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茅山西麓,过了宝堰,天色微明。旁边山道上传来辘鞭车声。
一路上田青很少说话,虽然班驼子极力夸赞他,有此成就,已非易事,但他的想法又自不同。
他认为这人物虽非一般高手可比,但他自己败得太惨,在人家半掌之上,却震出一丈多远。
“田师兄……”皇甫瑶姬道:“不必难过嘛,要是小妹接那半掌,不变成板鸭才怪啦!”
班驼子哈哈大笑道:“这才是一句真心话……”
“死驼子,你笑甚么?要是你接那半掌又该如何?你有没有想到?”
“想到了!”班驼子道:“那才妙啦!把驼背打到前面来,变成鸡胸……”
李、阮二人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但田青仍是郁郁不乐,他知道皇甫瑶姬和班驼子自我解嘲,旨在使他发笑。
田师兄,你不笑?我有办法叫你笑!”
田青沉声道:“别来扰乱我,让我好好想一想!”
皇甫瑶姬道:“你要想甚么?人家三成真力,把小妹及‘龙氏三绝’打成重伤,而你独接人家五成真力,却……”
辘辘车声过山道,五辆镖车缓缓驶来,正是“孔雀镖行”的镖车。
田青皱皱眉头,心道:“真是冤家路窄,怎地又遇上她了?”
而且“孔雀镖行”的膘车穿过岔路,正驶到田青诸人这条大路上来,竟在他们前面驶过。
这几人中,班驼子和皇甫瑶姬二人,对“孔雀镖行”只是闻名而未见过,自然不便招呼。
李梦龙不知田青和铁芳闹翻,为免瓜李之嫌,也不便打招呼,况且,他对于铁芳投入小师弟怀抱这件事,难免耿耿于怀。
只有阮昭看出这微妙情形,不能不打招呼,立即朗声道:“前面是铁姑娘么?”
只见前面车中一位妇人掀开车筛,探头道:“后面是哪一位?老身是铁芳之母……”
阮昭抱拳道:“原来是赵夫人,晚辈阮昭,乃是田青的师兄,晚辈以为是铁姑娘押镖,顺便打个招呼!”
“噢!”赵夫人似乎有点冷淡,道:“阮少侠请上来吧,这是空车!”
这情形看在李梦龙眼里,不由大感惊异,他虽然失意,却希望小师弟能和铁芳白首偕老,这也是常人所做不到的。
所以“一轮明月”的绰号,当真是名实相符。
但田青这时,却不由暗暗冷笑,忖道:“女儿入宫争宠,母亲六亲不认,敢情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妇人冷冷淡淡,形同陌路,而含糊其词,并未说出铁芳是否也在车上?”
皇甫瑶姬为人聪明,低声对田青道:“田师兄,你认识孔雀镖行的人?”
田青道:“不认识!”
皇甫瑶姬大声道:“你骗人!你若是不认识,阮师兄怎说他是田青的师兄?这不是表示那妇人认识田青么?”
田青冷冷地道:“认不认识都是一样!”
这时田青等人距镖车不过七八丈远,除非改道,终必超车前进。
只闻那妇人又探出头来,道:“田少侠可否请几位师兄妹到车上来?”
田青虽有一肚子不乐,却不能失神,立即抱拳道:“只有伯母一人押镖么?”
妇人呐呐半天,道:“还有芳儿……”
田青不由大感为难,只招呼众人走到车边,深施一礼,道:“赵伯母有何教谕么?”
赵夫人向班驼子及李、阮等人一一见礼,道:“各位请到后面车上,老身知道各位要去镇江……”
皇甫瑶姬早就留意,此刻自车筛缝中望进去,只见车中有个少女,拥被而卧,鬓乱钒斜,似乎玉体不适,但却看不到她的面孔。
李、阮二人很知趣,招呼班驼子和皇甫瑶姬到后面车上,但皇甫瑶姬站在田青身边不去。
阮昭对李梦龙耸耸肩道:“大师兄,你过去和铁芳也有一段,怎地赵夫人好像不认识你?”
李梦龙苦笑一下,道:“我和铁芳来往还不到一年,赵夫人不认识我,而铁芳也没有告诉她的母亲!”
阮昭道:“看情形有点不对劲,车中好像躺着一个女人!”
李梦龙道:“阮师弟,这些事以后别对我说,须知为兄不是狭窄之人,若换了别人,难免伤了和气!”
阮昭道:“对不起!大师兄,小弟只是好奇……”
此刻赵夫人对皇甫瑶姬道:“这位姑娘是……”
田青肃容道:“是晚辈的师妹!”
赵夫人看了皇甫瑶姬一眼,道:“好美的姑娘!可否请姑娘到后车去休息一下?”
皇甫瑶姬道:“晚辈不需休息,就在这里陪田师兄……”
赵夫人皱皱眉,深意地望着田青,那意思是说,你叫她到后车去,我有话对你说。
但田青对铁芳成见极深,况且此刻心情又极坏,肃然道:“伯母有话请说,小侄奉命尽快赶到镇江!”
这等于明白表示,对赵夫人的活不感兴趣。
皇甫瑶姬见田青不假词色,芳心大悦,但赵夫人却不禁面色微沉,道:“年轻人在一起有点误会,在所难免,田少侠似大绝情了些!”
不说此话还好,这一来等于触着他的痛处,不由冷笑道:“是谁绝情,久后自知,伯母关怀之情,小侄铭感五中,容后相见……”
说毕,转身欲去。
“慢着!”赵夫人沉声道:“田少侠就不能屈驾一刻,听我说几句话么?”
皇甫瑶姬微微一哂,道:“赵夫人定有十分重要之话要谈,你还是听听吧!”
突闻车中铁芳狠声道:“娘,你这是干甚么?为了女儿之事,您也犯不着低三下四的,他要走就叫他快点走,没有人会留下他!”
皇甫瑶姬一听,心中明白大半,不由暗暗冷笑,心道:“不管这次误会是哪一方面的错,我将尽一切方法,使你们永远弄不到一起……”
田青面色一冷,抱拳道:“赵伯母,后会有期……”
“站着!”赵夫人声色俱厉道:“老身只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在大内见到的不是芳儿!你自己去想想吧……”
说着气唬唬地放下车筛。
田青愕了一下,心道:“不是铁芳,难道是铁芬不成?”
皇甫瑶姬此刻以胜利者自居,拉着田青,道:“师兄,你心情不好,何必在这里惹气,咱们招呼他们先走一步,他们若要搭车,就让他们搭,咱们先赶到金山寺去!”
田青这时脑中一片空白,走到后面第二辆车处,沉声道:“车行太慢,各位下车步行如何?”
阮昭道:“算了!还是坐会车吧!”
田青道:“那么小弟先走一步了……”
阮照不过是想使他留下,希望能与铁芳解释误会,想不到他如此决绝,只得一起下车。
突闻赵夫人大声道:“田少侠知不知道芳几为你病了只闻铁芳大声道:“娘,您再这样女儿可要走了……”
田青心中一痛,着不是身边有班驼子及师兄妹等人,他会不加考虑地回头,不管刚才赵夫人所说的在大内见到的不是铁芳那句话是否确实?事实上即使他确有回头之意,皇甫瑶姬也不会放松,因她紧紧地拉着他疾行。
其余诸人在后面摇头叹息,尤其是李、阮二人;李仍爱铁芳,但铁芳心坚如铁,非田青不可。
阮昭对李咏梅,更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但李咏梅对田青也是死心塌地。
镇江附近有三山──北固山、金山和焦山,古迹名胜都驰名全国。
北固山上有三国时刘备和孙权并辔跑马的遗址,还有刘备和孙权的试剑石及太史滋墓等。
焦山峙立江中,山上庙宇很大,有苏东坡玉带和骆驼蛋等古物。
金山之上,有金山寺,那传说中的法海与白娘子斗法之地,据说金山原是在江心的,年长代久,几经变迁,就移到江边陆地上。
皇甫瑶姬拉着田青,一口气上了金山,一路上二人都未说话,田青不说话是因为心情紊乱,皇甫瑶姬则恐使他伤心,而且也不愿提起铁芳之名。
但她有点怀疑,铁芳真比她自己美么?一进金山寺门口,自有该寺和尚接应,知客僧将他们带到最后一幢大殿之后的精舍中。
果然三师兄“黑手素心”韦天傲,四师兄“妙手书生”公孙玉,五师兄“快刀郎君”萧银龙,六师兄“平地焦雷”唐丹及七师兄“屠龙剪”令狐超等人都已到齐,“小霸王”也在。
看他们容光焕发,似都安然,未曾受伤。
竹塌上并肩坐着二位老人,那正是白乐天和蒲寒秋,正在闭目调息。
田青向各位师兄打手势见礼,然后为他们介绍皇甫瑶姬。
不一会班驼子和朱、阮三人也同时到达,这时白、蒲二人睁开眼来,田青立即跪了下去,凄然道:“二位前辈受晚辈之累,废了武功,使晚辈无时或安,不知二位前辈的武功恢复了没有?”
白乐天已经恢复本来面目,原来他并未生疥疮,身上也无臭味,以前的邀遏相完全是佯伪的。
蒲寒秋肃然道:“我二人已经恢复功力!真想不到当今皇帝颇重义气,对于你师傅屈能伸昔年救命之情,仍耿耿于怀,道:“竟派专人送来恢复功力之药……”
田青大为兴奋,道:“二位前辈功力已复,大家同心合力,对付一岛二谷,谅无……”
白乐天冷冷一笑,道:“你小子把我们估得太高了!以我二人的力量,仅能应付长生岛岛主和火球谷谷主,还有一个凤仪谷谷主皇甫仪,她的身手犹在前者三人之上……”
蒲寒秋接道:“即使这四人联手对付我二人,尚可勉强应付,只是他们的靠山更硬……”
田青肃然道:“不知那靠山是甚么厉害人物?”
皇甫瑶姬大声道:“是不是一个白面黑须,身穿黑色天竺绸长衫之人?”
白乐天蹬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你爹爹一生正直耿介,一丝不苟,而你却一点也不像他,女孩子家应该温柔些……”
皇甫瑶姬一向如此,谁也无法改变她,小鼻子一皱,道:“侄女天生如此,但愿伯伯能改变我!”
白乐天哼了一声,肃然对田青道:“现在伤脑筋的事,不是那个厉害的靠山,而是另一件事……”
田青见几位先来的师兄同时脸色一肃,分明他们已经知道这件辣手之事,心道:“以白、蒲二人身份,废了武功,尚未使他们忧心忡忡,甚么大事竟使他们如此心焦?”
田青道:“不知是何辣手之事?”
蒲寒秋冷冷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甚么事都做得出来,唉……”
精舍中一片死寂,大家望着白、蒲二人一脸萧索之态,同时低下头去,只有田青等后来之人,莫名其妙,却知道必是非常辣手之事。
突闻“小霸王”大声道:“干脆说出来算了,何必吊人的胃口!”
田青瞪了“小霸王”一眼,皇甫瑶姬则“吃吃”笑起来,道:“快人快语!这是我所要说的话!”
白、蒲二人看也没看二人一眼,同时叹了口气,白乐天沉声道:“这件事真是难煞人也!”
田青心道:“也难怪‘小霸王’和皇甫瑶姬沉不住气,不管如何辣手,终要话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也好有个商量!”
“小霸王”忍无可忍,大声道:“就是关于孔雀镖行那个泼皮的二丫头之事……”
田青心头一震,道:“你是说铁芬?她……她发生了何事?”
“小霸天”肃然道:“你此番进入大内,可曾见她冒充才女,接近皇上?”
田青恍然大悟,这才相信在路上赵夫人所说的话,老身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在大内所见到的不是芳儿,你自己去想想吧……田青对铁芬那丫头,没有一点好印象,甚至比对皇甫瑶姬的印象还坏。
那丫头的鬼心眼,他已猜出,她进入大内,故意化装得和铁芳一样,旨在破坏他与铁芳之间的情感,而坐收渔利。
田青内心一阵黯然,想起铁芳躺在车上所说的话,再回想前些日子打她的耳光,以及对她所说的气话,心中隐隐作痛。
田青黯然道:“当时晚辈以为是铁芳,没想到会是铁芬李、阮二人也明白了,原来田青近来与铁芳闹翻,竟是为了这个误会。
蒲寒秋沉声道:“你们可知道戏耍皇上,应得何罪?”
诸人虽不确知应得何罪,却知道足以株连九族!
白乐天肃然道:“满人入关之后,曾有一段时间,激起反清复明浪潮,但这是定数,人力不可挽回!吾等侠义中人,必须是非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就事论事,乾隆皇帝,乃是一位有道圣君,他不知铁芬是冒充才女人宫,十分宠爱,哪知未出三天,铁芬竟溜出皇宫,不知去向……”白乐天顿了一顿,续道:“皇上大怒,着画工绘制铁芬的画像,四出捉拿,终于获悉铁芬是侠义之后,且与屈能伸有点渊源,乃法外施恩,将株连九族之罪,改为个人……”
田青心道:“这确实是法外开恩了!”
立即肃然道:“捉她回宫,按国法赐死?”
白乐天道:“就地格杀,以人头回宫复命!”
诸人默然,他们都相信,这是最轻的责罚了。
田青心道:”勿怪赵夫人母女忧心戚戚,可能她们己获知此事,母女和手足之情,岂能不忧心如焚?”
皇甫瑶姬冷笑道:“这确是罪有应得,谁叫她异想天开!”
“小霸王”大声道:“皇甫姑娘府上哪里?”
皇甫瑶姬不由一怔,道:“小地方苏州!你问这个作甚?”
“小霸王”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满州八旗之后呢!”
皇甫瑶姬杏眼一瞪,道:“我是就事论事,铁家丫头确是该杀!如果我是皇帝,连那个大丫头也不放过!”
“小霸王”道:“可惜你只是个皇后材料,今生休想当皇帝!”
皇甫瑶姬大怒,道:“小子,我并不认识你,你敢骂我?”
“小霸王”胸脯一挺道:“认识你也不光荣!在你来说,当然希望铁家大丫头早点死去!但据我估计,你的命连和李咏梅差不多!”
皇甫瑶姬厉声道:“谁是李咏梅?”
“小霸王”冷哂一声,道:“李咏梅样样都不在你之下,却仍不免倍尝失恋之苦!你和我一样,肚子里装不了三句话,天生贫嘴!我家的侍妾也比你稳重得多!”
“哈……”白、蒲二人竟被引得大笑,这样一来,田青本想斥责“小霸王”几句,见大家都笑了,也不便干与。
皇甫瑶姬见大家都笑,好像都同情“小霸王”,不由大怒,道:“白叔叔!蒲叔叔!你们为老不尊,帮着他欺负我,我以后对你们不敬,可别怪我!”
“小霸王”突然面色一肃,道:“我认为那皇帝老子不过是收买人心,他们满人乃是汉人的深仇大敌,!诸位若不健忘,还该记得满清入关,扬洲十日,杀人八十万,嘉定三屠,杀人二万余,江阴城陷之后,死亡九万七千入、待‘示榜安民’,可安之民仅有五十三人了……”
“小霸王”面色惨厉,泪光流转,激昂慷慨地继道:“那时苏洲有个知县,贪脏在法,民情激愤,金圣叹率领了千余百姓,在清世祖哀诏到达时,聚在文庙大哭,巡抚竟不问首从,把干余人一律凌迟处死……”
“小霸王”终于淌下泪水,狠声道:“昆山有个姓叶的探花,只欠一厘银子,(合制钱一文)竟被革退,当时民谣曾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讥!”
此刻所有的人,都被“小霸王”激昂的语气,所感染,既惊且佩,想不到这愣头愣脑的家伙,肚中还真有东西呢!诸人对他都刮目相看,连皇甫瑶姬也暗暗佩服,大声道:“小子!这些史实哪里来的?”
“小霸王”道:“是我爹爹告诉我的!可恨‘大行剑客,杀了我爹爹而冒充他,我竟未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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