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失血过多,彼得罗夫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一切——飞机场、熟悉的面孔、金色的晚霞——突然开始晃动起来,然后慢慢地颠倒过去,模糊起来。他动了动被打穿的那条腿,可是,一阵剧痛使他清醒过来。
“没有飞回来吗?”
“还没有。不要说话。”有人回答他说。
难道他,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他今天像长着翅膀的上帝一样,在彼得罗夫觉得一切都完了的瞬间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突然出现在德国人面前——现在却变成了烧焦的,血肉模糊的一团正躺在这片可怕的、被炮弹炸得面目全非的土地上了吗?难道彼得罗夫上士再也看不到长机驾驶员那双有点放肆的、带着善意的嘲笑的乌黑的眼睛了吗?永远也看不到了吗……
团长放下了军用衬衫的袖子。手表已经用不上了。他用手理了理梳得很光滑的中分式头发,用一种漠然的声音说:
“现在完了。”
“没有一点希望了吗?”有人问他。
“完了。汽油用完了。他大概在哪个地方降落了或者是跳伞了……喂,把担架抬走!”
团长转过身,开始用口哨吹着什么曲子,吹得完全走了调。彼得罗夫又一次感到喉咙里像有一团滚烫的东西堵住。它是那样烫,那样坚实,简直可以把人堵死。突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咳嗽似的声音。这时仍然默默地站在机场中央的人们转过身去一看,可是立刻又把身子转了过来:受伤的飞行员在担架上号啕大哭起来。
“快把他抬走,何必这样!”团长用一种陌生的声音喊道。他背对着人群,好像站在疾风中那样眯缝着眼睛,然后,迅速走开了。
人们开始慢慢地从机场上散开。可就在这时,一架飞机像影子一样悄悄地从树林边上滑了出来。它的轮胎在白桦树的树顶上划了过去。它像一个幽灵似地紧贴着地面,在人们的头顶上滑行着,而且它好像被大地吸引住了似地,三个轮子同时落到了草地上,接着传来了一阵喑哑的声音:沙石的咯吱声和草丛的窸窣声。它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因为飞行员们听惯了那些转动的马达的轰鸣声,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听到这种声音。这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甚至谁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事情本身再平常不过了:一架飞机降落了,也就是第十一号,是大家等待的那架飞机降落了。
“是他!”不知是谁用一种发狂的、不自然的声音大喊起来。大家也立即变得如梦初醒。
飞机已经停止了滑翔,它的制动闸尖叫了一声就在机场的最边缘停下了,停在像一堵墙似的枝叶繁茂的、树干雪白的、被金色的晚霞映照着的小白桦树林边。
还是没有人从驾驶舱里站起来。人们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幸的事,都竭尽全力,气喘吁吁地向飞机跑去。团长是第一个跑过去的,他敏捷地跳到机翼上,然后打开舱盖,向驾驶舱里望去。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坐在那里,没戴飞行帽,脸色苍白得如同白云一样。他那毫无血色的、有些发青的嘴唇微笑着。从他那咬破的下唇流出了两道鲜血,顺着下颏流了下去。
“活着吗?受伤了吗?”
他无力地微笑着,用极端疲惫的眼睛望着上校说:
“没有,一点没有伤着。我是吓坏了……六公里左右的路程我是用空油箱飞回来的。”
飞行员们吵吵嚷嚷地向他祝贺,跟他握手。阿列克谢微笑着说:
“兄弟们,别弄断了机翼。这怎么行?瞧,坐了多少人……我马上就出来。”
这时,他从下面,从这些围在他上面的脑袋后面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然而非常微弱的声音,仿佛它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阿辽沙,阿辽沙!”
密列西耶夫立刻活跃起来。他跳了起来,用双手撑起身体,把他那笨重的双脚伸出舱外,当他跳到地上的时候,差点撞着人。
彼得罗夫的脸粘到了枕头上。在深陷的、发黑的眼睛里噙着两大滴眼泪。
“老伙计!你还活着!……噢,你怎么变成缠着绷带的小鬼了!”
飞行员在担架前重重地跪了下来,抱住了同志那无力地躺在那儿的脑袋,看着他痛苦的,同时又闪着幸福的光彩的浅蓝色眼睛,说:
“你还活着?”
“阿辽沙,谢谢你救了我。阿辽沙,你真是,你真是一位……”
“快把伤员抬走,真见鬼!别只顾张着嘴!”突然从附近传来上校的声音。
团长站在一旁,身体微微摇晃着。他身材矮小,但很活跃,两腿结实。脚上穿着一双很合脚的皮靴,被擦得锃亮,从蓝色的连裤衫的裤腿下面露出来。
“密列西耶夫上尉,请您报告飞行情况。击落飞机了吗?”
“是的,上校同志,击落了两架‘福克—符里夫’。”
“战斗情况是怎样的?”
“一架是垂直进攻时击落的,它咬住了彼得罗夫的机尾。第二架飞机是在主战场以北三公里左右的地方正面进攻时击落的。”
“我知道。地面观察员刚才已经报告过了……谢谢。”
“为国效力……”阿列克谢想按形式简短地回答。然而一向认真的、遵守条例的团长竟用一种随便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
“非常好!明天您去接管一个飞行大队,代替……第三飞行大队的队长今天没有返回基地……”
他们步行向指挥所走去。因为今天的飞行都已经结束了,所以大家都跟在他们后面走着。指挥所绿色的小山岗已经很近了,这时从那里迎面向他们跑来一个值勤军官。他在团长面前站住,他没带军帽,兴高采烈,张嘴刚想喊什么。上校却用一种严厉的、干巴巴的声音说:
“为什么不带军帽?您是课间休息的小学生吗?”
“上校同志,请允许我向您报告!”激动不已的中尉挺直了身体,喘着粗气,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什么事?”
“我们的邻居,‘雅克’团团长请您接电话。”
“邻居?什么事?……”
上校急忙向窑洞跑去。
“那边正说你呢……”值勤的军官对阿列克谢说。
这时突然传来了团长的声音。
“叫密列西耶夫到我这儿来!”
当密列西耶夫笔直地垂着手,站在他身旁发愣的时候,团长用手捂着听筒,责备他说:
“您怎么骗我?邻居打电话问:‘你们团谁开十一号飞机?’我说:‘密列西耶夫上尉。’他问:‘你今天给他记了几架被击落的飞机?’我回答说:‘两架。’他说:‘再给他记上一架:他今天从我的机尾上又打掉一架“福克—符里夫”。’我——他说——亲眼看见它撞到了地上。喂,您怎么不说话?”上校皱着眉看着阿列克谢,很难弄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生气了,“有这回事吗?……好吧,您自己说话吧!给您。喂,你在听吗?密列西耶夫上尉在电话旁。我把听筒给他。”
耳边隐约传来一个陌生的、嘶哑的声音:
“喂,上尉,谢谢您!真是一流的痛击,我真佩服,它救了我。是的。我一直把它送到了地面上,而且看到它撞到了地面上……您喝伏特加吗?到我的指挥所来吧,我们喝一杯。喂,谢谢你,握您的手。请来吧!”
密列西耶夫放下听筒。他所经历的一切使他感到非常疲惫,几乎都站不住了。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到“田鼠城”,回到他的窑洞里,然后扔掉假脚,伸开四肢躺在床上。他在电话旁边笨拙地踱来踱去,然后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您去哪儿?”团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抓住了密列西耶夫的手,然后用他那干枯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握得发痛,“唉,能对你说什么呢?好样的!我感到自豪,我有这样的人……唉,能说什么呢?谢谢……难道您的朋友彼得罗夫不好吗?其他的人呢……唉,有这样的人民,战争是不会失败的!”
他又一次把密列西耶夫的手握得发痛。
密列西耶夫回到窑洞时已是半夜了,他无法入睡。他把枕头翻了过来,数到了一干个数之后又倒数了回来。他回想着自己的熟人,从字母“A”想起,然后是字母“B”,一直这样想下去。他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油灯那昏暗的火苗。然而,所有这些经过许多次检验的催眠方法今天都不能奏效了。阿列克谢刚一合上眼睛,他的面前就开始闪现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熟悉的形象:长着满头银发的,担心地望着他的米哈依拉老爷爷;憨厚地忽闪着像牛一样睫毛的安德烈·捷葛加连科;怒冲冲地晃动着灰白头发的责备着人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笑时露出皱纹的、饱经战火的老狙击手;枕在白色的枕头上,用那双聪明的、敏锐的、洞察一切的、嘲笑似的眼睛望着阿列克谢的团政委沃罗比约夫的蜡黄的脸;在风中吹拂着、闪动着的济诺奇卡的火红色头发;微笑着,同情而又善解人意地眨着眼睛的身材矮小、动作灵活的教官那乌莫夫……多少个可爱、友好的面孔在黑暗中望着他,微笑着,唤起了他亲切的回忆和本来就洋溢着温暖的心灵!但是在这些友好的面孔中露出了奥丽雅的脸。这是一张穿着军装,有着一双疲倦的大眼睛的少年的脸。它立刻把其他人的面孔都遮住了。阿列克谢是那样清晰地看见了这张脸,好像这少女真的站在他面前,她的这副模样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个幻觉是这样逼真,他甚至欠起身来。
现在怎么还睡得着呢!阿列克谢浑身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喜悦和冲动。他从床上跳了起来,点亮了“斯大林格勒”油灯,从练习本上撕下了一页纸,在鞋底上磨了磨铅笔尖,开始写起信来:
“我亲爱的!”他潦草地写道,勉强记下迅速掠过的思绪。“我今天打掉了三个德国人。但事情不在这里,我的同志们现在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做的。我不跟你夸耀这件事了……我亲爱的,远方的爱人!我想我今天有权告诉你十八个月前我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后悔,而且非常后悔,我一直隐瞒着你。今天终于决定……”,
阿列克谢沉思起来。老鼠在窑洞四壁的覆板后面一边吱吱地叫着,一边掏着干沙。夜驾那低沉而卖力的啼叫声伴随着白桦树和盛开的花草的清新而潮湿的气味一同涌进没有关闭的过道里。在远处溪谷的后面,大概在军官食堂的货亭附近,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深沉而和谐地唱起了“山梨树”。由于隔着一段距离,歌声的旋律变得更加轻柔,在夜晚更具有一种特殊的、温柔的韵味,唤醒了内心深处快乐的忧愁——那是一种期待的忧愁,希望的忧愁……
遥远而低沉的大炮轰鸣声现在只能勉强传到这个变得位于大后方深处的野战机场。轰鸣声既不能压过歌声的旋律,也不能压过夜莺的歌唱,甚至不能压过夜间树林里宁静的、睡意朦胧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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