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邪的掌缘已沾着了史若梅肌肤,就在内力将发未发之际,蓦地想道:“我与她虽然早已断了夫妻之情,但她的爹爹对我家究竟是有深恩厚义,我若伤了她的性命,我爹爹泉下也难瞑目。”他心念电转,急忙将内力撤回,但那股掌风,已把史若梅推得歪歪斜斜,立足不稳。吕鸿秋这时却已稳住了身形,一个滑步回身,“唰”的一刀,斫将过来,史若梅身形未稳,来不及出剑抵御,段克邪身形一晃,恰恰遮在她们二人中间,替史若梅挡了一刀,他掌力微吐,轻轻一送,又把史若梅推开了几步。他纵身发掌,一气呵成,看来似是向史若梅追击,吕鸿秋怎也想不到他却是有意暗护“敌人”。
那晚段克邪在田承嗣家中,对史若梅所生的误会,连史若梅本人都不知道,聂隐娘当然更是毫不知情,这变化突如其来,吓得她手足无措,惶惑之极,心里想道:“他已然认出了史家妹子,为何还是翻脸无情?难道他当真是变了心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史若梅气呼呼地叫道:“段克邪、你好!好,我就让你们称心如意,从今之后,再也不要见你这无义之人!”她转过了身,立即飞奔,聂隐娘叫道:“若梅,若梅!唉,你们有话好话,为何闹成这个样子!”史若梅道:“你都看到了,他这样无情无义,还有什么话可说?走,咱们走!”聂隐娘劝也不是,走也不是,隐隐感到其中定有“误会”,但急切之间,却怎能向段克邪问个明白。
吕鸿秋听了史若梅临去那两句话,也是又羞又气,大怒喝道:“你这妖女胡说什么?”摘下两颗金铃,追去向史若梅便打,段克邪道:“算了,算了,让她走吧!”飞出两枚铁莲子,把她的金铃打落。吕鸿秋呆了一呆,叫道:“咦,你怎么反而纵容奸细?”
有个金鸡岭的大头目正在附近,听得这边在闹“捉奸细”,急忙飞马追赶,追到了史若梅身后,挺起长予便刺,史若梅正在气头,一手抓着矛头,将那头目拖下马来,便夺了他的坐骑。
这匹马正是牟世杰所劫的那帮御马中的一匹,史若梅跨上马背,催马疾驰,待吕鸿秋赶来,她早已去得远了。
吕鸿秋性烈如火,但却也是个聪明的女子,这时稍稍冷静下来,猛地疑云大起,问段克邪道:“段贤弟,你和我说老实话,这奸细是否和你有甚交情?”段克邪涨红了脸,讷讷不能出口。
聂隐娘走过来冷笑说道:“你问他们是甚交情么?他们只见过两三次面,交情么也许还谈不上,不过,他们却是一根红线上拴着的未婚夫妻!”
吕鸿秋大吃一惊,睁圆了两只眼睛,盯着殷克邪。段克邪急道:“吕姐姐,你别相信他的说话!”聂隐娘冷笑道:“枉你是段大侠的儿子,人品如此不端!若梅有什么对不住你,你竟然不肯认她?”
段克邪跳起来道:“你休得胡言乱语,她早已是田家的媳妇,与我何干?”
聂隐娘也禁不着心头火起,骂道:“你才是胡言乱语,她几时做了田家的媳妇?”段克邪道;“田家的聘礼,就是我段某劫的,此事绿林上谁人不知?”
聂隐娘道:“此事是薛嵩与田承嗣要结亲家,史若梅可并没有答应!当初薛嵩要嫁的是他的女儿薛红线,现在薛红线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史逸如的女儿史若梅!史若梅并不是以前的薛红线了,话说至此,你还不明白么?”
段克邪惊疑不定,瞅着聂隐娘道:“你是谁?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聂隐娘道:“你先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的未婚妻子,你究竟是认也不认?”
吕鸿秋忽地插口道:“咦,别人的事情你为什么这样着紧?段克邪的未婚妻子,又为什么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你和她的交情大约很要好吧?”
要知聂隐娘此刻是男子打扮,段克邪也正为此起疑。聂隐娘有意调侃他们,笑道:“我和她的支情当然很好,最少不在你和段小侠之下!”
吕鸿秋是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的女快,几曾受过人如此戏弄,当下怒道:“好呀,你既然和她的交情很好,她是节度使的女儿,混在咱们强盗窝中,意欲何为,你也是应该知道的了?段小侠,这奸细之事,你问还是不同?”
聂隐娘怒道:“你们一上来就认定别人是奸细,还问什么?”
段克邪叫道:“你究竟是谁?你再不说,我、我……”聂隐娘道:“你要怎么?”
段克邪正要说道:“我可要对不住你啦!”就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有如暴风骤雨,牟世杰与铁摩勒快马驰来,牟世杰远远的就扬声叫道:“你们在闹什么?”原来他们救出了万柳堂,因为大火烧山,路途阻塞,他们绕道而来,所以此时方到。
段克邪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道:“牟大哥,你是盟主,这件事交给你处置吧。”
牟世杰道:“什么事情?”段克邪道:“有两个人有好细嫌疑,一个已经跑了,还有一个在此。就,就是此人,你要不要问一问他?”
牟世杰一怔,问道:“哪一位已经跑了?哎呀,你竟然不知道她是谁吗?隐娘,史家妹子不好意思说,你怎么也不代她说?”
聂隐娘道:“我已告诉他了,他们不肯夫妻相认,我有什么办法?”
牟世杰道:“段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为何不肯认她?”段克邪急得头筋暴起,叫道:“牟大哥,你不知道,她、她并不是咱们这一路人,我怎可以认她?”
铁摩勒听得“隐娘”这个名字很熟,一时却想不起她就是聂锋的女儿,不禁走到聂隐娘跟前,问道:“这位兄弟高姓大名?咱们似是在哪儿会过?”聂隐娘道:“不错,咱们昨天不是会过面么?记得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的名字了?”
铁摩勒道:“不对,你昨天用的不是这个名字。还有,你昨天说你与我以前来会过面,看来,不是你有意说谎,就是我记牲大坏了。兄弟,你是不愿把铁某当作个朋友么?”
聂隐娘“噗嗤”一笑,把帽子脱下,露出了满头青丝,说道:“王大哥,不认得我了么?”段克邪、吕鸿秋等人这才知道聂隐娘原来是个女子,心中都在奇怪之极,不但是奇怪她乔装男子,维妙维肖;更奇怪的是她将铁摩勒唤作“王大哥!”
心念未已,只听得铁摩勒哈哈大笑道:“亏你还记得当年的王小黑。好一个顽皮的小妞儿,长得这么高了,不是你这声‘王大哥’我当真不认得你啦。令尊好吗?你怎么会到我这山寨来的?”
牟世杰笑道:“是我带她们二人来的。我不知道铁大哥原来与她们乃是世交。”
铁奘勒道:“她是聂锋将军的掌珠,聂将军虽然身在官门,却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当年我曾受过他的恩惠,克邪贤弟,你的爹爹在生之时,和聂将军的交情也很不寻常。你们二人快来重新见过。”
段克邪道:“那晚我大闹田承嗣的节度府,也曾承聂将军暗中相肋,未曾道谢。聂姐姐,请你代令尊受我一拜。”聂隐娘板着脸孔道:“不敢当,不敢当!只要你不把我与史家妹子当作奸细,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吕鸿秋大是尴尬,也只得过来向聂隐娘赔个不是,说道:“一时误会,都是我的不好,姐姐莫怪。”聂隐娘怒气已消,对她却反而和颜悦色,说道:“我和史家妹子乔装男子,到金鸡岭来,史家小姐又是节度使小姐的身世,难怪你们起疑。”
铁摩勒喜道:“原来走了的那位就是薛嵩的‘女儿’么?她已经知道她本来的身份了?”聂隐娘道:“不错,她早已恢复了她本来的名字——史若梅啦。”
铁摩勒道:“克邪,你爹娘为国捐躯,当时我没在场,但我知道他们有一桩心事未了,临终时曾交托南婶婶(夏凌霜),要她待你长大之后,说与你知。南婶婶还没有告诉你么?”段克邪低下了头,说道:“夏姨已经告诉我了。”铁摩勒道:“你现在还记得么?”段克邪道:“记得。”铁摩勒道:“那么说来与我听听。”
段克邪道:“要我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铁摩勒道:“还有呢?”
段克邪涨红了脸,低声说道:“要我拿这支龙钗去找史伯伯的女儿。”铁摩勒道:“做什么?”段克邪道:“以龙钗作为信物,迎娶史姑娘。”
铁摩勒正是要他亲日说出这一句话,当下大声说道:“着呀,既然你没有忘记父母的遗命,却为何不肯认史姑娘为妻?”
段克邪气鼓鼓说道:“她是节度使的女儿,我配不上!”
铁摩勒道:“你别在我跟前说气话了。干脆的说,你嫌她是薛嵩的女儿,配不上你这位好汉,是不是?”段克邪道:“我不敢嫌她,但总之不是一路的人。”
铁摩勒道:“你这话就错了。薛嵩最多只能算是她的养父,她的亲生父母,忠义节烈,谁不钦敬?有这样的好父母,儿女还能错到哪里去吗?即算现在不是一路,完婚之后,也自然是夫唱妇随。你这么早就担心什么?”
段克邪默然不语,铁摩勒又道:“何况她虽是薛嵩的养女,但自小却是她亲生母亲抚养大的。我在聂家住过,当时聂家与薛家乃是邻居,我知道她的母亲在薛家充当奶妈,每日里都教她诗书,她自小性格就与薛嵩大大不同,据我看来,正是我辈中人。你放心了吧?”
段克邪仍然低头不语,铁摩勒不禁有点生气,板起脸孔说道:“你不是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么?不遵父母之命;不守夫妻之约;不念世交之情,这乃是不孝、不信、不义!称得上是好汉子么?你父母双亡,你的事情我不能不管,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毁婚约,尽可说与我知!”
要知铁摩勒的义父乃是段克邪母亲的哥哥,铁摩勒算是段克邪的表兄,段克邪在世上别无亲人,一向是把这位“表兄”当作亲兄长看待的。所以铁摩勒敢以长辈的身份,疾言厉色的责备他。
段克邪给铁摩勒一骂,满怀委屈,一急之下,本来不想说的也只好说了出来,当下头筋暴露讷讷说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弟在田承嗣家里,曾见过史姑娘,她,她……”
铁摩勒道:“她怎么样?”段克邪道:“我亲眼看见,她、她和那田承嗣的儿子,很、很是亲热。……”铁摩勒睁圆双眼,诧道:“有这样的事情?”
聂隐娘道:“说清楚点,你看见他们是怎么样亲热?”段克邪道:“似乎是手挽着手儿。”聂隐娘道:“似乎是?这么说,你并不是看得怎么清楚了?当时你在什么地方?”段克邪道:“我正在田家的花园,和羊牧劳他们恶战。史姑娘和田承嗣的儿子肩并着肩,在一群武士前呼后拥之下,一伙儿出来,我绝没有看错。聂姑娘,你想想,她还没等到田家迎亲,就先过门,为了什么,那定然是因为她已知道我将对田家有所不利,所以等不及迎亲,就先到田家来通风报讯了。你想想,她一心一意向着田家,这样对我,我还能认她作妻子么?”
聂隐娘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怎能把史家妹子设想得这样不堪?幸亏我当时在场,这件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要不然史家妹子当真要给你诬赖得含冤莫白了。”
段克邪诧道:“我明明看见是她,怎么会错?”聂隐娘道:“不错,她那晚是和田承嗣的儿子一道出来,但他们并不是挽着手几,而是史家妹子抽中笼着一把短剑,短剑指着田承嗣那宝贝儿子的背心,她是要救你的,你却把她的好心当作坏意,真是岂有此理!”
段克邪听得呆了,聂隐娘又道:“你可知道她那晚为什么到田家去的?她就是为退婚而去的呀?”当下,将史若梅怎样离开薛嵩,怎样去盗田承嗣床头的金盒,使得田承嗣不敢觊觎薛嵩的潞州,也不敢不退亲等等情事都一一说了。段克邪听聂隐娘将那晚的情事说得历历如绘,绝不是可以胡乱捏造得来,这才完全相信了。
铁摩勒大笑道:“好,史姑娘真是女中丈夫,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克邪,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段克邪羞惭无地,半晌说道:“我知道错了,我对不住史姑娘。”铁摩勒道:“说一句对不住就算了吗?”段克邪道:“我把她找回来,向他赔罪。只是——”
铁摩勒早已知道段克邪的顾虑,立即打断他的话头说道:“这里的事你可以不必担心,金鸡寨丢了,也还有别处可以安身立命。何况羽林军绝不能在此地久留,有牟盟主和大伙兄弟,还怕官军伤害得了我们,你快去将史姑娘我回来,我给你主婚。”
段克邪满面通红,说道:“小弟年纪尚轻,婚姻之事可以缓提。不过,大哥之命,小弟也不敢有违,史姑娘我一定是要把她我回来的。”
真相大白,云雾扫除,众人皆大欢喜,只有吕鸿秋颇感尴尬,当下说道:“我这次来参加英雄会,家兄尚未褥知,恐他挂念,我想早日回去,请盟主见谅。”牟世杰道:“好说,好说。令兄面前,请代小可问候。”段克邪因为上次收服黄河五霸,曾得过她的帮忙,也上前道谢。吕鸿秋强笑道:“我哪里帮了你什么忙?倒是给你惹出麻烦来了,你不怪我就好。”段克邪笑道:“这是我自己糊涂,与姐姐何干?姐姐,你们兄妹在江湖上交游广阔,我还有事情要拜托你们呢。”吕鸿秋道:“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我们一有史姑娘的消息,一定托人捎信给你。是不是这件事?”段克邪含笑默认。吕鸿秋心里满不是味儿.原来她只比段克邪年长两岁,段克邪还比她高半个头,吕鸿秋和他一路同行,确实是对他有点意思。好在她性情爽朗,心头上的一点云翳,一瞬间也就消散了。
聂隐娘跟着说道:“我离家日久,也要回去了。牟大哥,多谢你这次携带我们来参加盛会,几时路过寒舍,请容我稍尽地主之谊。”牟世杰笑道:“我如今当真是成了强盗头子了,你家若不害怕强盗登门,我就去探你。”聂隐娘心头惆怅,神色黯然,勉强笑道:“我爹爹最爱结交英雄豪杰,也最疼爱我,你们尽管来,他决不会加害你们的。”话虽如此,她自己也知道,她的父亲现在已是朝廷大将军的身份,顶头上司又正是绿林群盗恨之人骨的田承嗣,牟世杰是绿林盟主,她爹爹无论怎样疼爱她,最多也不过是避免与牟世杰敌对面已,倘若谈到婚姻大事,她爹爹是决计不肯将女儿嫁给一个“强盗头子”的了。
铁摩勒道:“克邪,你送聂、吕两位姑娘一程。然后你去找史姑娘,一定要找到了史姑娘才许你回来见我。”
段克邪送她们出了峡谷,吕鸿秋先向西走,聂隐娘与段克邪同路,再走了一程。聂隐娘道:“你准备怎样寻找若梅?”段克邪茫然说道:“我不知道。人海茫茫,只好靠运气了。”聂隐娘道:“她一个亲人也没有,江湖上的生涯她也未必过得惯,过了一些时候,你若是寻不到她,可以到我的家里来问问消息。她与我情如姐妹,没有别处可去,多半就会到我家里来的。”段克邪多谢了她的好意。聂隐娘又道:“但她不知我几时回家,现在又正是一肚闷气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在江湖上乱闯,闹出事来。
她毫无江湖经验,看来总是朝着进向市镇的大路走。但愿你早日访得她的下落,我才放心。”段克邪与聂隐娘分手之后,心中极是不安,只好依从聂隐娘的指点,一路去寻访史若梅。
史若梅果然不出聂隐娘所料,她夺了那头目的骏马,跑出了峡谷,心里想道:“他们已然在疑我是奸细,我也不愿再见他们了。其实她不愿见的只是段克邪,但因伤心过甚,她尽力抑制自己,不再想起段克邪的名字,连带段克邪的朋友,甚至与段克邪有点关系的人,她都不想见了。她知道群盗逃避官兵,绝不会走大路,她就偏偏挑着大路走。
史若梅这时还是富家子弟打扮,衣服丽都,所乘的又是罕见的骏马,当然没人怀疑她是从金鸡岭逃出来的强盗。可是在金鸡岭附近一带,乃是民风纯朴的地方,她这身打份,却也甚为惹人注目。
但她满腔悲愤,却不理会路人是否对她注目,只是茫无目的的快马疾驰。她极力压制自己不要再想段克邪,却仍然不禁想起了他。“从今之后,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天地虽大,何处容身?”越想越是伤心,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觉泣下数行。
正在心事如麻之际,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这匹马真不错呀!咦,这小子奸怪,你听听他是不是在哭?”
史若梅急忙揩干眼泪,口头一望,只见是两个相貌粗豪的汉子,距离约在半里之外,史若梅心道:“讨厌,我哭我的,要你们在背后议论。”索性催那匹骏马放开四蹄,跑得更快,不多一会,就将那两个汉子远远的他在背后。
她自小在节度使府中长大,虽有武功,未经磨练,快马疾驰了一个时辰,其中又有一半路程是从崎岖的峡谷中经过,对马背上的颠簸之苦,颇觉有点吃不消,一个时辰下来,骨头也有点隐隐作痛了。她回头一望,不见那两个汉子,遂又收紧马缰,策马缓缓而行,心里想道:“薛家我是决不回去的了,好,今后我索性也做个江湖儿女吧。到了市镇,我就先买一套租布衣裳。唔,这鞋帽也要换过。”
天色渐近黄昏,恰巧前面便有个小镇,史若梅牵着马在镇上走了一周,看看那些客栈墙壁都是煤烟,实在不合心意,迫不得已只好选了一家最好的客店投宿。掌柜的道:“我们店里的规矩,房钱饭钱马料钱可得请客官先惠。”
史若梅道:“好,你给我一间上房,一共多少钱?”掌柜的取了算盘过来,滴滴答答的拨动珠子,说道:“房租三钱,伙食嘛,我们店坠分的三等,你相公当然是要上等的罗,上等的要五钱银子,马料就算一钱五分吧,共总是九钱五分,嘻,嘻,便宜得很,一两银子都不到!”其实他每一项都算贵了=些,多要了史若梅二钱银子。
史若梅道:“别罗嗦了,我就给你整的一两吧。”掌柜的眉开眼笑,说道:“那就多谢相公你啦!”却见史若梅在袋里掏钱,好一会子那只手还未拿出来,掌柜的变了面色,心里想道:“看他寄得这样漂亮,难道是个空心老倌,身上没钱,却宽阔客?”
原来史若梅身上的银子早已用光了,不过她离开薛家的时候,曾随手抓了一把金豆放在袋中,当时的长安风气,大富大贵人家,多喜欢用黄金打成一颗颗比黄豆粗大的珠子,新年时候,到朋友家去拜年,便把这些金豆给孩子当作“利市钱”。薛嵩身为潞州节度使,带来了长安官场的风气,他的下属每年进节度阶拜年,少不了都要给金豆与史若梅作“利市钱”,史若梅当时匆勿离开薛家,不愿带沉甸甸的元宝,又无暇寻觅碎银,因而随手抓起了一把金豆。她银子带得很少,后来与聂隐娘同行,一路上的使用都是聂隐娘支付的,这些金豆一颗也没用过。
此际,她找不到碎银,满面通红,只好把一颗金豆摸了出来,说道:“掌柜的,我身边没有碎银,就把这颗金豆给你当作房钱饭钱吧。”小客店里哪曾见过这样豪阔的客人?旁边的客人啧啧称奇,都拥上来看。
那掌柜的把金豆放在手中掂一掂份量,凭他的经验,估量这颗金豆总有六七钱重。当时的金价是三十多两银子换一两金,这颗金豆最少要值二十两银了。
小客店的掌柜接触黄金的机会不多,掌柜的不禁大起怀疑,心里想道:“天下哪有这种将金子当作银子来使的笨人?不对,不对!这人一定是个骗于,什么金豆?我看准是黄铜!”
史若梅娇生惯养,根本就不知道金价,见那掌柜沉吟不语,皱眉问道:“怎么,这颗金豆还不够付你的钱吗?倘若不够,我就再给一颗。”掌柜的越发怀疑,说道:“小店一向诚实,不愿吃亏,也不愿占人便宜,我只要银子,不要金子!”史若梅着急之极,说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身上委实没有银子。”掌柜的翻起白眼,说道:“没有银子,好,那你把这件长杉脱给我吧,这件长衫我算你二两银子,我还可以补回一两银子给你!”
史若梅急得满头大汗,连声叫道:“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你、你、你、你是欺人太甚了哪!”那裳柜的翻起白眼道:“住店付钱,没钱忖就走。我准你将衣裳抵价,已是格外通融。
你怎能颠倒说我是欺负你了?众位客官评评这个理!”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地在人丛中走出两个人来,几乎是同声说道:“掌柜的,你别吵啦,我给这位相公付钱。”
史若梅抬头一望,只见两个人同时走到自己的身边,一个是书生模样的少年,另一个却是个满面横肉的中年汉子,令人一看,就觉得心里讨厌,但却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史若梅想了一想,这才想起是在路上跟在自己后头讲怪话的那个汉子。
那脸肉横生的汉子抢先说道:“我平生最爱结交朋友,这点小意思你别放在心上。喏,掌柜的,这两银子你拿去吧。”那书生也道:“萍水相逢,请恕冒昧。兄台,你也不值得为这些小人生气。”跟着也把一两银子摆在柜台上,笑道:“掌柜的,你真是有眼无珠,金子不要要银子,好吧,你要银子就收下来罢。”
那脸肉横生的汉子,大叫大嚷道:“不成,掌柜的你要收我这份银子,是我先拿出来的!”那书生笑道:“咱们都是想交个朋友,何分先后?兄台不必争了。”
那掌柜的心里想道:“这小子人缘倒好!”但如此一来,反而令他为难了,刚才他怕史若梅没钱付,现在却有人争着付钱,那脸肉横生的汉子还瞪起眼睛看他,他不知该收哪份银子才好。
史若梅满肚委屈,一气之下,说道:“多谢两位盛情,银子都请收回了吧。小弟不住这问客店了。”她心里在想:“我就不信金子这样不值钱,这家客店不要,难道第二家客店也不要。”
掌柜的怎肯让生意走掉,连忙上前拦阻,他还未曾说话,那脸肉横生的汉子比他更急,早已抢先一步,扯着了史若梅道:“相公,这镇上就数这家客店最好了,掌柜的无札,俺替他陪罪,你就委屈点住下来吧。咱们交个朋友。”史若梅满面通红,嗔道:“拉拉扯扯干吗?”用力一摔,摔脱了那汉子的手,那汉子讨了个老大没趣,闷声不响,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那书生见了史若梅这个动作,也不觉怔了一怔,遂出来打圆场道:“这位兄台说的不错,这小镇的客店的确是数这家最好。
仁兄,你何必与无知之人计较?”史若梅消了点气,一想那脸肉横生的汉子虽然讨厌,到底也是一番好意,正要向他道歉,忽见又有个人走进店来。
这人头发斑白,五十来岁年纪,像个三家村学究,其实却是城里一家大字号当铺的朝奉,来这小镇收帐的。
掌柜的认得这个朝奉,大喜道:“你老来得好,请你老给我过一过眼,这金子是真的还是假的?”那朝奉慢吞吞他说道:“你们吵的我都听见了,有人把金子当成银子来使,这事情确是稀罕之至,我是想来见识见识!”
这朝奉最初本来也不大相信是真金,但他接过金豆,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惊,连忙叫道:“掌柜的,你真是有眼无珠,财神进了门,你却要往外推!”掌柜的惊道:“怎么?”那朝奉道:“这是成色十足的赤金,足有七钱重!相公,我兑银子给你。”掏出了一锭十两重的元宝,另外十两碎银,交给史若梅道:“相公,按现在的金你算,本来该值二十二两七钱五分,我身上恰巧只有二十两,你又要到城里才能兑换,这零头的——”史若梅喜出望外,哪里还与他计较零头,连忙打断他的话道:“多谢,多谢,你省了我一程脚力,这点零头,该给你老当作酒钱。”
掌柜的吓得面如土色,慌忙朝史若梅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结结巴巴他说道:“小的无知,得罪了你者,你老莫怪。我马上去给你打扫上房。”
史若梅微微一笑,将二十两银子全数文给了掌柜,说道:“别忙,先麻烦你给我买两套衣裳。”掌柜的忙不迭答道:“成,成,只怕这小镇上买不到好的绫罗绸缎。”史若梅道:“我不要缓罗绸缎,只要两套粗布衣裳。银子多下来的给你。我本来说过这颗金豆是要给你抵偿我的一应开支的,既然它值二十两银子,这些银子就是你的啦!”掌柜的发了呆,那朝奉笑道:“你还不多谢这位相公!”那掌柜喜得疯了,暮地大叫一声,咚,咚,呜,便给史若梅叩了三个响头,连忙吩咐一个伙计给他打扫肩子,另一个伙计给他去买衣裳。
史若梅笑道:“好了,我的房钱已有了着落了。两位仁兄的盛情我心领了。”她向那书生施了一礼,心里很讨厌那脸肉横生的汉子,但一想也不好厚此薄彼,终于也向他施了一礼。
那汉子刚才碰了史若梅一个钉子,脸色还有点下大自然,这时讪讪的便想过来搭话,史若梅道:“我一路劳顿,有话明日再叙,靖恕失陪了。掌柜的道:“对,对,你老是该早些安歇,我给你老换过一套干净的被褥。”亲自掌灯,带史若梅入她的房间。
那汉子瞅了史若梅一眼,朝着她的背影低低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好大的架子!”
正是:少年不识江湖险,却惹风波平地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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