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她唯一的感觉就是痛。几乎全身都痛,无一处不痛。痛得她冷汗涔涔、热泪潸潸。
要怎样才能赶走万分剧烈的疼痛?要怎样才能摆脱凌迟般无休无止的折磨?
她痛得快窒息,仿佛溺水,沈入冰冷的深海里,身体无法承受巨大的水压,随时会崩解开来。谁能来解救她?她的英雄在哪里?这是恶梦吗?她如何才能赶快清醒?
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她破碎的躯体,吸向一个幽森神秘、深不见匠的黑洞。那令人战栗的黑洞里头是什么?是地狱吗?她做错了什么?得受到如此可怕的处罚?
不!她不要进地狱!她不要死!她还年轻!她才十八岁!十八岁呀!正是青春灿烂的年纪!
她不要飘入黑洞,她怕黑,她一向都怕黑。她想逃离、想挣扎,可是她像一具没有躯壳的灵魂,连一丝力量都使不出来,只好无助的、绝望的、哀戚的任由黑暗席卷她的意识。
***
她的确在作梦,多么真实又熟悉的梦。梦里的一切,犹如她真实人生的回放。
雨很大,雨别不停地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
她驾着车行驶在曼哈顿的公路上,一边愉悦地对坐在后座的妈妈和继父说:「今天我们那个扑克面孔的犹太裔教授夸赞我耶!他说我把舒曼的『梦幻曲』弹得很有感情,直令他回想起少年时一些浪漫、幸福的梦。我想我会高兴得今天晚上睡不着,幸好明天是周末,不用上课。」
笑容仍挂在嘴边,她忽然发现对面车道—辆大货车失控似的越线冲过来。她悚然心惊,吓得魂飞魄散,完全措手不及,即使只呆愕了短短的两秒钟即大幅度转动方向盘闪躲,也避不开大货车的冲撞。
在那电光石火、恐怖至极的剎那间,她听到妈妈发出尖叫声,继父急吼:「小心!」
「砰!」的一声巨响,她半年前才收到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一部新车,霎时成了一堆废铁。驾驶座的安全气囊爆开来扑挤她的脸和身体,但下一瞬安全气囊即被四处飞溅的玻璃和挤成一团的车体戳破。突来的剧痛使她了解到她的脸和身体也被戳破了,消散的白色气囊染上自她身体流出来的血。
她痛得要命,想转头去看后座,但眼前一片黑。她最怕的黑暗淹没了她……
******
「珍珠,妳醒了吗?妳的手指在动,那表示妳醒了吗?珍珠,张开眼睛来看我。」
珍珠?好久没有人叫她这个名字了。从他取笑过她的名字与她圆圆的身材很相配之后,她就不喜欢人家叫她珍珠。
「珍珠……啊!妳真的醒了!」
「阿姨。」她虚软地轻喊,觉得嘴巴里面黏黏的,声音沙沙的。「我……痛……」她转动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为什么她会这么痛?
看到医生和两位护士小姐围在她左近的一张病床,她想起来了!他们发生车祸!
「妈妈……爹地?」她一讲话嘴巴就好痛,痛得像伤口裂开。
「他们……」阿姨欲言又止,眼中泛起泪光。「珍珠,妳已经昏迷五天了,幸好妳能醒来……」
她心中涌起不祥之感,恐惧得想坐起来,可是她稍微动一下,全身就痛得要命,而且她身体的某些部份好象被固定住了,根本没办法动。
「妈妈……妈妈……」
「珍珠,妳伤得很重,还在加护病房,等妳……」
她尽其所能的摇头,固执地呢喃。「妈妈……妈妈……妈妈……」
阿姨的泪溢出眼眶。「妳妈妈……」阿姨顿住话,咬咬下唇,再说:「妳妈和妳爹地都在普通病房,他们断了几根肋骨,脚也骨折,没办法现在来看妳。」
她放心了些,但仍有疑虑:如果妈妈只是受伤,阿姨的眼中不该有那么深切的悲哀,或许阿姨眼中的悲哀是因为担心她。她会死吗?
她虚脱地闭上眼睛。只要妈妈和爹地没有生命危险就好了,她可以安心去天国找爸爸。爸爸也是死于车祸,想不到他们父女的死因竟然相同!
******
一个礼拜后,她被推出加护病房,阿姨才向她吐实:二天前她妈妈和继父已经火化,据警方说他们在车祸现场已经死亡。她妈妈的皮包里有一封她阿姨自台湾寄来附了照片的信,警方便通知中华民国北美事务协调会驻纽约办事处,紧急联系她阿姨,她阿姨自台北赶到纽约,她妈妈与继父的后事才有人料理。
「我害死他们……」珍珠泣不成声。事实上她还无法正常的讲话,嘴巴不知伤成怎样,使她每次掀动嘴巴都非常痛。「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不是妳的错,撞上你们的肇事司机已经认罪,他说大雨路滑,他的煞车又突然失灵,才会酿成大祸。保险公司会全额理赔,包括妳将来复健、整型的费用,他们都会支付。」
「整型?」珍珠骇然大惊。
她毁容了吗?她从小就胖,但至少有一张可爱的脸蛋,现在连脸都毁了吗?她想举起手来摸摸脸,但是她的手上有石膏,只看得到指甲。过去几天来她迷迷糊糊的昏睡,只知道自己不时被注射止痛药和镇定剂。
「我的手……」
阿姨哽咽地说:「医生说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后,妳的手指应该可以大致恢复正常,但是恐怕没办法灵活到达成妳想做个钢琴演奏家的美梦。」
这个青天霹雳给她的打击比毁容还严重。她从五岁开始学钢琴,妈妈一直严格督促她,希望她能成为钢琴家。半年前她如愿进入茱丽亚音乐学院就读,以为梦想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实现,现在一场车祸却把她的一切都毁了!
她想吶喊,想尖叫、想哭嚎,但,哀莫大于心死,她没有力气活了。奄奄地流泪低语:「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珍珠,妳不能这么丧气。妳要为妳妈妈、妳继父、和妳爸爸活下去,妳是他们唯一的孩子。」阿姨柔声劝道。只大珍珠十三岁的阿姨一向和珍珠很亲近,即使近几年来较少见面,分隔两地,中间隔着太平洋,两人仍然每个周末通e-mail。
「我要去天国找他们。」珍珠闭上眼睛呢喃,眼泪如小河般的流淌至枕头。
「不行,妳要勇敢地迎接妳生命中最严酷的挑战,妳要努力做复健。医生跟我保证,现在的医学科技十分发达,妳好好跟他们配合的话,顶多半年妳的身体就能完全恢复健康,妳脸上的伤疤也可能淡得几乎看不见。」
珍珠轻轻摇头。「我不想……孤单的……没有目标的活。」
「妳不孤单,妳还有我。」阿姨轻触她露出石膏外的指尖。「我可以暂时停掉我的工作,来美国陪妳半年,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台湾。」
珍珠睁开眼睛。阿姨对她的关心与爱令她感动。「妳不是下个月要……嫁去新加坡吗?」
阿姨以一个浅笑安慰她。「婚礼可以延期,如果他不肯等我半年,这个婚不结也罢!」
「不!我不能……耽误妳的婚事。」珍珠必须缓慢的讲话,以免牵动伤口。
「那妳就必须赶快好起来,做我的伴娘。喔!对了!妳还有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阿姨从皮包里拿出一张CD。「楚捷,妳的初恋情人,他成为歌星了!」
阿姨把CD拿近给她看。珍珠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成为歌星是楚捷的梦想,他真的达到了!她兴奋得胸口发痛。
「他……不是……我的初恋情人。」
楚捷真的不是她的初恋情人,他们只是年少时的玩伴,已经分开六年。她常常在e-mail里提及怀念楚捷,阿姨因此戏称楚捷是她的初恋情人。
「说到楚捷,妳的眼睛就发亮,」阿姨的笑容加深。「这下子我可以放心了,我相信妳会为楚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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