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新娘花球

  江保安与周敏如几乎是一见钟情。
  在朋友的婚礼上认识,新娘抛掷花球时,敏如刚好转过头来,接个正着,大家向她鼓掌。
  当时敏如还想,连男朋友也无,这束花球是浪费了。
  走回教堂,江保安向前自我介绍,并自愿送她返家。
  两人谈得投契,订下约会,一路有进展,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敏如视蛇球为幸运星,在家比较干燥的角落吊起它,结果它变成一束干花,仍然美
  丽,不过体积缩小许多。
  江保安每次看到,都说:“嗯,是新娘的花球。”
  两个月后,敏如被公司派到温哥华开会,住在酒店里,因是冬天,五点钟天色已暗,敏如躲在房内吃冰淇淋,忽然有人敲门,她扬声问是谁,外头站着的是江保安。
  他从来没说过要来,可是忽然抽得出空,便跑这一趟。
  自公司出来便直赴飞机场,飞行十二小时,马不停蹄,待敏如见到他时,他双眼有红筋,脸上有胡髭茬,可是仍然有憔悴美。
  “你怎么来了?”
  他耸耸肩,“心不由主。”
  敏如与他紧紧拥抱。
  半晌,他想松手,可是敏如仍然紧紧抱住不放,整个脸埋在他胸膛里。
  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刻,她喜极而泣。
  “这是干什么?”江保安故作讶异状,“你想占有我?”
  第二天,他们走过酒店楼下一家珠宝店,保安推门进去。
  敏如说:“在加拿大买珠宝划不来。”
  “游客可以退税。”
  敏如不知他想买什么,在店里浏览。
  只见他与店员商量一会儿,伸手招她:“敏如,过来。”
  他又跟店员说:“她手指很细,大抵是五号。”
  店员把一只盒子取出打开,笑道:“请这位小姐试一试。”
  敏如一看,怔住,那是一枚三卡拉的白金钻戒,一看就知道颜色极白极上乘。
  江保安说:“来,戴上试试。”
  敏如说:“你并未向我求婚。”
  “我现在就向。”
  “店员会笑。”
  “她有佣金可赚,自然要笑。”
  敏如戴上指环,大小刚刚好。
  她不放心地说:“看过证书没有,有无与香港价钱格一格,一辆宝马的价钱呢。”
  “嘘,”江保安说:“一生人买一次,贵点无所谓,别计较。”
  敏如不言语了,充满幸福感,再次拥抱江保安。
  全店伙计都看住他们微笑。
  其实,婚姻注册处就在对面街角,可是,江保安与周敏如还不致于冲动到这种地步。
  日后想起,敏如有点后悔,索性结了婚才走,岂不妙哉。
  那枚指环的确大方美观。
  戴上它,敏如一颗心踏了实。
  回到香港,亲友都替她庆幸。
  大姐问敏如:“你最喜欢他什么?”
  “他为人慷慨。”
  大姐敏意颔首:“这点很重要。”
  “他乐观。”
  “嗯。”
  “热情。”
  “很重要。”
  “富生活情趣。”
  敏意加一句:“他人长得英俊,且是哈佛大学硕士生。”
  敏如满意地笑。
  敏意对妹妹说:“对,昨日有长途电话找你。”
  敏如诧异,“怎么还打到我娘家来?我搬出去已有一年多。”
  “那人叫——”敏意想一想:“高永祥。”
  敏如一听,跳起来,“小高,他有无留言?”
  大姐愕然,“他是谁?”
  “我的旧火焰。”
  大姐劝道:“敏如,刚订了婚,正经点。”
  “他是我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情同手足。”
  大姐没好气,“这是他留下的通讯号码,你同他联络吧。”
  敏如几乎即时找到了高永祥。
  小高在那边说:“敏如,回来年余也不与我联络,害我不得不一路追了来,我已在香港政府建筑署找到工作,下星期走马上任,你躲不过了。”
  “永祥,欢迎你来,不过,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已订婚。”
  “什么?”
  “不算很大打击吧。”敏如笑。
  “那么,你负责给我介绍女友。”
  “一定,一定。”
  “我要她像你一般聪明,身段姣好,貌美如花。”
  敏如豪爽地拍胸口,“没问题!”
  “要有妆奁,要有学识——”
  这下子连敏如都觉得过分,“喂,你莫得寸进尺。”
  高永祥笑着报上抵港日期。
  那天晚上,看见未婚夫,敏如说起这件事。
  江保安抬起眼,“我倒认识一位合条件小姐。”
  “啊,是谁?”敏如意外,真有那么优秀的女子?
  “是我表舅母的外甥女儿。”
  “慢着,我听说阁下表舅母的父亲是报业钜子赵孝文。”
  保安笑答:“所以我表妹有妆奁呀。”
  “改天约她出来介绍给高永祥。”
  “可以这么做。”
  “她对盲约有兴趣吗?”
  “大家见个面,也不用事先声明。”
  “对!”
  就这样说好了。
  约会的地点是一家私人会所的网球场。
  江保安与敏如先到,高永祥随即出现。
  敏如与老友会面,自然十分高兴,亲切地问:“习惯吗,还喜欢新职吗”,又顺便替他叫了德国啤酒。
  这一一落在江保安眼中,二人好不亲热,不过,看得出是兄妹般感情。
  江保安不出声,一直维持微笑,看敏如与朋友叙旧。
  半小时过去了,那位小姐还未出现。
  小高开始心急,“她叫什么名字?”
  敏如一怔,“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她。”
  江保安在一旁笑说:“她叫列云。”
  高永祥马上有反应:“哗,多么好听的名字。”
  敏如自叹弗如。
  又隔十分钟,人还是没有出现,小高又不放心,“她长得漂亮吗?”
  敏如看着保安,“你说一说。”
  没料到江保安会这样答:“她一出现,整个球场的人会往我们这边看来。”
  小高哗一声。
  敏如不语:心中纳罕,这么出色的人儿,可从来没听江保安提过。
  小高心急如焚,“要不要催她一下?”
  “不用,”江保安闲闲地答:“她十分准时。”
  小高夷然,“还说准时,已迟了四十五分钟。”
  “我约她三时。”
  敏如问:“为什么?”
  保安笑,“好让你有时间与老友叙旧。”
  敏如不再说什么,不知恁地,她心底有丝不悦。
  然后她听见江保安说:“来了。”
  敏如抬头一看,不禁愕住。
  是,一点不错,人如其名,列云高佻身裁,长发、鹅蛋脸,穿白衬衫与宝蓝色长裤,一只大挂袋,平跟鞋,潇洒漂亮。
  而球场上男士们的确都转过头来看他们。
  高永祥霍的一声站起来,一脸感激,像是在说“谢谢你敏如介绍这么好的人才给我”。
  敏如暗暗称奇,保安的远房表妹几乎可以说是才貌双全。
  列云十分大方,与众人立刻熟络起来。
  她主动与敏如攀谈:“听说你们已经订婚。”
  “正是,”敏如笑笑。
  “你们好象没认识多久。”
  敏如被她一提醒,嗯了一声,是,是没多久,只有几个月时间。
  列云说下去:“我都没听保安说起过你,忽然他就宣布结婚。”
  敏如只得礼貌地说:“啊,是吗?”
  列云笑,“不过,今日见到你,才明白他何以要紧紧把你抓住,这样人才,实在打着灯笼没处找。”
  敏如被她哄得笑出来。
  好话谁不要听,管它虚情还是假意。
  列云伸了一个懒腰,“告诉我,高永祥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边高永祥对江保安说:“原来你就是得到敏如的幸运者。”
  江保安一怔,“此话怎说?”
  高永祥心无城府地答,“在大学里,我追了她四年整。”
  江保安不动声色,“也许她专心向学。”
  “敏如喜欢浪漫型节目,譬如说,坐在哈利戴维生机车后座一起到伦敦观剧之类,我做不到。”
  哈利戴维生机车?
  江保安怔住。
  他对敏如这种不羁嗜好一无所知。
  这时小高说:“你与敏如下场打球吧,我想与列云多谈几句,坦白说,我这次不是为运动而来。”
  江保安走回敏如身边。
  列云正在说,“——其实最适合结婚的时间是相识半年至十二个月后,既有充份认识,又可以进一步了解,再拖下去,就觉得疲乏,许多在一起已有十年八载之人反而要分手。”
  敏如见保安回来,便说:“替我们买两杯冰茶好吗?”
  他一转身,列云便看着他的背影说:“我就是与保安在一起太久了。”
  敏如的脸一沉,这个列云,口无遮拦,一点也不知避忌,一坐下来便炫耀她与江保安过往有特殊关系,丝毫不理会周敏如这个现役未婚妻的感受。
  列云自顾自说:“同居半年后,我终于与保安分开,”她抬起头来,“此事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敏如只得点点头。
  不,她不知情,江保安叫她尴尬之极,敏如不禁心中有气。
  他把他的旧情人叫了来,而她一无所知。
  列云此刻又说:“是我提出分手,我们仍是好朋友。”
  这时高永祥过来,“列云,球场十分单调,不如我带你出去散心。”
  列云高兴地答:“好呀。”
  “那我们走吧,敏如,失陪了。”
  列云临走时还丢下一句:“记住,江保安最不喜欢异性催他结婚。”
  敏如为之气结。
  脸色自然十分难看。
  江保安捧着冰茶回来,“咦,人呢?”
  敏如冷冷说:“我们也走吧。”
  回家途中,江保安见敏如使小性子,彼时他心中也有疙瘩,于是便讽刺曰:“嫌我车不是哈利戴维生?”
  敏如意外,这高永祥对他胡诌过什么?
  她劈头抢白,“我可没与人同居过。”
  “那是玄武纪的事了。”
  “既然如此,还把她拉出来干什么?”
  “我是好心,因为她符合你朋友的要求。”
  “你怕她寂寞吧。”
  “周小姐,我们换个题目好不好?”
  “江保安,我对你一无所知。”
  江保安反问:“你想知些什么?”
  “你生命中大事我总得略知二一,否则老有突兀之事在我眼前发生,而我像个呆瓜似一无所知,多么尴尬。”
  “我生命乏善足陈。”
  “也许你同居次数太多太密,已不以为奇。”
  “敏如,真没想到你如此肤浅,岂为外人一两句话与我吵闹不休。”
  敏如不语。
  他说得对。
  也许列云看不得他们在一起,她不一定想破坏他们,可是,能够使周敏如不愉快,目的也已经达到。
  敏如叹口气,“嗳,怪不得说,不做媒人三代好。”
  江保安也忽然笑出来。
  “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把谁介绍给谁。”敏如十分懊恼。
  江保安也吁出一口气。
  敏如说:“不过——”
  江保安怪叫:“又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俩其实了解不足。”
  江保安沉默下来,“你认为应该怎么样?”
  敏如低下头,“幸亏还没有结婚。”
  “你是想悔婚?”
  敏如把订婚指环转一个圈,“这枚漂亮指环,戴上简直脱不下来。”
  江保安略觉安慰,“谢谢你。”
  “你有无送过类此戒指给别人?”
  江保安为之气结,“有一年,我在大西洋城某赌场赢了数千万美元,买过一万枚类似宝石指环,派发所有曾经相识的女生——这是你要听的答案?”
  周敏如说:“对不起,我到家了,想在这里下车。”
  “敏如,不要怀着怒气到日落。”
  敏如转过头来,“我不会,我们明天见。”
  敏如回到家中,一眼看到摆在架子上新娘丢给她的花球。
  花已干,仍然精致美丽,丝带像新的一样。
  敏如走到花束之前、轻轻抚摸一下。要不立刻结婚,慢慢再应付细节,要不先把双方底细弄清楚再谈其它。
  当日接受订婚指环是太冲动了。
  她真的爱江保安吗。
  抑或渴望恋爱及被爱?
  敏如在客厅坐了很久很久。
  这是认识江保安以来,第一次与他发生龃龉。
  半夜,电话铃响。
  敏如有三分欢喜,一定是保安来看她睡了没有。
  连忙取过话筒,却发觉对方是高永祥。
  “谢谢你介绍列云给我。”
  敏如问:“你们很谈得来?”
  “是呀,大家对音响设备都要求很高,喜欢路华越野车,以及吃意大利菜。”
  “还说了些什么?”
  “这件事相信你早已知道。”
  “呵,你指她是江保安的前女友。”
  “是,是她提出分手。”
  敏如大吃一惊,“列云扔了保安?”
  “她嫌他不够专一。”
  敏如的心情百上加斤。
  “不过,人是会变的,敏如,你放心好了。”
  敏如不出声。
  “那样英俊的男生,敏如,你当然一早已有心理准备。”
  “列云还说了什么?”
  这时,高永祥又吞吞吐吐,“她问我们二人的关系。”
  “我们是朋友。”
  “她觉得我俩好似是情侣。”
  “胡说。”
  高永祥讪讪地。
  “喂,”敏如急起来,“你有无澄清?”
  “有,当然有。”
  “累了,我想休息。”
  早知该位列小姐那么麻烦,不做保人也罢。
  那晚敏如躺床上想,她对江保安,几乎一无所知,两人认识时间太短,一刹间已看尽了彼此优点,将来在一起,可以发掘的,也只剩双方的缺点了。
  而且,他有许多事故意不提。
  像列云这笔帐,在他生活中,明明占颇重要一页,却完全掀过不提。
  但是又把她带出来,使敏如从另一人口中,知道这段往事,手法实在不敢恭维。
  敏如没睡好。
  第二天上班,胃部不舒服,她趁一个会与另一个会之间的空档去看了趟医生。
  回来时秘书说,“周小姐,江先生找过你。”
  敏如疲乏地抬起头,“我没空。”
  她掏出粉盒,狠狠在脸上加一层批荡,这是周敏如第一次觉得粉浮在皮肤之上看去十分虚伪。
  她受到颇大的挫折。
  临下班时,身体已经吃不消,一额冷汗,赶回家中,来不及卸妆,吃了药,上床睡觉。
  不知睡到几时,蓦然醒来,人倒是舒服清爽了,可是一刹时不知是日是夜,又觉孑然一人,孤清得紧,无限寂寞,不禁悲从中来。
  半刻镇静下来,到浴室开亮灯一看,但见一张脸憔悴苍白,残余化妆糊在眼袋与嘴角,敏如大吃一惊,连忙落妆。
  接着喝杯热牛乳,头也不抬,再继续蒙头大睡,希望充份睡眠可以救她容颜。
  到底还年轻,隔一日,又没事人那样起来了,照样上班。
  不,其实周敏如已经不一样,经过该役,她又比从前沉实不少。
  痛苦的经验往往是最残酷的老师,可是教导有方,学生常常学得最快。
  夏季好象一下子过去了,敏如换上薄毛衣及薄呢裙。
  一连几天她与江保安都没见过面,也没有讲过话。
  不,不是列云本领高强,一露脸就把周敏如打个落花流水,而是周敏如与江保安关系实在太过脆弱,一有风吹草动,即时崩溃。
  江保安终于出现了。
  “敏如,我来接你下班。”
  “好,我也有话要说。”
  敏如在咖啡座见到保安,还是禁不住喝一声采,好一名英俊小生,不枉她同他相识一场。
  保安看到她也微笑,这般文雅秀丽的女生也实在不多见呢。
  敏如心平气和,“找我有什么事?”
  江保安搔搔头皮,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敏如十分了解:“想解除婚约是不是?”
  江保安答:“是——不,我的意思是——”
  敏如笑,“先解除婚约,再继续做朋友。”
  江保安呆住,“你完全知道我的心意。”
  只有这一个办法,否则这个婚一订三五年,双方都失却自由。
  列云好比一面镜子,使他们看清楚目前处境。
  敏如说:“太欠缺了解了。”
  “我会把我的事好好一桩桩说给你听。”
  敏如笑,“谁耐烦听,你先别臭美。”
  江保安温和地说:“好了,好了。”
  敏如把指环退下还他。
  保安按住她的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太名贵了。”
  “你还我亦无用,女友把礼物退还,是件很大的侮辱,你请收下吧。”
  却之不恭,敏如颔首。
  江保安轻轻说:“以后有人问起,千万别说是祖母的遗物就好。”
  谁知敏如答:“当然是那样说啦,不然还坦白招供不行?‘我订过一次婚,后来婚约解除了,不过却万幸刮到一枚三卡拉E色无瑕钻戒’?”
  江保安笑得眼泪都几乎滴下。
  “保安,我爱你。”
  “我也是。”
  “可是,”敏如感喟,“还不足以论婚嫁。”
  江保安狐疑地问:“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
  “错在何处?”
  “也许,结婚同恋爱是两回事,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天啊。——
  敏如虽在微笑,已一边落下泪来。
  “我们照样可以约会,敏如,有什么事,有商有量,谁知道,将来可能还会在一起。”
  可是敏如知道不会。
  那次在温哥华,真应该立刻往婚姻注册处签名,像从前盲婚一样,先行礼,然后再慢慢了解彼此为人。
  总有办法适应,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现在一见迟疑,即失去勇气。
  敏如与保安吻别。
  回到家中,踢去鞋子,看到那束新娘花球。
  不,下一届新娘不是她,还需轮候一段时间。
  她仍戴着指环,那枚戒子实在晶莹华美,舍不得脱下。
  大不了有人问起之际,可以说:“这是我送给自己的奖品,用去年公司奖金购买”,或是“家母预支的嫁妆”之类。
  随着年岁增加,此类不成文的小秘密一定越来越多,无论是丈夫子女,均无权过问,渐渐成为她的私隐。
  敏如倒在床上,思潮流至明日的会议程序上去,她不觉得特别难过,可见认识的日子愈浅,创伤越易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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