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是短促的夏夜最黑暗的时刻,可是野战机场上加热的马达已经吼叫起来。大尉切斯洛夫把地图摆在有露水的草地上,给飞行大队的飞行员们指示着飞行路线和新阵地的位置。
“注意两侧。不要失去看得见的协同动作。机场紧挨前线。”
新位置——在地图上用蓝色铅笔标出来——确实伸到了德军控制的舌形部位。飞机不是向后飞,而是往前飞。飞行员们高兴的是:尽管德国人怎样重新掌握了主动权,但是红军不仅没有打算撤退,而且还准备进攻。
天刚放亮,田野上还飘浮着一阵阵粉红色雾气的时候,第二飞行大队跟着指挥员起飞了。飞机彼此之间保持着看得见的距离,向南飞去。
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在他们第一次共同的飞行中就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在空中他们度过的短短几分钟里,彼得罗夫就非常欣赏他的长机驾驶员充满自信的、真正精湛的飞行技巧;而密列西耶夫也故意在飞行中做出几个出其不意的陡急盘旋。他也观察到僚机驾驶员目光敏锐,机智灵活,意志坚强,而且最主要的是:他虽然不太自信,然而飞行技巧却很好。
新机场位于步兵团的后方。如果德国人发现了它,他们就会用小口径炮,甚至用大型迫击炮轰炸它。但是他们已顾不上这个出现在他们鼻子底下的飞机场,还在黑暗中他们就把在整个春天集结在这里的所有的大炮对着苏军基地开起火来。在防守区域的上空高高地升起了红色的跳动着的火光。爆炸顷刻吞没了一切,好像瞬间升起了一片浓密的黑色森林。以致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地上也没有变得明亮起来。在轰鸣怒吼震颤不上的昏暗中,什么都难以分辨,只有太阳高挂在空中,像一块昏暗的,脏兮兮的红色薄饼。
然而在这之前的一个月里,苏军飞机没有白白地在德军阵地上空盘旋。德军司令部的企图早就被揭穿了,德军的阵地和集结点都被标在了地图上,每一个标记都被仔细研究过了。德国人按他们的惯例集中全部兵力想逞一下威风,把尖刀刺入做着晨梦的熟睡的对手肩上。可是对手只是装成熟睡而已。它抓住偷袭者拿着刀子的手,于是这只手就被它那钢铁般大力士的手指紧握着,发出咯咯的断裂声。在几十公里长的前线上疯狂猛烈的炮火轰击声还没有平静下去,可是那些被自己的炮声震聋了耳朵,被笼罩着他们阵地的火药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的德军,已在自己的战壕里看到了一团团爆炸的火球。苏军的大炮打得特别准。他们不像德国人那样对着射击地域乱射,而是对准目标,对着炮台,对着炮兵连队,对着已经集结在阵地上的大批的坦克和步兵,对着桥梁,对着地下弹药库,对着掩蔽所和指挥部开炮。
德国人的炮轰变成了强大的炮火对抗,双方都有几万门各种口径的大炮投入战斗。当切斯洛夫大尉的飞行大队的机群在机场着陆的时候,大地在飞行员们的脚下颤抖着,爆炸声不停地轰鸣着,连成一片绵延不断的沸腾的喧闹声,仿佛有一列巨大的火车沿着铁桥缓缓地行驶着。火车开啊,开啊,开啊,一边鸣着汽笛,一边轰轰隆隆地开着,可就是开不过去。一团团猛烈升起的烟尘遮住了整个地平线。轰炸机一会儿一架接一架地,一会儿排成雁阵,一会儿又展开了队形在团队的小飞机场上空飞来飞去;它们投下的炸弹爆炸时发出的低沉的隆隆声与均匀的炮战轰鸣声显得截然不同。
各个飞行大队都宣布进入二级战备状态。这意味着:飞行员不能离开自己飞机的驾驶室,以便在发出第一颗信号弹时就能驾机升空。飞机撤到了白桦树林的边上,用树枝遮盖起来了。树林里散发出潮气,凉爽而芬芳,带着蘑菇的气味。在战斗的轰鸣声中无声无息的蚊子肆无忌惮地向驾驶员的脸上、手上和脖子上进攻。
密列西耶夫摘下飞行帽,懒洋洋地赶着蚊子。他若有所思地坐着,享受着早晨森林里浓郁的芳香。旁边的飞机掩体里停着他的僚机。彼得罗夫不时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甚至站到上面望着战场的方向,或者目送着轰炸机的离去。他忍不住想快点飞向空中,平生第一次迎战真正的敌人,把弹仓里锋利密集的子弹射向真正的敌机,真实而敏捷的敌机,而不是射向用绳子抱在“P—5”型飞机后面被风吹鼓的麻袋里。也许,今天用炸弹炸死那位削瘦漂亮,做着美梦的姑娘的那个人就坐在那架敌机中,现在却像蜗牛躲在贝壳里一样。
密列西耶夫看到他的僚机驾驶员忙碌而激动的样子,想道:从年龄上看他们几乎是同龄人——彼得罗夫十九岁,而密列西耶夫二十三岁。对于男人来说,三四岁的差别算什么呢?但是跟僚机驾驶员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个老头,富有经验,沉着而疲惫。这不,现在彼得罗夫在驾驶室里坐立不安,搓着手,笑着,对磨磨蹭蹭的“伊尔”喊着什么。而阿列克谢则伸开四肢舒服地倒在飞机的皮椅上。他很平静。他没有脚,飞行对他来说要比世上的任何飞行员都困难得多。但是,即使这一点也没有令他不安。他清楚自己的飞行技术,而且相信自己那双残废的脚。
团队就这样直到晚上都处于二级战备状态。团队不知道为什么被编入了预备队,看来是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位置。
过夜的时候拨给了他们一些还是德国人建的小窑洞。这些窑洞德国人居住过,木板的上面糊着马粪纸和发黄的包装纸。墙上甚至还保留着一些张着贪婪大嘴的电影明星的明信片和德国一些城市的彩色风景画。
炮战仍在继续,大地震颤着。干燥的沙子撒到纸上,于是整个窑洞就发出令人讨厌的沙沙声,好像有千百只昆虫在蠕动着。
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决定睡在外面,睡在铺开的雨衣上。命令下达了:要穿着衣服睡觉。密列西耶夫只是松了一下假脚上的皮带就仰面躺下了。他望着天空,天空好像在爆炸的微红色闪光中颤抖着。彼得罗夫一会儿就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打着鼾声,嘟哝着什么,咀嚼着,吧嗒着嘴,像个婴儿一样蜷成一团。密列西耶夫把自己的军大衣盖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睡不着,就站了起来,由于潮湿他微微弓着身子,为了暖和暖和身体,他又做了几节剧烈的体操,然后就坐到了一个小树墩上。
疯狂的轰炸已经停息了。只是炮兵连偶尔在这儿,偶尔在那儿毫无目标地放几个连珠炮。几枚偶然飞来的炮弹从头顶嗖嗖飞过,然后在机场附近的什么地方爆炸了。在战争中这种所谓的冷弹吓不着任何人。阿列克谢甚至对爆炸瞧也不瞧。他在观察战线。在黑暗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甚至现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战线上仍然进行着不停的,紧张严酷的战斗。在熟睡的大地上燃遍了整个地平线的红色火光也证明了这一点。战线上方闪烁的是信号弹的火光:微蓝的闪着磷光的是德国人的,而有些发黄的是我方的。不是在那儿,就是在这儿,一股急速的火苗飞驰而来,一瞬间在大地的上空掀开了夜幕,接着就传来一阵沉重的爆炸声。
这时听到了夜间轰炸机的嗡嗡声。整个战线马上被曳光弹五颜六色的珍珠般的亮光照得通明。速射高射炮的连射就像一滴滴血珠一样突然迸发开去。大地又一次颤抖着,鸣响着,呻吟着。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惊吓住在白桦树底下嗡嗡叫着的金龟子。在树林深处猫头鹰用人类一样的声音尖叫着灾祸的来临;在下面的山谷里,在灌木丛中,一只夜莺从白天的恐惧中恢复了常态,它先是胆怯地,好像是在试着嗓音或者是在调着乐器,然后放开歌喉,使出全身力气啼唱着,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他的夜莺同它鸣和着。于是,这片紧靠前线的整个树林都鸣叫起来,充满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悦耳的歌声。库尔斯克夜莺确实名不虚传,驰名全世界。
现在夜莺在树林里发狂地叫着。阿列克谢听着夜驾的啼叫,他无法入睡。明天他面临的不是委员会的考验,而是死亡的考验。但是他想的不是明天,不是临近的战斗,不是可能的死亡,而是在卡梅欣郊外曾经为他们唱歌的那只遥远的夜驾,“他们的”夜莺,想着奥丽雅和故乡的小城。
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炮火的轰鸣渐渐淹没了夜莺的啼叫。一轮巨大血红的太阳勉强穿过射击和爆炸形成的烟云,慢吞吞地在战场上空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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