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行歌 第三章

  民国五十一年(西元一九六二年)  夏天
  台北的午后日头赤焰,盆地火焚似的,连向来爱追人车的野狗也奄奄一息,全窝在树荫底或水沟旁纳凉。
  中段及内巷的居民受不了闷热的陋屋,干脆带著草席避到塯公圳旁,有水有树有风,希望能减轻一些暑气。
  承熙骑脚踏车送货回来,桥头触目都是人体横陈的景象。有人不仅带车席,连锅碗瓢盆都一应俱全,恐怕已在圳旁露天住宿好几日了。曾有警察来取缔劝导,老百姓本省外省南腔北调齐嚷:“简单啦,一户发一台电风扇,我们就回家!”
  发电风扇?不可能。但老天爷又下下雨,警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附近坐轿车来回的大官去抱怨防碍观瞻,有本事他们掏腰包送电扇啰!
  唯一不怕热的大概就只有小孩,他们在大太阳底下追逐,拔酢浆草、捞蝌蚪、抓小鱼,笑闹声不断。
  承熙也停下来吹吹塯公圳的风,他的一张脸早晒得黝黑,清亮的眼神显得健康有劲。过去两年多他又长高许多,顶著小平头,一身壮实,好几次被人误认为阿兵哥,忘了他还是末满十五岁的少年郎哩。
  他抹抹汗,刚要跨上车,突然有哭声传来。不远处有个小孩被大渠管的水冲倒,载浮载沉地挣扎著。承熙立刻滑下斜坡,脱掉上衣涉水入圳,没两下就拉回那吓坏的小男生。
  此时岸上已围聚一群人叫:“是谁家的孩子?差点就没命了!”
  塯公圳水流平顺,没有淹死人的记录,只偶尔几段较深处见过猫尸狗尸罢了。但已足够让人们编排一些绘形绘声的恐怖情节了。比如半夜桥头常有溺死鬼徘徊,拿冥钱等著买肉粽吃,就是流传最广的鬼故事之一。
  承熙胸膛以下全湿了,还沾著烂泥污草,在小孩母亲的道谢声中,他穿回衣服。
  “英俊少年,勇健喔!”本省阿伯夸他说。
  “小伙子见义有为,国家有希望啦!”外省老伯说。
  承熙有些腼腆,礼貌应几声就忙牵过他的车子,耳旁还听见人问:“这后生是谁呀?长得真体面。”
  “内巷叶锦生的大儿子。”有人回答。
  “那个好赌的叶锦生?呵,真看不出他也出好种哩。”有人笑说。
  “可不是?会读书会做事,人又孝顺,生这个阿熙,胜过人家生十个。”有人插嘴:“他就读旁边那所附中,我们应该报告学校,给他一张奖状才对……”
  脚踏车骑远,声音也渐渐模糊。奖状?他已太多了,从楼上贴到楼下,如果能换成奖金该多好,他家需要的是钱。
  他考上附中,曾是邻里及叶家的骄傲。然而他们那一带的孩子,小学一毕业多半当学徒或入工厂;少数能升学的,也都是实用的初职学校,没有人做高中大学梦。因此,承熙的骄傲回到家里就变成一次次的争执。
  叶锦生不喝不赌心情好时,会搭著儿子的肩说:“阿熙呀,你看到没有?这眼前的一大片地,还有到大广场旁的几条巷子,以前全是叶家的。你尽量读,读到发财做官,再把这些地都抢回来。”
  承熙听说过,清朝时他们家祖先由新店山区沿著塯公圳开垦下来,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后来历经日据时代和政府迁台,祖父几兄弟不会守,逐一败家后,才成了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困居在都市的一角。
  可惜父亲清醒的时候少,大部份是昏醉乱骂:“读什么书?读书会饱吗?人家隔壁的阿发十一岁就去铁工厂,每个月新崭崭的钞票入口袋,他阿爸都翘起脚做老太爷了。哪像你,长到今天连利息都没收过,白白养你了!”
  承熙六年级时父亲赌得最凶,不但工作丢掉,债主也常上门,全靠母亲清洁队员的收入在维持。而玉珠内外忧心又兼流产生病,为保住职位,只有叫个子够高的承熙顶替去扫马路,所以他那阵子才常迟到。
  好在有涵娟的帮忙,她不止一次借他抄考卷和作业,让他免挨棍子外,成绩又不致落到十名之后。有一回他忍不住问:“这样好吗?”
  “你是班长。”她简单回答。
  涵娟不是嘻嘻哈哈的人,外表严肃,话也不多,只要出口都是雷霆万钧;若问班上男生最怕的女生,大半都指伍涵娟。
  一句“你是班长”振奋了承熙的心,他不再为人前风光人后愁虑而沮丧,不再为家庭重担而失了志气,反而更努力拼初中联考。
  可惜后来几件事,又使他们的关系蒙晦下去。
  先是一个清晨,承熙穿著清洁队员的制服扫马路时,被涵娟撞见,两人当场愣住,她没打招呼地先转身离开。他向不以凭劳力赚钱为耻,但涵娟的态度让他非常难过。她是不屑认他这个同学吗?
  隔一阵子是章立纯惹的祸。说她生日,硬拿个奶油蛋糕到他桌上来庆祝,还来不及拒绝时,香味就引了一堆人。承熙爱朋友,不愿扫大家的兴,这热闹的一吃一唱,占据位子及上课时间,直到老师来才解散。
  接著他发现涵娟自调座位,隔壁的新邻居是自称喜欢他的女生之一。
  他第一个反应是涵娟生气了,不告而别是一种惩罚。那天望著前几排她端坐的背影,心里异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放学后范老师把他们两个叫到办公室,直接问涵娟为什么换位子。
  “叶承熙外务太多,同学来来去去,打扰我念书。”她面无表情说。
  “今天是个例外,以后不会了。”承熙赶紧说。
  “考期快到了,你也确实要收敛一些。”范老师轮流看两人又说:“伍涵娟,你就回到原来的座位吧。”
  “我不要!”她说。
  语气之冲,其他两人都有些意外。范老师说:“你必需回去。”
  “我喜欢现在的位子,可以更专心课业,我不要回去。”她仍然抗命。
  “不行!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高兴坐哪就坐哪,岂不全班大乱?你不可以树立坏榜样!”范老师不悦说。
  涵娟紧抿著唇,明显的不肯服从。承熙忍不住说:“老师,你就随她吧。”
  “胡闹!胡闹!”范老师叠声说两次,表示他真气上火了,“我永远搞不清楚你们两个,班长和副班长自己先窝里反,全班哪会有好的战斗精神?伍涵娟立刻给我回到原位,否则以后大家都站著上课!”
  涵娟被迫再与他同桌,但两人先前那段“作弊”的默契已消失。承熙其实和范老师一样不懂,事情有那么严重吗?只能这么下结论,涵娟眼里终究是没有他的。
  他还是顺利地毕业和考完初中。
  放榜出来了,先是欢乐后是忧愁,像感冒般一下高烧一下退烧,扰得人十分痛苦。在与母亲几次长谈后,认为这书念上去没完没了,承熙身为长子,下面尚有四个弟妹,必需为家庭著想。
  于是他做了决定,跟著隔壁的阿发到铁工厂。那是个黑洞洞、半颓圮的地方,到处钢条堆积,充满焊接的火花和焦味。白天他弯腰打铁到双手膝盖肿裂;晚上则和几个学徒工爬到天花板阁楼,与蟑螂老鼠共眠。
  一个月后他首次休假回家,人变得又黑又瘦,完全失去了神辨。恰好朱老师和范老师来访,极力说服叶家父母,让优秀的承熙能继续升学。
  谈到最后朱老师说:“人家伍涵娟考上市女中,她爸爸可高兴了,说作牛作马也要栽培女儿上大学哩。”
  涵娟当气质优雅的大学生,而他一生在铁工厂?承熙突然有种无望的窒息感,喑哑地开口:“我要升学,我会想办法自己赚学费。”
  那不甘愿的心重新塑造了他的命运,他不希望将来在涵娟的眼里,他只是浑身铁渣锈味的工人而已。果真如此,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十来岁的男孩还单纯懵懂,许多年后才悟出瞬间缘起,那心情写著:
  即使注定此生分离,也不要太早
  全心与你同行
  愈久愈好,愈久愈好……
  直到今生缘分已尽
              
  中段市场下午人潮已稀,恶臭更无阻地蒸散,引来苍蝇嗡嗡叫。承熙满身大汗地停车,看几个店东正用大水管冲地,便接手过来淋个痛快。
  “怎么了?掉到大圳啦?”雇用他的余宾说。
  余宾是曼玲的父亲,胖胖的山东汉,大陆来台后以退伍金开个面铺,加上太太会裁缝,在中段算是宽裕人家。他那送去军校的长子不爱读书,所以特别欣赏聪明上进的承熙,假期里就让这孩子来打杂赚学费。
  朱老师也曾经帮承熙在丈夫的永恩医院安排工读。但承熙舍弃干净的医院,选择了脏乱的市场,实在是为了有接触涵娟的机会。
  不再同校同班后,每次想见她都要想尽办法。有时中段马路都踩烂,还没一个影子。在市场就不同了,面铺一探头,脖子伸得够长,就可以看到伍家菜摊。下午涵娟会来帮忙,两人偶尔还说说话呢。
  因此每进市场,承熙就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他抹抹水珠说:
  “一个小孩掉入大圳,我下水救他了。”
  “好小子,带种!”余宾用力拍他一下,笑嘻嘻说:“该换下这身衣服,我的太宽,你到伍叔叔那儿问问看有没有多的衣裤。”
  承熙可巴不得呢。才放下水管,向来疼他的卖冰欧巴桑递过一枝冰棒说:
  “吃个防口干,人不要热坏了。”
  “多谢阿桑!”他行个军训礼说。
  市场内暂显闲旷,大部份摊主或数钱清货,或打盹午睡。涵娟一面为蔬菜洒水保鲜,一面和曼玲聊天。
  曼玲没考上市女中,便在附近初职念书,上学仍和涵娟同路,两人一直是最亲密的朋友。她一见承熙就捂嘴笑说:“天呀,你好像一只落水狗!”
  “都几岁了还玩水,好幼稚。”涵娟停止手中的动作,眉微蹙。
  承熙当然赶快报告自己在塯公圳的英勇事迹,再商借衣服。见涵娟眉仍不屑,他又奉上冰棒说:“给你们解渴。”
  “八成又是门口阿桑送你的。不公平!她从来不免费请我们,重男轻女嘛!”曼玲噘嘴说。
  “你呀,是慷他人之慨。”涵娟低哼一句,到柜下找衣服,市场冲地常有备份。当她站直身,见曼玲已舔起冰棒,不禁说:“你还真吃呀?那是给叶承熙的,如果他中暑,阿桑会找我们算帐的。”
  “没关系……”承熙说。
  “喂,你真是管家婆,要管叶承熙,还要管我。”曼玲故意说:“他喜欢被你管,我可不喜欢!”
  “你胡说什么?!”涵娟脸恼红了,却又不能真的发作。
  在曼玲心里,这两个人无论外型、头脑、背景都十分搭配,早就凑成一对了,可惜偏偏提不得。有一回她脱口而出“承熙爱涵娟”,那小姐竟气得三天不帮她背书包。
  衣裤仍要给,涵娟不看他说:“拿去!”
  要升初三的涵娟已不再长个子,恰恰到他的下巴。她的气质没变太多,仍是端庄亭立,再旧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特别干净笔挺。终究是少女了,脸颊瘦长些,眼睛更大,唇角也更柔婉,稚气半脱未脱的,有著清纯的美丽。
  在她面前,有时能风趣幽默,有时却笨拙无言,承熙也想不通;就像骑脚踏车,一下顺快如飞,一下又脱炼故障,是青春年少的烦恼。
  “承熙,好了没?又有客人订面条了!”余宾叫著。
  “马上来!”他立即应答,往面铺走去。
  他的肩背更宽更厚实了,那样的身高和东方人少见的浓眉深轮廓,颇引人注目。方才面对面时,涵娟清楚看见他左眼角的一道小疤,棱角分明的唇上有待发的髭根,他们真近到可感受彼此的呼吸了吗?
  在她正爱幻想的年龄里,常把他比成圣经中的摩西王子,命运使他沦落到贫民区当奴隶。这念头差不多从两年多前,看见他扫马路开始有的吧!
  那一天六月十八日,正是美国总统艾森豪访华的特别日子。涵娟是甄选出来去松山机场迎宾的女学生之一,她们穿著童子军制服,扎著俏皮领巾,排练了无数次的礼仪和队形。
  她兴奋极了,天未亮就准备好一切,开心地在雾蒙蒙中去买豆浆。
  豆浆店在内巷口,浆汁冒著白烟,大铁筒烙著芝麻烧饼。涵娟正要过马路时,瞧见一群身穿制服的清洁队员,而承熙赫然在其中,拿著长扫帚清理垃圾。
  他也看到她了,在清晨湿濡的白茫茫里两人相对。仿佛原本在不同时空的人,因某种失误而瞬间一瞥,成了天上的禁忌,人间的错愕。
  一场梦吧?涵娟能做的,就是像电影的剪接,转身假装那一幕不存在,直直走回家,连豆浆也忘了买。以后她不断回忆起这个片段,转身是错的吗?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和假装不认识,哪一种伤害比较小呢?
  那天在松山机场她始终模模糊糊的,没有初次看到庞然飞机的喜悦,礼宾车上的领袖,她也只注意到高大的艾森豪,而忽略了较矮的蒋总统。
  总之,为承熙伤心的感觉,盖过了那一日中、美重要的外交事件。
  承熙也是领袖级的人物,应该在司令台上指挥全校升旗做体操、在各道路当纠察总队长、篮球队最佳长射手……他当在种种风光之中,怎么能屈居清洁队的一员呢?
  她并非轻视那些人,只是器宇出众的承熙绝不属于他们。她小小的心灵,就因他的“沦落”而充满无法形容的疼惜。更遗憾的是,他若是摩西王子,她也不是埃及公主,完全没有帮忙他逃离内巷的富贵力量。
  当知道他考上附中时,私心里比她自己上市女中还高兴。
  她要升学是坚定的,没有人告诉她读书的重要性,好像天生就在她的血液里。伍家也有一些争执,伍长吉一向顺著女儿,反对都来自金枝。
  金枝老一辈观念,认为女人识字已够奢侈,要再读初中是有钱人家的玩意。那年夏天她吵得很厉害,还诅咒发誓说:“不是我后母心坏,阿娟若是我亲女儿,早送去工厂做女工了!”
  有几回,伍家夫妻还真打起来。后来金枝去永恩医院看病,朱老师的丈夫邱纪仁医生问一句:“你怎么不让伍涵娟念初中?她是个优秀孩子,不念很可惜。”
  天寿!英俊斯文的邱医生可是她的偶像,她发现自己的坏名声已越过塯公圳传这么远,才吓得敛声。
  涵娟当时对继母有著青春期叛逆的怒意,从不视之为母亲,也不把金枝娘家的人放在眼里。要到多年后,才明白继母待她并不差,只是知识有限又嫉妒丈夫宠疼她,才常唠叨埋怨。
  涵娟读市女中的消息在街坊喜气地传著,同时间相反的方向,人们却叹息著承熙去铁工厂的事。
  大人的世界对涵娟而言仍诡异难解。承熙表现得如此杰出,学校曾把他捧得高高的如人中之龙,为何一转眼掉入泥淖,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她心急如焚,鼓起最大勇气去向朱老师求援。朱老师恰好不在,她留下一封描述班长困境的求情信。
  没多久,她就听说叶家同意让承熙升学了。
  升学是一段长期的奋斗,有人只要负责把书念成、试考好就足够了;而贫民区的孩子则不但成绩要顶尖,还要像拿著铁锹的矿工,绝岩中自己找出路,否则就见不到光明。
  明年又有高中一关,承熙又有何打算呢?她极想知道,但保守的风气和少女的矜持,总让她在距离之外,想刺探一个心仪男孩的触角往往软弱而无力。
  如果像李蕾或章立纯家财万贯就好了,生活态度充满理直气壮的自信,要什么有什么,对承熙的一切也就容易多了。
              
  下午收摊时,伍长吉回到市场对涵娟说:“妈妈身体不舒服,你回去煮饭。”
  “爸,今天星期五,我要陪曼玲上钢琴课。”涵娟说。
  “呀,我忘了。没关系,我待会在巷口叫面,也不用煮了。”他说。
  涵娟帮父亲对完帐目,再和曼玲走到国际学舍旁的一栋洋房,去上费牧师娘的课。洋房每年在四月复活节和十二月圣诞节开放两次,会发糖果礼物,附近的孩子趋之若骛。
  费玛莉原本对残疾的孩子就特别照顾,刚巧去年找余妈妈修改衣服,提及曼玲的未来,玛莉发挥基督教精神,不但为新手术募款,还免费教曼玲弹钢琴。
  开始时曼玲很起劲,上完课还固定到教堂去练习,并发誓风雨无阻,很珍惜这次机会。但乐谱慢慢变难后,进入巴哈和贝多芬,她就有些意兴阑珊,常借口脚痛不肯认真。
  羡慕极的涵娟见她有放弃之意,气得骂说:“别人想求都求不来,你却不当一回事,真太不知惜福了!有时我甚至希望自己脚也不好,能和你一样学琴!”
  “你竟然这么说!”曼玲亦是家人宠让的,大叫:“那我跛脚给你好了,我什么都跟你换,让你来尝尝我痛苦的滋味!”
  这是她们从小到大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后来还劳动余妈妈的劝解,结果变成涵娟陪曼玲上钢琴课。
  涵娟记性强,有天生的音感和识谱能力,也或许她特别用心,帮曼玲记一切指示。所以奇怪的,她不曾真正弹钢琴,却能“说”钢琴,让曼玲完成困难的曲子。
  走到面铺,承熙不在,今天大概又见不到面了,涵娟顿生嗒然若失之感,只有掩饰情绪说:“我爸叫面吃,我妈一定又整晚念我偷懒。”
  “她还敢凶呀?”曼玲说:“我从我妈那儿听来的,说你妈去算命,算她不能再生是因为对前妻的孩子不好,报应呀!”
  金枝生完宗铭后,肚皮就再没有动静,一天到晚去求神问卜。涵娟耸耸肩说:
  “她说我克她哩,有时还真希望爸没娶她,回到我八岁以前的生活。”
  “你干脆搬来我家住,反正我爸妈都喜欢你,巴不得收你做干女儿,不是吗?”
  曼玲每隔一阵子就会提出这种建议。
  余家对涵娟视如己出,每有吃的穿的都少不了她一份。有时金枝闹得凶,她就到余家住几天;甚至她初经来,也是余妈妈教她处理的。
  环境上余家大伍家一倍,阁楼高又宽,可挂六顶蚊帐,睡四个孩子外加涵娟也不嫌挤。但想想,那毕竟是别人的家。李蕾的经验伤害太深,如此好的朋友都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间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
  她害怕真住进余家,哪天不顺眼了又会如何?自己的家虽窄陋,还有爱吵的金枝,但终究是无法否认的血缘,她住得心安理得。
  因此对这吸引人的做法,涵娟从来不搭腔。
  她们刚过马路,承熙骑车由后面追来,不停扬著手上的东西说:“我偷摘了两颗小橘子,给你们吃!”
  涵娟压下见他的欣喜及快速的心跳,脸愈发没表情。承熙吱地停车,笑容略带腼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很幼稚。”
  回忆突然涌现。有一段时间班上流行养蚕,承熙这班长,还负责在周末领大家南征北讨找桑叶。他们踏遍附近的巷弄,他个儿高,攀墙折枝的是他,摔倒或被追骂的也是他,却也得到同学更多的信服。
  “咦?你就光猜涵娟,那我呢?我会说什么?”曼玲插嘴。
  “你嘛……你就说‘我要吃’,对不对?”承熙笑了出来。
  “胡说八道,我要叫我爸扣你的薪水!”曼玲假装生气说。
  涵娟神情柔和下来,带著难察觉的俏皮说:“谢谢你,橘子我们拿了。”
  算是今日真正的告别了。他们分头离去,夏日黄昏暑气未散,很多人在街旁摇扇纳凉。国际学舍旁一片椰子树林,透出了沁心的绿意。
  橘子不甜但多汁,至少生津止渴,曼玲边吃边说:“叶承熙真好喜欢你耶!”
  “你又乱讲了!”涵娟马上变脸。
  “市场可是人人都在传喔。”曼玲眨眨眼说:“我们市场后面不是要盖庙迎神吗?我爸说玉皇大帝旁边的金童玉女不必找别人,你和叶承熙就刚刚好,天生的一对,搭配得漂亮,你爸还嘿嘿笑,一直点头哩!”
  “余曼玲,你再当长舌妇,我就不理你了,你自己去上课!”涵娟脸胀红说。
  “好啦,不敢讲了,今天又是巴哈先生,没有你,我还有点怕呢。”曼玲说。
  不听归不听,但“金童玉女”一词已深驻涵娟的心底,有种微妙感,又带著悲凉。在那水渍遍地又蚊蝇乱飞的菜市场,在那为求温饱而面色凄惶的人群里,何来的金与玉?
  金玉质本高贵,不是像李蕾和章立纯那种富人的粉妆玉琢,才能显现出吗?
              
  费牧师的家是红门石墙的住宅,围著不见底的森林小树,房子本身是两层的西式建筑,和一般日式屋的古意有别。她们由侧门踩著石径小道到钢琴房,玛莉正在教另一个女孩,也是不良于行的。
  涵娟曾很认真祈祷,再鼓起勇气,请求牧师娘允许她上钢琴课。玛莉用腔调极重的国语说:“My  dear,这是给不幸孩子的计画,他们比我们健康人更需要上帝的眷顾。”
  又碰钉子了。涵娟忆起当年想学画,美术老师嫌她穷而拒绝;如今想学钢琴,却因为太健康,连上帝也不收,难免心有愤怒。
  她知道人应知足不该“贪”,但控制不了的,她体内就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动力,渴望求知,想攫获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像有人在远处召唤她,要她脱离这贫穷困厄的环境,回到那优雅华美的世界。
  轮到曼玲上课,涵娟总坐在一旁沙发椅,享受一次又一次琤琮音符的洗礼。
  她永远也看不腻牧师的家,砖彻壁炉上琳琅满目的相片和饰品,精致的桌椅烛台,垂著蕾丝及流苏的窗帘,花纹富丽的地毯……都笼罩在浓浓的薰花香里。
  涵娟不是没见过华屋豪宅,但西方人的感觉又不同。
  李蕾家非常气派,每样摆设都表明身分地位,冷冷的,碰不得的,闪著权势的光辨;就好像他们的语言及生活习惯,都自成一个所谓的上流社会,隔世排外。
  朱老师家的大宅则和风很重,细绘的纸门和红桧家具,富贵中蕴含著儒雅精致,也自在于他们地主阶级的保守传统里。
  费牧师的家就没有这种高不可攀之感。这洋房里,昂贵和廉价的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交错并列著。一具高级水晶灯可以光芒四射,一个布娃娃可以在墙上微笑,一束小雏菊也可以自由地开放。
  对!自由和开放,众生平等,没有歧视,看到的只有生命本身的光华和美丽……
  今天曼玲弹得很顺利,不费力地学会新技巧。玛莉很满意,回头看涵娟正翻著美国杂志,好心情地指著封面说:“这是纽约的自由女神像。纽约是美国及世界第一大城,我就从那里来的。”
  纽约对涵娟而言是遥远得像月球的地方。她由课本知道它的繁华,市女中有些同学的兄姊就在那儿念书,但似乎和她永不相干。
  玛莉起了兴致,走到壁炉前介绍那些纪念品说:“这是巴黎铁塔的小模型,那是伦敦白金汉宫的照片。呀,还有印度恒河的水,南非部落的面具……世界真的好大,对不对?这全部都是上帝的恩典,只有祂的神力才能为我们创造如此美丽的地球,所以我们都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涵娟问曼玲:“你想不想去美国?”
  “什么?我这双脚怎么可能走到?”曼玲瞪大了眼睛。
  “你忘了吗?玛莉牧师娘说你有比我们更多的上帝恩宠。”涵娟说。
  “美国太远了。”曼玲说:“我最大的心愿呀,只要能住到西校门区那些漂亮的房子就好。”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愈大看得愈多,就觉得老师说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很对。世界外还有世界,不去探究像白活了一场……”涵娟说。
  “哎,你的脑袋老和别人不一样,一堆怪怪的想法。能去美国的都是有钱人,我们别作梦了。”曼玲说。
  “我知道。只是……我好希望自己是一只鸟,有翅膀,能飞到任何地方。”涵娟凝眺夕阳西下,已呈苍蓝的远天说。
  传说美国遍地黄金,是富者的天堂。但对涵娟而言,美国更像一个通往自由的跳板,一座跨向广大世界的桥梁,同时也是能让她除去层层限制、摆脱人世种种不公的手段。
  即将十五岁的涵娟,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一种她尚模糊的生命变调,已开始它们的第一个音符,缓缓地奏出一首她也掌握不了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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