾经发生过。
“你不开灯吗?”他和她面对面说话。
“我习惯黑暗。”她淡淡的回答。
“我知道,你五岁就失眠。”海粟脱口而出。
“你看过我的资料?”
海粟没察觉斐儿声音中的不悦及冷意,灵光一闪,就自顾自地说:“哈!我想起来你像谁了!你活脱脱就是金庸小说里的小龙女!”
斐儿警戒地看着他。
“你不会没听过小龙女吧?”海粟自以为聪明的继续说:“小龙女是一个生长在古墓中的女孩,美丽而阴冷,你就有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斐儿转身坐在床边,似乎对他的话起了兴趣。
“你真的见过鬼吗?它们叫你纵火和伤人吗?”海粟自动的拿把椅子坐在她的面前。
“你一直在注意我,是因为好奇吗?”斐儿微微抬头,眸子黑而明亮,浓密的睫毛闪动着。
此刻,她完全不像十五岁了,反而比他接触过的女人都还要神秘,魅惑人心。黑暗将他们紧密相连,又与外界隔绝,突然,海粟觉得心跳加速,身体的某一处甚至疼痛了起来,然后一起汇集在心底。
哦!他久未发作的心痛又出现了,像要窒息一般!
“你不舒服吗?”她以清纯温柔的声音问。
“心痛。”他咬着牙说。
一只小手伸人他的衬衫,按在他的心口上,沁凉似水,奇迹似的解除了他的痛苦。
然后,她的睡衣敞开,他的手被牵引到她的胸前……哦!触手可及之处是不可思议的柔软,如丝如绒,他霎时忘了她才十五岁,体内涌现如排山倒海般的欲望。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海粟向前倾,斐儿则往床头仰,他俯在她的身上,唇触及她的,感觉如冰如火。
轰地一声,时空消失,他们脱离地心引力,向上飞升……
的确是有一声巨响,不只在他们的心里,还有斐儿扫下的小台灯。然后,她推着失去理智的海粟,手脚并用着,但这举动却让他贴她更近。
“走开!”斐儿挣扎着吼道:“不要碰我!放开我!”
她大叫时,岳昭辉和素丽同时冲进房间,他们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混蛋,你在做什么?”岳昭辉一把拖起儿子。
同时,素丽打开屋内的电灯,瞬间的光明让海粟倏地清醒,他一眼就看到掉在地板上的白熊宝宝,不晓得事情是怎么会演变成如此不堪的局面?
一旁低头哭泣的斐儿,一副差点被强暴的样子。
“你这畜生,我知道你荒唐,但没想到你竟荒唐到这种地步!我……”岳昭辉受了太大的刺激,连着几巴掌及拳头就打向儿子。“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不肖子!”
“我……我没有……”海粟又躲又闪,全乱了方寸。
“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呢?”素丽一边哭,一边安抚着斐儿。
海粟想说他没有,是斐儿先碰他,再以手和唇诱惑他……
但强烈的灯光下,她分明就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头发短短的,一脸纯稚无辜,谁会相信她能在黑暗中引发出他的欲望呢?
其实,他自己也迷糊了……
接下来是海栗被“审判”的日子,斐儿被带走,永远离开了岳家,而岳昭辉认为海粟是受坏朋友影响太深,干脆直接把他送到美国读书,希望他能重新做人。
就这样,为了在生命中出现不到一个月的女孩,海粟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当然,他是连警察也当不成了。
十五岁的女孩究竟会不会诱惑人?十年后,已是情场老将的海粟,答案是肯定的。
他生性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很早就不再怪斐儿了。不过,斐儿的确是给他上了一课,告诉他,任何年龄的女人都是不可以信任的。
从此,他在女人堆中能来去自如,不受一点羁绊,大概是这件祸事的唯一收获吧!
总之,他学会不再对人、事做没有必要的好奇,他可不想再干连九条命都不够应付的傻事。于是,兰斐儿这名字,就成为海粟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一个悬案。
只是他偶尔会想,那个冷血的现代小龙女结果如何?有没有成为冷血杀手?而她的纪录上应该有这么一笔--
十五岁,色诱一个年轻男孩,毁掉他行侠仗义及除暴安良的伟大梦想,让社会少了一个好警察,也少了一股正义之师。魔鬼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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